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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不堪回首的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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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蛇出洞」

我發表《論政黨在國家中的地位——取消黨委制》。「取消黨委制」此話從來有殺身之禍。五七年鳴放,我以此為題著文,太幼稚。斯時我讀大學三年級,還不懂真實的政治便是殘酷的「階級鬥爭」。我的文章真心誠意,幫助黨整風,不過超越了思想警戒線。文章認為:黨的問題不僅是作風,更是體制。文章洋洋萬言,概括一句:「擴大社會主義民主」、「取消黨委制」、「實行競選制。」這,是五十年代學生們的潛意識,被我公開表達,廣受歡迎。我成了武漢知名的學生右派,文章被編輯在《湖北省右派言論選輯》下冊。

民主、競選,在西方是常識。解放前,小學公民課就播種這個常識。「解放了」,中國進入毛澤東時代,「翻天覆地」!於是常識成了毒草。堅持常識的人,個人在劫難逃。我,學生娃娃,僅僅因為寫了這篇鼓吹常識的文章,勞教兩年,勞改六年,留場就業五年,地方政府管制九年。時年23歲到45歲,黃金年華。

二、勞動教養

一九五八年國慶前夕,一張《勞動教養通知書》,不容分辯,不經法律,將我清除出社會,投入勞改隊。看那《通知書》的作者,不是法院,而是勞教委員會。它隸屬勞改局,故名曰「勞教」,實為勞改。因此關押我的單位是湖北省十四勞改隊,外名湖北省公安鋼鐵廠,地點湖北黃石鐵山鎮。五十年代,勞教不定期限,被稱「無期徒刑」,「比勞改政策更壞」!這,不是「惡毒攻擊」而是事實。我認識的勞教分子,有中南財院的、武大的、華工的、他們都被勞改隊關押了二十年!毛澤東時代不結束,他們必在勞改隊終其一生。一九七九年我去黃石中級法院請求平反,住黃石師範學院,接受四個難友招待。他們都是半年前從周磯農場出獄的。文革後大學複課,在社會上找不到教師上講壇,該院靈機一動,開輛卡車到農場。「有大學學歷請上車!」他們立即丟了鋤頭、扁擔,拎著簡單的行李,爬上卡車,登上師院講壇,為斷層了的臭老九培養接班人。他們是:中南財院的梅文干、教政治經濟學;武大的李龍,教哲學,後來任系主任;武大的王健君,教歷史;武大的徐海若,教數學。我們一同在鐵山勞教,二十二年後相逢,被此悽然,眼睛互傳一個難言信息:「都快老了」。當年的學生伢子,如今成了半百的人。我比他們幸運,因為「重新犯罪」,判了有期徒刑,倒比他們早出勞改隊九年。這九年珍貴,我結了婚,有了兒和女,他們羨慕不已。

五十年代,就我在公安鋼鐵廠的經歷而言,勞教比勞改處境更壞。該廠原來「改造罪犯」,幾年經營,犯人有住房、菜園。勞教隊新建,犯人天天從武漢押運來,後勤跟不上。勞教分子住的是茅棚,吃商品菜,因此生活不如勞改犯。至於管教,勞教勞改一個樣。管勞教的就是管勞改的,不少是轉業軍人。勞教勞改都是「強迫勞動」,都是武裝看押。因為勞教分子比勞改的「調皮」,於是武裝對待勞教分子更苛刻。我們日日夜夜在槍口下生活。

我先談住。在小山坡上搭幾個茅棚,這便是公安鋼鐵廠的勞教二中隊。全隊約三百人,住四個茅棚。茅棚內架設兩排通鋪,中間是過道。一個茅棚睡上百人,人挨人也睡不下去。於是「左鄰右舍」只能相向而臥,甲的腳緊靠著乙的頭,乙的頭緊挨著甲的腳。犯人天未亮就出工,天黑回棚,勞累已極,顧不上洗腳,倒頭便睡。於是一雙臭腳正好在離我的鼻子三十公分處顯示威力。

最難受的是強迫勞動。該廠用犯人採石,用勞教分子採礦,採礦比採石更繁重。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大辦鋼鐵」,鐵山鎮成了「日夜奮戰」的戰場。山上山下,公路上,高爐車間擠滿了勞教分子。他們破衣爛衫,表情麻木,戰戰兢兢地「接受黨的改造」。在微弱的燈光下,這些無聲無息,忙忙碌碌的人像地獄的幽靈。

我和同學黃印丁的勞動是挑礦石。從山上挑到山下,再挑上火車車皮。不到一天便覺不堪忍受。人們已經勞累不堪,「抓革命、促生產」的喇叭仍在高叫:「抓晴天,搶陰天,毛毛細雨是好天」、「雨越大,我們的幹勁越大!」

我們都明白,自己肉體不能支撐到「改造好」的那一天,於是決定逃跑。

哇,「鐵打江山」,警局、派出所、保衛科、民兵、治保主任無處不在。往哪裡逃,只有出國。一九五八年十一月,我與黃印丁逃到北京南斯拉夫大使館門口企圖「申請政治庇護」。這個死裡求生之舉反而加重了我們的苦難。我們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首例學生叛國案的被告,險些槍斃。

三、集訓隊、禁閉室、武裝班長

每個勞改隊都設置了集訓隊,集訓、嚴管「反改造分子」。每個勞改隊都高懸著「改惡從善,前途光明。抗拒改造,死路一條!」的大幅標語。集訓隊,特別是禁閉室,是死路一條。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我和黃從北京被押解回鐵山,關進了集訓隊。集訓隊的犯人大多是「逃跑犯」。逃跑犯進隊,第一關是繩捆。一九五九年冬,一天抓回了兩個逃跑犯。汪隊長大怒:「捆,捆死他!」捆死的是謝良才,長航局輪船二副,三十餘歲。此人在洋船上幹過,所以與眾不同,有點公民權利觀念:「我不是逃跑犯,勞教還是公民,回家不是逃跑。」他這樣逃回家四次,此後再不能回家了。

另一個叫江心汶,華中師範學院三年級學生,他沒捆死,但兩手殘疾,左手大概終生殘疾。美國人不惜代價尋找、運回陣亡者的遺骸。我建議尋找謝良才的遺骸和江心汶的下落。

我左手至今受涼作痛,因為受過繩捆。

集訓隊的威嚴來自武裝,武裝在離茅棚五米處設警戒線,越線格殺勿論。不越線犯人也難免懲罰。

「報告班長,我上小號!」有的半夜糊塗,忘了報告便出茅棚小便,班長馬上拉動槍機作上瞠射擊動作,嚇得人魂飛魄散。有的在風雪之夜,因為報告言詞不合規範,被罰站半小時,甚至一小時。

夜晚常聽到槍聲,不久便傳來,「又有人逃跑了」或「打死了」。我在該集訓隊一年余,目睹被射中的「逃跑犯」兩個。一個是青年農民,白天他在工地逃跑,離武裝三,四米處被槍擊致殘;另一個勞改隊逃跑出來的犯人。我們清晨出工,在門口發現了他,他躺在離武裝崗哨僅兩米處,死了,眼睛仍睜著。我想他也許被拖出門口射殺的。當時公安鋼鐵廠逃跑風盛,必須殺一儆百。

也有善良士兵。江心汶殘疾後瘋癲,白天逃跑,離武裝上百米。那士兵叫犯人大組長拖回他,沒有開槍。可憐這個善良士兵,錯過了立功的好機會。假若他開槍,正象那個射殺青年農民致殘的兵一樣,他可得到提升。這個在距離僅三、四米處射殺犯人計程車兵,馬上得到提拔。因為不久厂部召開犯人「獎懲大會」,這個士兵沒再扛槍,手裡拎個公事包,很神氣在會場走動,顯然他因開這一槍入黨提幹了。

禁閉室最可怕。公安鋼鐵廠初建,還沒有專用的禁閉室,就把幾十個被禁閉的犯人關在一間茅棚里。五九年我關禁閉室,人多空間小,坐也坐不下去。衛生條件極差,虱子迅速繁殖,隨手往癢處一摸,便抓到幾個虱子。病號日增,半個月內,抬出病人四、五個。有的再也沒有回來,大概死了。

最可怕的是新生耐火材料廠。它的禁閉室設在集訓隊裡。我於一九六一年調到該廠,仍關在集訓隊。出工收工,我們必經十來米的走廊,兩邊並列十幾個禁閉室,犯人稱「小號子」。有的罵,有的踢門,不過十天,便無聲息。因為每天僅吃16兩秤的四兩米飯,供應的熱能不夠,哪裡有氣力罵和踢。身體再棒的人進禁閉室,三個月內定叫你九死一生。夏熱冬寒,蚊子、臭蟲、虱子,誰也抵不住這天災人禍的夾擊。短短五個月內,我看見被關死的至少四、五個。其中一個與我同在公安鋼鐵廠勞教,上海人,四十餘歲,自稱地下黨,也許因「不認罪服法」,被關致死。他死前半月,我看見他被放出來「放風」一次,彼此相視了一秒鐘。我覺得此人快死了,假如此時能放他出禁閉室,也許不至於死。但是親自放風的許股長還是繼續關,顯然存心置人於死地。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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