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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還有第三種選擇

—荷蘭牧場與父老鄉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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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荷蘭去旅遊,看到運河邊上有個風車,風車下面有一片牧場,就站下來看,然後被震驚了。這片牧場在一片低洼地里,遠低於運河的水面,茵茵的綠草上有些奶牛在吃草。乍看起來不過是一片鄉村景象,細看起來就會發現些別的:那些草地的中央隆起,四周環以淺溝;整個地面像瓦楞鐵一樣略有起伏,下凹的地方和溝渠相接,淺溝通向深溝,深溝又通向渠道。所有的渠道都通到風車那裡。這樣一來,哪怕天降大雨,牧場上也不會有積水。水都流到溝渠里,等著風車把它抽到運河裡去。如果沒有這樣精巧的排水系統,這地方就不會有牧場,只會有沼澤地。站在運河邊上,極目所見,到處是這樣井然有序的牧場。這些地當然不是天生這樣,它是人悉心營造的結果。假如這種田園出於現代工程技術人員之手,那倒也罷了。實際上,這些運河、風車、牧場,都是十七世紀時荷蘭人的作品。我從十七歲就下鄉插隊,南方北方都插過,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土地。

我在山東老家插過兩年隊,什麼活都幹過。七四年的春夏之交,天還沒有亮,我就被一陣哇哇亂叫的有線廣播聲吵起來了。這種哇哇的聲音提醒我們,現在已經是電子時代。然後我緊緊褲腰帶,推起獨輪車,給地里送糞。獨輪車很不容易叫我想起現在是電子時代。俗話說得好,種地不上糞,等於瞎胡混;我們老家的人就認這個理。獨輪車的好處在於它可以在各種糟糕的路上走,繞過各種坑和石頭;壞處在於它極難操縱,很容易連人帶車一起翻掉。我們老家的人在提高推車技巧方面不遺餘力,達到了雜技的水平。舉例來說,有人可以把車推過門檻,有人可以把它推上台階。但不管技巧有多高,還是免不了栽跟頭,而且總造成鼻青臉腫的後果。現在我想,與其在車技上下苦功,還不如把路修修——我在歐洲遊玩時,發現那邊的鄉間道路極為美好——但這件事就是沒人干。不要說田間的路,就是村裡的路也很糟,說不清是路還是坑。

我們老家那些地都在山上。下鄉時我帶了幾雙布鞋,全是送糞時穿壞的。整雙鞋像新的一樣,只是後跟豁開了。我的腳脖子經常抽筋,現在做夢夢到推糞上山,還是要抽筋。而且那些糞也不過是美其名為糞,實則是些墊豬圈的土,學大寨時要湊上報數字,常常剛墊上就挖出來,豬還來不及在上面排泄呢……我去起圈時,豬老詫異地看著我。假如它會說話,肯定要問問我:抽什麼瘋呢?有時我也覺得不好意思,就揍它。‌』被豬看成笨蛋,這是不能忍受的。

坦白地說,我自己絕不可能把一車糞推上山——坡道太陡,空手走都有點喘。實際上山邊上有人在接應:小車推到坡道上,就有人用繩子套住,在前面拉,和兩人之力,才能把車弄上山去。這省了我的勁兒,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就更笨了。這道理是這樣的:這一車糞有一百公斤,我和小車加起來,也快有一百公斤了,為了送一百公斤的糞,饒上我這一百公斤已經很笨,現在又來了一個人,這就不止是一百公斤。刨去做無效功不算,有效功不過是送上去一些土,其中肥料的成分本屬虛無縹緲……好在這些蠢事豬是看不到的;假如看到的話,不知它會怎麼想:土裡只要含有微量它老人家的糞尿,人就要不惜勞力送上高山——它會因此變成自大狂,甚至提出應該誰吃誰的問題……

從任何意義上說,送糞這種工作決不比從低洼地里提水更有價值。這種活計本該交給風能去干,犯不著動用寶貴的人體生物能。我總以為,假如我老家住了些十七世紀的荷蘭人,肯定遍山都是纜車、索道——他們就是那樣的人:工程師、經濟學家、能工巧匠。至於我老家的鄉親,全是些勤勞樸實、缺少心計的人。前一種人的生活比較舒服,這是不容爭辯的。

現在可以說說我是種什麼人。在老家時,我和鄉親們相比,顯得更加勤勞樸實、更加少心計。當年我想的是:我得裝出很能吃苦的樣子,讓村裡的貧下中農覺得我是個好人,推薦我去上大學,跳出這個火坑……順便說一句,我雖有這種卑鄙的想法,但沒有得逞。大學還是我自己考上的。既然他們沒有推薦我,我就可以說幾句坦白的話,不算占了便宜又賣乖。村裡的那些活,弄得人一會兒腰疼,一會兒腿疼,尤其是拔麥子,拔得手疼不已,簡直和上刑沒什麼兩樣——十指連心嘛,幹嗎要用它們幹這種受罪的事呢?當年我假裝很受用,說什麼身體在受罪,思想卻變好了,全是昧心話。說良心話就是:身體在受罪,思想也更壞了,變得更陰險,更奸詐……當年我在老家插隊時,共有兩種選擇:一種樸實的想法是在村里苦挨下去,將來成為一位可敬的父老鄉親;一種狡猾的想法就是從村里混出去,自己不當父老鄉親,反過來歌頌父老鄉親。這種歌頌雖然動聽,但多少有點虛偽……站在荷蘭牧場面前,我發現還有第三種選擇。對於個人來說,這種選擇不存在,但對於一個民族來說,它不僅存在,而且還是正途。

責任編輯: 趙亮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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