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3日,是湘南大屠殺發生50周年的日子。
50年前,由於奉行階級鬥爭的政治策略:將中國人分成地主和貧下中農等不同的階級等級,宣揚和煽動相互的仇視和對抗,以便統治。終於導致了愚昧的中國農民起來對地主的大屠殺。
1967年7月23日,在湘南永州市零陵縣的雙江橋,貧下中農自發起來將地主蔣興及其兩個兒子,殺於雙江橋下,從此揭開了湘南大屠殺的帷幕。其後,此風從永州市蔓延到相鄰的邵陽、郴州、衡陽4市14個縣。
在「殺光階級敵人早日進入共產主義」的口號下。貧下中農紛紛起來「殺地主」。從80多歲的老人到幾個月的嬰兒共計一萬多人無端被殺,屍陳曠野,江水滿堂紅,數日不褪。最為瘋狂的道縣,一縣之中被殺者達4559人(官方統計數字)。
血跡雖干,人、物證俱在,值此50周年的祭日,撰文留照以祭。
本文僅取湘南大屠殺調查的其中一例:道縣李念德一家13口被殺事件,由李念德兄妹口述其事件原委。
(一)我怎樣在殺人前逃脫(李念德口述)
我叫李念德,1946年生,湖南省道縣金獅庵村人。現住道縣縣城,從業律師。
我的祖父叫李文梁,原本是個無田無土,靠做長工度日的窮人,後來學了點醫道,在當地行醫,到接近解放的時候,憑著勤吃苦做置了62畝田,因此,土改時被劃為地主。加上我的三叔李光佐加入過國民黨部隊,抗日時候任團長,所以又被當為「反革命家屬」看待。
1967年的8月,道縣有人製造謠言,說台灣的蔣介石要反攻大陸了,「地富反壞」已經占據了都龐嶺,要在陰曆的八月十五舉行全縣大暴動。一下子人心惶惶,貧下中農紛紛成立「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先下手為強,任意批捕、屠殺「地富反壞」分子。首先從道縣的壽雁公社開始,接著是楊家山公社、清塘公社……全縣各區各公社幾乎全部舉起了殺階級敵人的屠刀。說殺乾淨階級敵人,就可以進入「共產主義社會」了!
在這股風之下,我們金獅庵村貧下中農協會,也在暗暗密謀著殺人,我們一家當然更是他們屠殺的重要對象。
當時,村里一個姓陳的婦女主任,是個黨員,冒著生命危險來提醒我們家的人。但這號事,誰能相信呢?都是鄉里鄉親的,又從來沒有仇恨,就是殺只雞都不輕易,何況是殺人啊?都不敢相信真會動手,尤其我的父親,總是相信「黨的政策是好的」,不會殺人。我的伯母則是抱著「聽命」的想法,說我們這些頭上戴著「地富反壞」帽子的人,就是籠子裡的雞一樣,他們要殺,還不是給他們殺。能有什麼辦法呢?
我的母親抱著一線希望,讓我上城裡打聽,以便下一步的辦法。
我一到城裡,就在城牆邊碰上了初中時的一個同學。他正好是從壽雁公社來的,一見我就說:「哎呀,念德呀,我們那邊都殺起來了,你家不是地主嗎?你快點逃啊,越遠越好!」
聽他一說,我緊張了,菜都沒敢賣,趕忙挑了籮回去,找我母親商量。我母親是個很有智慧的人,她說,你年輕力壯,又有些文化,早已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了,你危險最大,你要趕緊跑,跑遠點。
父親看我這麼晚才進屋,怕我辛苦,還說:「冒那樣快吧,你睡一晚再走。」母親似乎天然更敏銳:「不行啊,一刻都莫停,趕快走。」
後來證明,就是母親這句話,救下我一條命。我們說話時,那晚貧協正在大屋裡開會研究,全村第一批要殺9個人,中間就有我,說我最不老實,又高大,要先搞掉才放心。
我揣著母給我的10塊錢,逃到了與江永縣接壤的祥霖鋪。離開了屠場,我的命保下來了,但我的父母,還有叔叔伯伯兄弟,一共十三口,我卻永遠也見不到他們了!
到了祥霖鋪,我一想,這裡恐怕也不安全,隔金獅庵才幾十里,我還得逃遠點。
但是,逃跑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啊,雖說是逃出生天,世界這麼大,我逃到哪裡去呢?人到急時,慌不擇路,到哪裡都可以,我順便攀上了一輛祥霖鋪去江永縣桃川鎮的汽車,茫無目的地就到了桃川鎮。誰知道正好桃川那裡在砌屋,需要人「燒磚」,把我留下了。我就躲到深山裡,搭棚打磚度日子。為了安全,不敢下山,晚上就睡在窩棚里。
那些天,好難過啊,我人在打磚,心中卻在念著村裡的父母親人。我跑了,那些人肯定不會被輕易放過他們的,不知道是死是活。
(二)我一家13口人是怎樣被殺的?(李新玉口述)
我叫李新玉,1950年生,是李念德的妹妹。現住道縣城裡。
哥哥走了,我還留在家裡,所以知道後來殺我父母的事。
過去快50年了,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是1967年的8月22日,農曆的7月17日。
本來,我哥哥跑了,走脫了一個,我們一家人心裡安然了一些,但是以後會怎麼樣?他們會不會來抓我們?誰也不知道。正是「雙搶」大忙的時候,只能是低著頭,裝著冒事一樣,照樣插田割禾。
那天,我們一家從田裡收工回家,已經快到晚上8點了。突然,村頭大樹上的喇叭響了,說是全體村民到李家大屋門前開會,還特別說:「地富都要參加。」
因為平時開社員大會,地富是沒資格參加的,這次全都要去,我們心裡好怕啊。一家人嚇得飯都不敢吃,趕緊踩熄了柴星火,趕去開會。
到會場一看氣氛就不對,大屋的坪里民兵圍出了一個圓圈,開會的人都到圈子裡去坐著。四周的路口,都由帶槍拿刀的民兵站了崗。等村里人到得差不多了,那個貧協主席劉代修就在台上宣布:「我們是貧下中農最高法院,今天要處決一批罪大惡極的地富反壞,現在宣布名單!」
接著就點名了,點一個名民兵就在人群中捆一個上去,一共捆了7個人。我們屋(家)里一共捆起4個人:我父親李光偉、四伯李光佑、五伯李光修、堂兄李美德、另外3個是同村的艾學書、艾三古、艾四古。
本來還要捆我哥哥和一個叫鄭會倫的,因為婦女主任陳小六通了消息,鄭會倫中午就躲起了,藏在樓頂的夾板里,兩個都冒殺到。
他們叫7個被捆的人上台後,都朝毛主席像跪下,低頭認罪。然後,貧協主席劉代修就宣布說「現在,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判處你們死刑,立即執行!」說完,那些民兵把人架起就走。
可憐我爸爸,剛剛收工回來,還是赤腳、汗衫,連飯都冒吃,死也不肯走,不捨得去死呀,他們就用繩索在地上拖著他走,硬是拖到後嶺山上去的……
他們7個人就這樣給他們拖起去殺了。有的是用槍打的,有的用鋤頭敲腦殼的。殺的那地方叫「龍泉古」山,那裡有一個很大的坑,叫「媽媽坑」,他們早研究好了的,7個人殺了,就丟到「媽媽坑」底下去,埋都不用埋。
我和母親,還有妹妹李紫玉,只有眼睜睜的看著父親拖起去殺,連聲都不敢出,要出一句聲,連我們都會拖去殺了。
父親就這樣給殺掉了,回到家裡,一家人躲在被窩裡哭,還只敢小聲地哭,生怕外面聽見,又來抓我們。
但是,怕也怕不脫,殺了我父親後才幾天,他們又要來殺我母親了。
金獅庵殺第二批人是在1967年的8月28日,農曆的7月23。這兩個日子,我都記得的。
那天黃昏收工回來,就有民兵來通知我們,說晚上到大屋裡去。我的母親王滿珍一聽,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她很冷靜,也不說什麼,就是把家裡的兩隻雞殺了,反正也吃不到了,讓一家人吃最後一餐飯。但是哪個吃得下啊?雞肉夾在筷子上,娘望著女,女望著娘,眼淚就往下滴……(哭泣)
奇怪的是,那夜民兵叫走了我母親,我走到門口了,以為也要跟著走,他們卻擺擺手,把我和紫玉兩姐妹留了下來。為什麼沒殺我們,等下我再講。
當夜,他們把準備要殺的人在倉屋裡關了一晚,第二天上午用繩索捆起,押到村邊一個叫「黃旗子」的地方去殺。
第二批要殺的人一共是9個,都是我們李家的,他們是:我的母親王滿珍、伯母羅雲珍、三叔李光仁、堂兄李道德、堂弟李懷德、李勝德、李明德、李承德(殘疾人,啞巴)、李滿德(14歲)。
剛剛捆起走,鄉里就打電話來了,說不準殺人了,電話是小學校的民辦教師魏永躍接的,魏老師就火急跑起去叫組織殺人的貧協主席劉代修,叫他不要殺了,說來通知了,趕快放。但是,那個劉代修卻說:「人都捆起了,殺了就殺了,千斤擔子我來擔!」
他們把我們家9口人,就這樣,硬是押到了「黃旗子」。
怎麼殺的呢?真是下得了手啊!3個是用刀砍的,4個是用槍打死的,兩個女的我母親和我四伯母是用繩索勒死的:拿繩子將兩個老人纏住脖子,兩個民兵一頭一個,硬是活活地扯死。你曉得,一條命啊,扯死也是不輕易的,我母親痛起在沙灘上滾,在場的人後來告訴我說,十個手指頭在沙上抓的印子一條一條的……
你說怪不怪啊,剛剛殺完了9個人,突然天空就陰雲滾滾,沙灘上沙子到處飛。那些殺人的好怕,說是老天爺來報應了!那個劉代修還對著天大笑說:「老天爺下大點!衝到河裡去,省了埋人的工分!」
因為前一晚支部會研究決定:埋一具屍體,給10分工分!
殺了人以後,8月28號那晚上,真的鋪天蓋地地下了一場大雨,真的是老天爺都在哭啊!
(三)殺人兇手怎樣追殺我(李念德口述)
金獅庵在殺人,我在山上一無所知,只是心裡忐忑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誰想到,劉代修殺了我全家13口人後,又得知了我躲在桃川的消息,他們要斬草除根,又要來桃川殺我了。
在此之前,我也早作好了同他們「拼」的準備,反正就是命一條!
我把逃跑的路徑都看過、想清白了,又把睡的窩棚換到更深的山窩子裡去,上策還是避開他們。還特意選了一把砍柴刀,磨得雪白鋒利,再插上一根三尺來長的雜木把,時刻帶在身邊。所謂長兵器不怕短兵器嘛,他們真要來抓我,就同他們血鬥一場。
那天是中午飯時分,我剛要下窯,猛地就看到山下面樹葉子晃動,再一看,是劉代修帶著五、六個人摸上來了!那時我年輕,來五、六個人根本不害怕,一跳就上了窯頂,把大刀舉起,大喊:「我們都是鄉里鄉親,不要逼人太甚,要是真傷了親戚,不要怪我!」
來的那幫人同我都是自小認識的,家裡也都有老有小,誰願意為了幾個工分拼命?劉代修身小力弱,他一個人不敢沖,我乘機揮刀殺出重圍,一口氣跑上了後面的都龐嶺。
上了嶺,我氣喘吁吁,回頭看看,發現他們膽小,並沒追來。
因為事前有準備,所以倉促之間我也不驚慌。還在嶺頭的一塊大石頭上抽了一支煙。
我想,在道縣我是無法安身了,只有遠走高飛逃命。但是逃往哪裡?靠什麼維生?心裡空落落的。
我按照原來看好的地形、方向,翻越都龐嶺的龍虎關,過到廣西境內,然後從那裡坐班車到了廣西恭城。
到了恭城了,因為是鄰省了,我感到就有幾份安全了。
坐在一家小店裡,要了一碗麵,我才開始想下一步怎麼走。
人平安了,才思痛,當時已有桃川人告訴我家裡的情狀,想起一家父母、叔伯、兄弟,13口人活生生被他們殺得乾乾淨淨,好慘啊!我一個人高馬大的男子漢,坐在店子裡捂面大哭一場,引得店裡的人個個來問為什麼。我只好說是母親病故了。
那時出門在外,是要有大隊證明的,我什麼都沒有,就是逃到天邊,也會讓他們抓起來的。再說,沒戶口,沒糧本,我吃什麼?黑人黑戶就是「壞人」,這個管人的辦法,管得好死啊!
想起這世道太不公平了,我家就是因為出身地主,就應該被他們斬盡殺絕?我祖父有62畝田,就犯了這麼大的罪?我心有不甘。我要到中央去告劉代修他們,為我家的13口人報仇!就是死了,我也要死在告狀的路上!
主意已定,我就混上了從恭城到桂林的班車,又買了火車票,從桂林坐上了火車,一直到了北京告狀……
(四)父母被殺後我和妹妹的遭遇(李新玉口述)
哥哥一去沒有音訊,家裡人都被殺光了,就剩了我和妹妹紫玉。後來,我才明白他們殺了我一家13口,卻不殺我和紫玉的原因。
那時我已經17歲了,妹妹紫玉也12歲了。那幫天殺的,他們留下我們兩姐妹,是準備要「獎賞」給貧下中農中那些討不上老婆的光棍,或是在殺人中表現積極的人。
我們真是走投無路啊,望著空蕩蕩的屋,想起那些壞心腸的人還會來找我們,好害怕啊。晚上關起門來,還要加撐一根棒棒,躲在被窩裡,兩姐妹抱著哭啊,哭啊,眼淚都哭幹了。
可恨劉代修那一班人,殺了我家的人不打緊,還要分我們家的「浮財」。由大隊會計何秀文牽頭成立了「分浮財小組」,跑到我家來,見什麼拿什麼,就象電影中的日本鬼子一樣。家裡的雞啊、豬啊、好點的桌凳啊……拿起就走。
搶了我家的雞、豬,這班殺人的兇手們,還在村中的大屋裡擺了幾張大桌,殺豬、宰雞,喝酒吃肉,慶祝勝利。
後來聽人說,吃飯的時候,就有人提出要把我賞給光棍×××的,但是,黨支部書記胡成位打了個壞主意,他想到自己的一個親戚還是光棍,便說「這個放到運動後期處理。反正女仔早晚是要歸貧下中農的。」
這樣,我才僥倖躲過一劫。
但是,這一來我也明白了,金獅庵是住不下去了,我早晚會要落於他們的魔掌,我只有走。這時,有好心人來給我做介紹,說在道縣林場為我物色了一個人家,男家成分好,嫁過去就成了貧農,就放得心了。人家也不嫌棄我家成分高,家中剛出過事,並且同意按年接濟小妹紫玉的錢、米,我就答應了。
但是,把12歲的紫玉一個人放在金獅庵,我心裡哪裡安啊?臨走的時刻,我們兩姐妹哭成一團。我說妹妹啊,姐姐也是沒辦法啊,我去之後,早晚會來把你也接出去的,你等著我啊!紫玉卻安慰我說,姐姐你走吧,走脫一個是一個。
她後來是過的怎樣的日子?我想都想得到啊。孤苦零仃一個人,家裡什麼都沒了,穿的是破衣爛衫,吃的是清水煮紅薯。評工分的時候,她得到的要比貧下中農的子女少一半。後來她養了兩隻雞,隊裡都不准她養,劉代修凶著她說:「地主子女還想養雞,你們的父母吃多了,把你們的都吃過了!」這個狠心的,硬是拿棍子把雞打死了!
那個時候的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啊!
我不能每天同紫玉在一起,一月兩月才能回來看她一次,每次我都是說,妹妹,你要頂住啊,哥哥很快就會回來的,那些黑良心的人,終歸會償命的。老天是公平的,決不會放過他們。我們要熬著啊!
但是,幾經波折之後,紫玉終於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她上吊死了!
(五)專制雖然強大,但它鬥不過時間——李念德(口述):
80年代,我從北京告狀回來,聽說紫玉死了,我悲恨交加,曾想到過去找仇人劉代修拼命,但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為了報仇去付出一條性命不值得。
在外跑了一趟,我明白了許多事情。我還有更多的事要做。
從此,我不再糾纏在個人的恩怨上。我明白了這世界上不止是一個劉代修!
1990年,我就報名參加了正規的律師訓練班學習,我成為了一名律師,我要替成千上萬的被殺了父母、兄弟、妻兒子女的受難者家屬,和天下遭受不平的人們申訴不平!
從此,我被稱為道縣的「告狀專業戶」,和一批受難者的家屬,以法律為武器,走上了漫長的向縣、市、省,乃至北京中共中央告狀的道路……
我問道縣告狀的領頭人之一的李念德:「你們以法律為武器,一直在告狀,要討個公道,但是,快五十年了,你們也沒把他們告倒,而你們這一批人在老去、死去。往後你們打算怎麼辦?」李念德面有戚色:「說老實話,不知道。不明白,不甘心,但又不知道怎麼辦……」
旁敘
1992年的2月15日。對於李念德說,這是他人生中又一個激動萬分的日子。因為這一天,他的妻子熊礦蓮就要生產了。
對於李念德說,這是他人生中又一個激動萬分的日子。因為這一天,他的妻子熊礦蓮就要生產了。
一生為了告狀,無數次的跑北京,跑長沙……。前前後後25年,李念德滿頭的青絲都告成了白髮。終於在親友們的撮合下,在44歲那年,才成了一個家。
一年後,熊礦蓮懷孕了。
李家一家,所有的男人都殺光了,李念德怎不希望有個男丁來繼承李家的煙火?
醫院壁上的時鐘「的噠、的噠」……,李念德緊張地守在產房門邊。
難道是這嬰兒命大?難道是祖上念這冤情未結?你看奇怪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在這一天的正午12點的時候,熊礦蓮產下一個男孩!
李念德給孩子取乳名為:「正午」,取書名為:繼祖。
繼承祖先,繼承你的父親,那是希望的名字啊!
李念德說;專制雖然強大,但它鬥不過時間!
附記:2017年1月,李念德因心臟病在道縣家中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