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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裡那個悄悄結束自己生命的女子,她的悲劇值得我們反思

張金哥的故事對當地百姓來說,大約算是比較轟動的社會新聞。人們怎麼議論這個新聞?作者沒寫。他只是在敘述時加進了幾個形容詞,說張金哥「知義多情」,守備之子「也是極多情的,不負妻義」。字裡行間流露出滿滿的惋惜。

事實上,鳳姐答應管這件事時,首先對靜虛強調了一句,「你是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這意味著,鳳姐知道拆散別人家的姻緣,是不道德的,要遭報應的。

說起來,張金哥和守備之子是紅樓世界裡唯一一對殉情的小兒女。依照明清舊小說反映的社會風俗,張金哥經常到善才庵進香,一定遇到過守備之子。即使兩人沒有偷偷相會過,也一定像薛蝌和邢岫煙一樣,在路上遠遠打量過,對彼此是滿意的。金哥必定憧憬過未來和諧幸福的生活模樣。

好好的一場姻緣,憑空裡殺出一個李衙內。這位李衙內看上了去上香的張金哥,就要據為己有,哪怕拆散別人的姻緣也在所不惜。這種咄咄逼人的氣勢,讓人嗅到惡霸的氣味。

金哥不願意,守備家也不願意。但有一個人是十分樂意的,那就是張金哥的父親張財主。看張財主為女兒擇婚的方向,就知道他是想傍上一個靠山,好在生意上打開更多局面。

用婚姻締結關係是紅樓世界的普遍做法。比如,北漂冷子興娶了豪門二把手周瑞家的女兒,目的是巴上周瑞及周瑞背後勢力;新貴傅試把妹妹傅秋芳看成攀爬工具,因為沒合適的,以致傅秋芳二十三歲了還留守在閨中;元春算是政治投資,薛姨媽等人的婚姻也無不是疊加政治資源的結果。

不過,除了元春有點小小怨憤之外,其他人都默默接受了。我們中國人有一塊花園,是一定要種上菜的,沒別的,就是喜歡實用。

張金哥這件兒女婚姻糾紛,如果張財主和守備都很堅定,那麼李衙內再惡也插不進來。按照紅樓故事反映的時代背景,當時《大清律》對婚姻糾紛這樣規定:「凡女家悔盟另許,男家不告官司強搶者,照強娶律減二等。其告官斷歸前夫,而女家與後夫奪回者,照搶奪律杖一百、徒三年」。知府也不是傻子,為個小舅子,未必願冒被彈劾的風險。

但奇怪的是三家裡面,最忙活的是張財主。不愧是生意人出身,頭腦靈活,他和靜虛想出一招,從守備的職業生涯找切入口,讓守備的上司給守備施壓,因此就有了靜虛和王熙鳳在饅頭庵的合謀,以賈璉名義給守備上司雲光寫信。這種情況下,再抗爭就沒了底氣,守備只好忍氣退婚完事。

或許是商人思維,女兒嫁給誰都是嫁,既然更好的買家出現了,那麼當然要不遺餘力地促成。張財主顯然事先並未和女兒溝通,或者未溝通成功。他一意孤行,以一個父親的絕對權威,讓整個事件朝悲劇方向發展。這是紅樓最使人冷寂的地方,父親的心是一片沼澤,吞噬著暗夜裡的一切。

張金哥的故事,作者敘述簡潔。它是紅樓末節,作為鳳姐「惡行」開端存在的,後來鳳姐幹了很多類似事,它們最終合成一股強大的反噬力量,壓垮了鳳姐。這是另一個悲劇,關於貪慾的悲劇。我們暫且不說。只說因為敘述簡潔,金哥的母親沒有出場,這位母親對女兒的遭遇是個什麼態度?她是這場悲劇的幫凶,還是力圖阻止?我們不得而知。

但看看和賈政門當戶對的王夫人,在賈政痛打兒子寶玉時,也只能借著老太太的幌子勸阻,「老爺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豈不事大」,就知道女性在教管兒女上的話語權有多被輕視,更何況是涉及女兒婚姻的大事。

韓國有部電影叫《82年生的金智英》,十分好看。主人公金智英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子,結婚後,生活的重心全部轉移到丈夫孩子身上。這不是她的興趣,她覺得很累、很壓抑,後來,她開始不自覺地扮演起她的親人批評起她的老公,這讓她的老公驚訝、擔心,也讓她的媽媽焦慮、崩潰。正是她的隱忍,使她內心的風暴,沒有途徑宣洩。電影有它的犀利之處,也有它的溫暖與克制。它討論的是整個社會對結了婚的女性的偏見和在職場中受到的隱形擠壓。

金哥清楚地看到,她只是物品,功能是為家庭帶來收益。

這種情況在紅樓里也遍地是。就像遇到難關,首先被賣的是襲人,即使若干年過去,被賣掉的恐慌和傷痛還是衝擊著襲人的心;尊貴如迎春,也是父親賈赦給孫紹祖的抵押品。對女兒來說,父親只是生物意義上的父親,他們藉助主流社會賦予的權力,對女兒的幸福漠然置之而免於被指責。

好在襲人足夠幸運,她遇上了溫暖的寶玉,雖然兩人個性不同,但互相依賴。襲人不讓母親贖回自己,寶玉也曾認為,只有黛玉和襲人這兩三個人最終會在一起。後來命運急劇變化,兩人沒能相守。但襲人又遇到了溫柔的蔣玉菡。「桃紅又是一年春」,安穩度日,便是人生中最大的幸福。

迎春就沒那麼幸運。迎春原本想著借婚姻改變自己的孤獨人生,卻遇到中山狼。她心死了,整個人如花朵般迅速凋零。

我相信張金哥想起未婚夫,內心會充溢著一種淡淡的溫暖,這樣的溫暖足以讓張金哥貪戀其中。可是現在金哥知道,連這一點小小的溫暖也要被勢利的父親拿走了,她絕望了。

電影《春光乍泄》裡有句台詞,說,為什麼他可以在外面開開心心行走?是因為他有個可以隨時回去的家。金哥沒有。

展示女性困境或許是《紅樓夢》的母題之一。放眼來看,榮國府內,已婚女性都是丈夫附庸,沒了丈夫的就被看成寡婦失業的「未亡人」,得自覺把生活色度調暗;未婚女孩,或詩意、或達觀、或灑脫,有的甚至想干一番事業證明自己,最終還是要安分守己,靜靜等待命運的翻雲覆雨手。

榮國府外,比如,狗兒在家打雞罵狗,作為妻子的劉氏不敢言語;比如紫鵑口中那些「不過三夜五夕,被丈夫丟在脖子後頭,甚至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女人,該怎樣在無愛婚姻里度過一生?難怪賈瑞那個癩蛤蟆,光天化日下也敢調戲鳳姐,因為對他來說,這只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紅樓世界的男人們「看起來那麼普通,卻又是那麼自信」。不過明代的馮夢龍有一個故事叫《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和張金哥的故事類似,也是有關女兒婚事糾紛。這個故事以真人真事為基礎創作的,雖然裡面的糾紛一直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但因為有父親的全力支持,故事最終完美落幕。也就是說,世間也有愛自己女兒的父親,並不全是馮夢龍的一廂情願,故意要給讀者一些敷衍的直白的甜頭。

只是這樣的父親太稀少,就像紅樓里寶釵的父親薛姨父或黛玉的父親林如海。他們那麼愛自己的女兒,卻早早過世了。

我一直覺得張金哥是女版寶玉,想在濁世得到一點小小的幸福,卻不可能。寶玉可以「懸崖勒馬」,出家做和尚,他知道和尚裡面也有渺渺真人這種真有本事的,在那個世界,或許可以保全自己的潔淨;但張金哥這樣的柔弱女孩,見到的卻是佛門中靜虛的自私冷酷、油滑奸詐。這個尼姑之前可以熱情地待她,圖她家的銀子;但也可以轉眼翻臉無情和她的父親一起破壞她的幸福,還是圖她家的銀子。這樣,她對社會的信任感也消失殆盡。她真的無路可走了。

張金哥的悲劇,值得我們所有人反思。它固然有時代的因素,但剝去這一層外殼,顯露出來的是,在我們的文化中,愛的缺失。愛其實應該大過一切,用以照亮正處於暗夜裡的女孩,讓她有勇氣走出困境,去擁抱灑在枝丫間的陽光。

責任編輯: 李韻  來源:少讀紅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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