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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兩朝,為什麼才女輩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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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文博節目《國家寶藏》再度回歸。其中一段關於清代才女王貞儀的歷史想像,又一次將這位奇女子帶入我們的視野中。

作為傳統時代傑出的詩人、天文學家,王貞儀深受進步女性主義者們的關注和推崇。2004年,國際天文學聯合會以她的名字命名了金星上的一個隕石坑。

說到「才女」,我們今天似乎很喜歡使用這個表述。有知識的姑娘叫才女,學歷高的女性叫才女,懂藝術的女子叫才女……毋容置疑,如今的女性在社會生活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在很多領域早已不止是「半邊天」而已,就此而言,世界上有更多的才女也實屬正常。

那麼,歷史上也是如此嗎?王貞儀的出現,有什麼特定的歷史背景嗎?才女群體對傳統的男權社會意味著什麼?這些有趣的問題,值得一談。

誰能當「才女」?

中國不僅擁有悠久而輝煌的文明史,更留下了豐富且連續的記載,以二十四史為代表的史書是中華文化的精華之一。然而,歷史書寫向來是有選擇性的,二十四史雖然篇幅浩大,卻還是忽略了不少群體,故而有「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的尖銳批評。

在傳統時代,女性長期在歷史書寫中處於被忽視的地位。還原這些「被忽視」的群體是歷史研究者的任務之一,由此出現了許多新興的研究課題,「女性史」就是其中之一。

儘管正史中有關女性的文字不多,但受益於數量更多的存世資料,我們還是可以看到很多有關傳統時代女性的記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當屬才女群體。

在中國歷史上,有過很多被稱作才女的女性,比如漢代的班昭、蔡文姬,唐朝的上官婉兒、宋代李清照。但真正能夠達到「批量生產」才女的,還得是明、清兩朝。

自晚明以後,社會中才女的規模顯著擴大,清代中葉成書的《廣事類賦》為「才女」單獨設了一節,羅列了一長串名字。晚清編訂的上海地方志《松江續志》中,在傳統的《貞孝》之外,新加了《才女》一節。

一些著名的女子,得到了當時主流士大夫的高度讚譽,比如王貞儀,被乾嘉著名學者錢大昕評價為:「班昭之後,一人而已」。不難看出,在明清時期,才女作為一個群體逐漸得到了廣泛的社會認同。

對於何為才女,當時也有了一套相對公認的評價標準。普遍而言有三個方面,分別是德、色、才。所謂德,即是要出身閨閣良人,遵守傳統禮教。儘管今天的一些人很喜歡給名妓冠以「才女」之稱,但在當時,名媛、才女都是良家女子才能有的名頭。

電影《柳如是》劇照

所謂色,自然是容貌之美,清代著名學者章學誠曾作《婦學》,批評當時的才女「以色炫人」,可見靠臉吃飯自古有之,即便才女也不能免俗,也說明在正統評價標準中,色不應放在首位。在兼顧德與色的基礎上,決定才女身份的關鍵在於才華,主要是詩詞文賦的造詣與書法、繪畫等文藝能力。

明清時期才女輩出,突出表現在女性作家群體的驟增。根據當代學者的統計,曾留下過著作的女作家,從秦漢到南北朝共有33人,唐五代共有22人,兩宋遼金46人,元代16人,明代則有二百餘人,清代更是超過了三千六百人。這些著作可不是假把式,絕大多數都是有模有樣的詩詞文集。比如明末清初女詩人王端淑,留下了超過一千首的詩歌,可謂相當高產。

這麼多的詩歌,不可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憋在家裡能寫出來的。自晚明以來,結社成為一種社會風氣,女性也可以結社。比如清朝初年著名的「蕉園詩社」,就由林以寧等才女組織,有「蕉園五子」、「蕉園七子」的雅稱。又比如在文化昌盛的桐城,方氏姐妹組織了「名媛詩社」,是當時著名的女性詩社。

乾、嘉以後,隨著文化氛圍逐漸寬鬆,女性詩社的數量更多,特別是在文化昌盛的江南,幾乎無城不有。如同紅樓夢賈寶玉與姐姐妹妹們一起組成的海棠詩社,才女們聚在一起,詩文唱和,引以為樂,留下了豐富的文學作品。

為什麼會有「才女文化」

才女作為一個社會群體出現於晚明和清代,有其歷史原因。首先是文化教育的普及。有學者做過估算,認為清代中國男子的識字率大約在30%—45%,女子的識字率有可能到達10%的水平。

在《紅樓夢》中,林黛玉見賈母,被問及讀了什麼書,黛玉回答:「只剛念了《四書》。」在當時士紳官宦精英家庭里,女子往往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女子的文化教育,既來源於父母的教育傳承,也可以來自於家塾的學習。幼年時,女童男童一起學習,男女分席之後,有的家族還會專門聘請有才名的女塾師,提高女子的教育水平。

男子讀書學習,是為了科舉中第、光耀門庭,女子教育的功利性相對較弱,但也並非毫無現實意義。創作格律嚴整,用典妥當,意境幽遠的古體詩,需要有相當多的知識積累,一個女孩能夠寫作詩歌,不僅彰顯了良好的家庭教養,還具有教育下一代、延續家族文脈的潛在能力。

在以科舉決定家族進退的明清時期,有文化、會作詩的女孩,相對而言在婚姻市場中占據優勢。在這種情況下,父母培養女兒的文化水平,特別是訓練其寫詩作詞的能力,就顯得很有必要了。

才女群體的出現,還與晚明以後書籍市場的發展和文化風氣的變化有關。明代中後期刊刻出版愈發繁榮,知識的傳播與普及變得更加容易。與之相伴隨的,是具有了新鮮風氣的文化知識,比如馮夢龍旗幟鮮明地反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法,趙世傑專門編了一本《古今女史》褒獎才女,狂放的李贄更是公開招收女弟子。

雖然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等傳統並沒有改變,但社會風氣的鬆動已經足以形成一批來自精英和知識階層的才女,並穩定活躍於社會上層。由此,在以江南為代表的富庶地區,出現了大量才女,進而形成了「才女文化」。

陳洪綬《授徒圖》,現藏於美國加州大學美術館。

才女文化主要表現於文學,特別是詩詞方面。在形式上,與男性士人交遊唱和頗為相似,呈現出才女「文人化」的風貌。有趣的是,晚明時期文人群體中存在「女性化」的傾向。才女與才子一來一往,倒也構成了歷史中有趣的一面。在內容上,出於女性的視角,才女文化往往涉及到許多新奇的話題。

比如有一本名為《名媛題詠》的清代作品,是當時二十多位女才子圍繞同一主題,創作的詩文集成,而她們討論的主題,竟然是清代名妓陳素素。換做是男性士人,風流之事可以有,但真讓他們道貌岸地聚在一起,認真品評名妓的作品、生平、容貌,各自寫成詩文、抒發感想,還編纂成書刊刻出版,恐怕不太容易。由於沒有科舉考試和官宦身份的約束,才女文化的創作形式、文本內容相對更加自由。

才女的社會影響

在文學史上,明清才女們以他們才華和努力,取得了人們的認可,為傳統時代的文學增添了一筆。在更廣義,也更具有歷史意義的社會層面,明清才女群體又有怎樣的影響力呢?

當時人對才女還有另一種表述,叫做「賢媛」,比如康熙《仁和縣誌》就專門列此條目,記錄了本地的二十多名女性。地方志的這種表述,體現了「賢」字在社會評價中的重要性。

傳統時代對女性「賢」的要求,難以超脫「相夫教子」的大框架,即便是才女也是如此。才女在家庭教育中的作用,極為受人重視,也表現得最為直接。比如明末清初的才女顧若璞,丈夫去世後他承擔起了教育子女的任務,每天私塾學習之後,她繼續培育子女學習知識。在顧若璞的培育下,子女都得以成才,得到了當時人的積極評價。

家庭教育向外延伸,才女們更進一步,支撐起了兼具教育和社交意義的社團。比如明末忠烈祁彪佳的遺孀商景蘭,她不僅教授自己的子女,還通過組織文學社團的形式鼓勵其他女性學習知識、創作文學,獲譽為:「當世題目賢媛,以夫人為冠」,得到了社會的支持,享有較高的威望。

然而,這種教育的影響力範圍既小,社會效應也往往是間接的。才女文化最主要的載體是以詩文為主的文學作品,但在「學而優則仕」的傳統時代,純粹文學的創作很難起到重大的社會影響力,更何況才女群體只鎖定於閨閣之內,屬於精英圈內的小文化。

也有才女的知識結構超出了文學與藝術的範疇,在一些開明且富裕的精英家庭,不僅教育女兒吟詩作賦,還為她們提供了學習其他知識的條件。由此出現了較為另類的才女頭銜,比如通曉古今歷史的女史、具有士人風範的女士、才華與行為堪比男子的女丈夫,還有知識淵博的女博士。而上文提及的清代著名才女王貞儀就被稱作女史、女士。

王貞儀能夠得到了如此的頭銜,不止是因為她擅長詩文,還與其掌握有天文、曆法、算數乃至醫學知識相關。但是,在數以千計的明清才女群體中,王貞儀只是極不多見的個案,而且即便是這樣一個突出的才女,也未能對社會產生足夠的影響,就連她自己也沒能突破思想的桎梏。

以王貞儀為主題的插畫,作者Rachelignotofsky

在給朋友的書信中,王貞儀曾經毫不留情地批評當時的風氣:「目前之所稱名媛才女者,亦不足以究深學、知大道」。她認為只知吟詩作賦,修飾文字,做一些無病之吟,即便稱作才女、名媛,也沒有什麼現實意義。

然而,在「內言不出」的婦德約束下,女子的社會交往範圍受到嚴格的局限,與現實政治更鮮有關聯,閨閣之內的女子即便「究深學、知大道」,恐怕也難以發揮作用。王貞儀的知識體系的確超出了當時的才女,但她自己也終究未能免俗。

今日王貞儀傳世作品是詩文集《德風亭初集》,就基本內容而言,與當時的才女們並無差異。但據當時人的記載,王貞儀還創作過大量的作品,比如天文方面的《星象圖釋》,算數方面的《籌算證訛》、《西洋籌算增刪》,還有文學批評類的《文選參評》等。

王貞儀病重時,丈夫詹枚建議將書稿整理成集,日後刊刻印刷,王貞儀自己卻不同意。在給朋友的信中,她明確表達了自己遵守傳統婦德的態度,並不想成為傳統的叛逆者,她也不願意把這些有偏離婦德嫌疑的作品交予世人議論。

於是,王貞儀對自己的書稿做了四種處理,一是將部分文稿結集刊刻,成為後人可見的《德風亭初集》。二是刪除,「稿中半多諷刺箴議之語」等可能存在爭議的文字刪去。三是焚毀,對於世人不能理解,甚至引起非議的,盡數焚毀。四是隱藏,有些既不忍刪、焚,也不宜刊刻的,就送給朋友蒯夫人保管,遺憾的是這批文稿最終下落不明。根據王貞儀的自述,最終出版的文字,不過總量的十分之二三。

王貞儀對文稿的處置,令人嘆息,但在當時並不是唯一的例子。在許多才女的文集中,我們都能看到「焚余詩草」的表述。焚毀書稿顯然不是浪漫,而是無奈,雖然一些才女的思想已經不止於詩詞歌賦、風花雪月,但她們最終沒能突破時代的局限,也難以跳出閨閣,對社會產生重要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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