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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書生氣又發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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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近幾年出版的關於錢鍾書研究的書很多,我見到就買了,時間一長,就積攢下一大摞,最近我集中翻了一遍,忽然生出一點感想。

現在國內外研究錢鍾書的,以學術為主,即多數研究者的著眼點在於錢鍾書的小說、詩詞和他的學術論文,這當然是很重要的,但研究一個學者,如果光注意他的學術而忽視他的思想,時間久了,這樣的研究總會越走越窄的,特別是像錢鍾書這樣經歷了這麼多風雲變幻的學者,他的經曆本身,就是一部豐富的當代歷史。

前幾年,我在一篇研究《觀察》撰稿人的論文中,就想把錢鍾書作為同時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一種類型看待,可惜由於當時所知材料有限,未能深入下去,但對於錢鍾書作為一種知識分子的類型來研究,我覺得還是能夠拓寬錢鍾書研究的視野的。國內已出的幾本錢鍾書傳記,似乎也未能從這個角度出發,寫出一個知識分子的獨特經歷。李洪岩《智者的心路歷程》有所涉及,但還沒有著意為之。

我一直以為像錢鍾書這樣的知識分子,如果能夠深入他們的內心,在大量資料的支持下,剖析出他們內心的苦惱、無奈和最終的生存方式,這對深入了解中國知識分子是很有幫助的。

中國現代學術史上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治哲學、政治學、社會學、文學等的學者,似乎總不如治史學的人看得透。看得深,當然這只是一個大致的說法。就說政治選擇,一般推論,那些治哲學、政治學、社會學的學者,應該在理論上對政黨、國家這些東西有更深切的了解,看過去這些學者寫的文章,他們也都是極犀利、極清醒的,但紙面上的深度並沒有融入自己的行為。倒是那些治歷史的學者不一定有超過這些學者的理論深度,但判斷起事情來,似乎總比另一類學者高明。比如胡適傅斯年錢穆、姚從吾、毛子水、陳寅恪這些做史學研究的人,比馮友蘭、金岳霖、賀麟、錢端升等人,在許多事情上,還是更有決斷。雖然歷史的複雜性遠不似這樣簡單,個人的處境和選擇中有許多偶然因素,諸如個性、當時的處境、朋友的位置還有家累等等,但歷史研究總是由結果推斷原因,這樣一想,中國知識分子的道路,就更具有某種色彩了。

錢鍾書這樣的學者,現在看來,他的選擇是充滿矛盾的。以錢出身清華和留英法的教育背景,我們不應該推斷出他現在的結局,因為一個人的理想是由他們的教育背景決定的。從政治理想上說,錢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中的一員,但錢本人對他同時代那些知名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又多數看不上眼,讀過小說《圍城》和《貓》的人都是有這種感覺,也許這與錢鍾書的個性有關,也許與他父親曾告誡過他不要做徐志摩、胡適之一類的新派人物有關。我總覺得錢鍾書看不上他同時代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還不光是自視甚高的個性,更有深刻的東西。當時自由主義的許多知名人物,在政治理想的追求上固然代表了多數人的意願,但這部分受西方文化影響較重的人,在做人這一條上似乎未能完全和他們的理想相一致,而錢鍾書對此有更高的理想,即一個人說和做應當是一回事。儘管當時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理想很誘人,但由於錢鍾書很了解他們的生活,特別是個人生活,以他的道德衡人,那些人自然就不入眼,至少當時他們許多人在個人私德上,錢鍾書是有自己看法的。

錢是1910年生人,在自由主義人物中,如果不算嚴復、梁啓超那一代,直接從胡適這一代算起,錢是第二代的人物,在這第二代的人物中,錢是受中國傳統道德影響較重的一位,可以說他是較看重做人的道德的,這一點錢和陳寅恪很像。吳忠匡曾說「文革」中錢給他寫信即言:「郭章二氏之書,幾乎人手一編。吾老不好學,自安寡陋,初未以之遮眼;第則庶幾能得風氣,足於多聞後生競走趨矣。章文差能盡俗,未入流品……」這是錢看到《柳文指要》後的感想,當時他對郭、章二人均有反感,他也從未遵父命去看過章行嚴,因為他們所為,不符錢鍾書的道德觀。一般說婚姻問題上很能見出一個人的基本道德觀,至於是因為有這樣的婚姻才導致那樣的道德,還是因為有這樣的道德才產生了那樣的婚姻,各人可以有各人的看法,但錢對許多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偏見,肯定有他們個人婚姻選擇上的隨意性這一因素。

錢鍾書曾說過,他是一個閉門不管天下事的人,但中國的讀書人,哪有真不管天下事的,這話不過是一種託辭而已。錢鍾書在內心深處有自己獨特的看法,可惜的是他這些東西都被現實生活無情地消磨了。

就個性而言,錢是一個喜歡特立獨行的人,但這種個性最終能在一個人身上差不多完全被壓抑,也可見出生存處境的嚴酷。錢在選宋詩的時候,就不選文天樣的《正氣歌》,表面看是嫌它道學氣過重,但誰又能說這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抗議呢?錢給楊絳《幹校六記》寫的小引,看似幽默和平靜,但內心裡卻有更深的悲憤。1988年錢鍾書給《光明日報》寫了一則短文《報紙的開放是大趨勢》,壓抑了多年的錢鍾書終於說話了,可惜時間不久,他又沉默了,而這時他已到了人生晚年。這次的沉默,也意味著,除了過去學術文章中偶有自己的憤懣流露出外,錢鍾書40歲以後,幾乎沒有再說什麼自己真想說的話,而這樣的機會對錢鍾書這樣的老年學者來說已經趕不上了。對一個學者,特別是像錢鍾書這樣極有個性的學者,是多麼的痛苦啊!他和自己的時代表面看是達成了平衡,但在內心這種衝突又時時浮現出來。這痛苦,我們從另一個角度或許更能感覺到。

1982年夏天,胡喬木請錢鍾書為他改詩,錢鍾書就真改了,對此李慎之在《胡喬木請錢鍾書改詩種種》一文中說:「他(胡喬木)拿出兩張紙,上面寫的就是後來在『七·一』發表的《有所思》。然而塗改批註很多,一望而知是錢鍾書的筆跡。他一面給我看,一面說『我做舊詩總是沒有把握,因此要請鍾書給我看一看,改一改,不料他給我改得這麼多,你看怎麼辦好?』我說:『這是錢先生書生氣發作了。還是我來給你辦一點外交吧』。」(《百年潮》1997年第2期)經過李慎之的解釋後,錢鍾書在給胡喬木的另一封信中才說:「我恍然大悟,僭改的好多不合適,現在讀您來信更明白了我只能充個『文士』,目光限於雕章琢句;您是『志士仁人』而兼思想家。我上次的改動就是違反了蒲伯的箴言……」(同上)胡喬木和錢鍾書是清華同學,但從目前已知的材料看,他們的友誼是在後來發生的,主動的一面在胡喬木。胡喬木最初知道朱光潛病重時曾寫一慰問信,其中就提到是在錢鍾書處聽到的,可見80年代初胡喬木和錢鍾書的友誼。從李慎之的回憶文章中,可以推出,胡喬木曾請錢鍾書擔任社科院的副院長,至少是流露過這樣的意思,而錢鍾書拒絕過。李慎之文章說:「我(胡)要請他看在我的面子上,給社科院撐撐場面,給社科院當個副院長。」後來錢鍾書答應了,做了一個從不問事的「撐場面」的副院長。

胡喬木請錢鍾書改詩,以錢鍾書對世事的了解,當不會不知這為何意,是用不著費心的。在胡喬木這是禮賢下士的姿態,在錢鍾書也只是一個形式而已,錢鍾書當不會處理不好。但錢鍾書的「書生氣」還是發作了。我是這樣理解的:錢鍾書這樣的讀書人,幾十年來都在一種壓抑的狀態下生存,對於官員有一種反彈的心理,所以儘管是朋友,但畢竟不是一般的朋友,既然有這樣的機會,在不自覺中,就「書生氣發作了」,看似無意,但卻有足夠的心理依據,中國的讀書人被壓抑得太久了,也要出口氣,這最能見出錢鍾書的個性。可以推想,以錢鍾書的個性,當年讓他去譯毛詩和《講話》,在內心是一種什麼滋味。有的人也許是受寵若驚,而有的人則可能就是逼上梁山了,至少在錢鍾書有這種意味,他絕口未提過這些事,可見他有自己的判斷。中國的知識分子,就錢鍾書那一代人來說,確實是值得深入研究,他們當中有陳寅恪這樣的,以不合作為最高原則,有顧准這樣敢於反叛的,有儲安平這樣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的,更多像錢鍾書這樣看透了而「閉門不管天下事」的,正是這些豐富的知識分子選擇,構成了中國當代知識分子悲欣交替、起落交織的全部人生。

(選自謝泳著《逝去的年代——中國自由知識分子的命運》,文化藝術出版社,1999年1月)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逝去的年代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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