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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懺悔者的困頓:被家人斥之為鞭屍

在王克明看來,從私下道歉,到個人反思,再到集體懺悔,是知青一代宿命的結束。

5年來,共有十餘位作者拒絕了約稿,害怕「犯錯誤」或「惹麻煩」。作家老鬼想為母親寫一部盧梭式的懺悔錄,卻被家人斥之為「鞭屍」。

「90後」們的反應讓陸曉婭略感寬慰:如果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那他就真的死了。

多年來,北京文化研究者王克明總會想:到哪裡去尋找失去的「禮」?這位常在陝北榆林山中研究喪葬風俗的老人,得到的答案是傳統的:「禮失而求諸野。」

如今,王克明也試圖將這個信條貫徹於歷史書寫:歷時5年,老人遍訪民間,搜尋了一份「文革」懺悔者的名單。名單上的32個名字,都曾是「文革」暴力的一部分。

時移事往,這些人大多跨進了花甲之年,最為年長者已有74歲,這些昔日的作惡者選擇寫下罪行,準備結集出版,以尋求寬恕。

「文革」結束37年來,由傷痕文學的控訴,到反思文學的沉思,再至零星個體發出懺悔之聲,對內心之惡的審視尤顯艱難。如今,一群人選擇共同向歷史低頭致歉,幾乎是民間覺醒者所能走到的極限。

「『我們』仍是少數,」王克明說,「真正的道歉與和解尚未到來。」

「假若一切都是時代使然,那何來個人的罪與惡?」

61歲的王克明將編撰這本書的理由歸結於「贖罪」。

1971年,王克明到陝西余家溝下鄉,這個19歲的知青由此迸發了「革命的激情」。在隨後的「一打三反」運動中,王克明毆打了大隊書記谷志有。挨打時,那個頭戴白羊肚手巾的莊稼漢一聲不吭,涌著鮮血縮頭靠倒在磨盤上。

此後8年,谷志有不再提被打之事,卻常幫王克明磨鐮擦鋤。王重病時,谷用三角針為其放血治療。「你一個北京娃娃,落難受苦,不容易。」

王克明卻羞愧不已:此後王克明十幾次回到余家溝,不敢再見谷志有。如此煎熬了三十載,直至2004年,王克明終於鼓足所有勇氣走進谷志有的窯洞,說出了遲到的「對不起」。74歲的老人卻笑了:「嗨,運動嘛!你們那會兒娃娃家,懂個啥!」

喧囂年代仍存於民間的善良觸動了王克明,卻讓他陷入了對自己的反覆詰問:「假若一切都說成是時代使然,那何來個人的罪與惡?」

王克明決定清算自己。2008年,谷志有去世,他在博客上發了訃告,並在某雜誌上刊登文章《我打穀志有》。12月底,他與好友岳建一、宋曉明商量,決定找更多的同時代者,徵集文章,編撰一本名為《我們懺悔》的合集。

在王克明看來,從私下道歉,到個人發表文章反思,再到一群人集體懺悔,是知青一代對於自己「一刀一刀更深的解剖」——「才是知青宿命的結束。」

王克明陸續發出約稿信。得到的回饋讓其驚訝——他從未想到隱於民間,有如此多的人與往事糾纏,為曾加諸他人的傷害而陷入苦痛。

66歲的楊里克,1969年,四川西昌城的武鬥中,楊里克和同伴們拿著衝鋒鎗,在河邊齊腰深的荒草里,槍殺了一名對立面的武鬥成員。

「文革」結束後,往事總堵在楊里克胸口。2008年,他決定在網上寫下文章反思成為「非人」的過往。他甚至開始尋找經歷相同者:「誰殺過人?網上聊聊……」

施於身體的暴力之外,也有人反思帶給他人的心理傷害:作家老鬼敘述了如何出賣同學宋爾仁,上交了他寫滿「反動話語」的日記本;丁珊回憶在最好的朋友蒙冤被批鬥時,她因懦弱而選擇了沉默;教師章孟傑則因憎恨父親身份耽誤了前途,將他視為仇人,任其在破草屋中孤獨死去……

「記憶折磨著他們。」王克明說,「這是一代人共有的傷痕。」

「那樣一個年代,誰是受害者?誰是迫害者?」

最初,王克明找到盧曉蓉時,67歲的老人憤怒了:「我是受害者,為什麼是我們懺悔?」

王克明的朋友、原中國工人出版社編輯岳建一的話打動了她:「那樣一個年代,你真能分得清,誰是受害者?誰是迫害者?」

出生於1949年的畫家李斌,「文革」中是上海《紅衛戰報》的美術編輯。他創作的版畫《造反有理》,曾在1967年4月號《人民畫報》封底滿幅登載。

李斌將自己視為「時代的推波助瀾者」,他並不認為自己無罪。「我畫過太多版畫,我充當過暴力宣傳機器的一部分。」

現在的李斌試圖用繪畫反思過往:名為《夢境》的畫作里,李斌以黑色筆調畫下了一千餘位「文革」受難者,讓其出現在審判四人幫的法庭上;他也計劃將一些「文革」懺悔者的故事畫成連環畫,比如曾在「文革」中告發母親、導致母親被槍斃的張紅兵。

王克明隨後發覺,更多的人將懺悔延伸至更廣闊的層面,從而發掘出更為複雜的思考。

中央戲劇學院教授楊健始終記得,1966年,還是小學生的他,作為抄家者,衝進了一對夫妻的屋子。他們從家裡抄出了幾十張唱片,有圓舞曲,有外國民歌。這時,一直沉默的女主人,突然悲痛地叫了起來。

女主人刺耳的尖叫,給了這個孩子強烈震動。楊健後來才意識到,他無意中奪走了一家人動盪歲月里的唯一快樂。

作家老鬼也決定給母親寫一部《懺悔錄》。他的母親叫楊沫,紅色經典小說《青春之歌》的作者。

那是2004年,老鬼無意中聽到了母親在1980年代的一段採訪錄音。採訪中,母親稱想寫一部盧梭式的回憶錄。她說,我佩服盧梭講真話的勇氣,我想要寫真實的一生,而不裝扮成完美無缺的人。

老鬼想要完成母親的遺願,開始收集她的日記、手稿,並重新打量那個多面的母親:「文革」中勸兒子要低頭認罪、對領導奉若神明的母親,以及「文革」後重回純真、坦承自己怯懦的母親。「在某一個階段,她不是一個正常的母親,她被異化了。」

沉默與遺忘

編撰者們逐漸發現:他們始終與遺忘及沉默鬥爭著。

2008年,作家胡健回校參加同學聚會。飯桌上,朋友李嵐(化名)談及「文革」時說,我在「文革」中沒有做過壞事,沒有鬥過老師,也沒有打過人。這時,有個細細的女生的聲音響起:你抄過我的家……

記憶之門突然打開。李嵐想起了那次經歷:她確實曾跟隨一群人,闖進對方家裡。一片狼藉中,李嵐還從床頭櫃裡找到了一本「大毒草」——《外國民歌200首》。

鬼使神差地,李嵐將這本書偷藏了起來。後來,插隊、參軍,艱苦的勞動中,嚴格的思想改造中,這本《外國民歌200首》都給了她隱秘而巨大的慰藉。可是,眼花繚亂的年代過去後,她卻如何也想不起這本民歌選從何而來。

那次聚會,胡健目睹了李嵐勇敢走向自己的女同學,鄭重地道了歉。然而,當胡健受此啟發,回溯往昔,竟也發現了多年來的記憶空白:「文革」中,她也曾參與抄家,在一間間房屋裡搜查金條、電台,甚至將沙發拆毀,找尋其中的日記、手稿。

多年來,胡健卻將這件事「遺忘了」,一直認為沒幹過這些「低層次的事」。

「文革」研究者王友琴在大量訪談中發現,「文革」親歷者普遍存在著「選擇性記憶」的狀況,「如果一個時期的記憶過於痛苦和羞恥,往往會出現心理性的失憶」。

更為廣泛的遺忘與沉默則早已開始。

5年來,共有十餘位作者拒絕了王克明的約稿請求。長期的鬥爭經歷讓他們害怕「犯錯誤」或「惹麻煩」。

作家老鬼面臨的阻力更加巨大。《母親楊沫》寫完後,他將書稿交予哥哥馬青柯查看。哥哥表現出了面對歷史截然不同的態度:他將批評性的語言都刪改了,換上了不少溢美之詞。哥哥妻子的態度則更加嚴厲,「這是在鞭屍」。

老鬼說,「我們擁不同的人生,他在懷念讚美過往,我則更願意去反思。」

分歧帶來的問題似乎不僅如此。這群懺悔者發覺,上一輩的遺忘沉默,導致了下一輩對於歷史的漠視。

1990年代,楊健曾在大學裡開過「知青文學」這門課。沒過幾年,選課的人越來越少,最終只能停課。這位61歲的大學教授,已不在課堂上提起「文革」,「年輕人們更關注楊冪,而非歷史」。

30年來,王友琴收集了將近700個「文革」死難者的材料,建立「中國「文革」受難者紀念園」網站。她經常會收到一些90後孩子的郵件:「我的父母從不告訴我,「文革」時家裡發生了什麼,你能告訴我嗎?」

「那他就真的死了」

2010年5月,應王克明之邀,北京牧馬人王冀豫寫下了《背負殺人的自責》,回憶了1967年,16歲的他參與北京糧食學校與北京師院附中的武鬥,用棍子打死了另一名學生。隨後,王冀豫接受了鳳凰衛視的採訪,公開懺悔罪行。

未曾想,節目播出後,死者家屬找到了他。

王冀豫最先見到的是死者的侄子。對象向他表達了三個意見:第一,希望文章里不要出現死者的名字,以免激起死者親人的再度傷痛;第二,我們仍然無法原諒你,畢竟創傷如此之深。

最後,這個30歲左右的年輕人告訴王冀豫:「我個人向你表示敬意。你做的是一件對的事。」

王克明則將這次交談視為一次良好的開始,「懺悔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2013年4月,《我們懺悔》一書編撰完成,共收集了32位作者的34篇文章,至今仍在等待出版的機會——王克明找了兩三家出版社,都被拒絕了,對方告訴他:「現在還不到時候。」

岳建一始終記得,一個知青聚會上,他曾提出:「我們這一代需要集體懺悔。」立刻引來了反對者的喊聲、噓聲,甚至有人搶他的話筒,將他轟下台。

在另一次校慶徵文中,陸曉婭決定寫出自己批鬥老人的故事。「我不做交代,不向老師道歉,我就無法心安。」

自己的文章卻意外攪起了同學的不安,沒有人再願意想起往事,就連那些「文革」中被批鬥的老師也是如此。老師們偷偷找到她:「你怎麼還提那些事情?過去的事就過去了。」

陸曉婭並不認同老師的說法。她一直致力於傳遞歷史。在一所大學,陸曉婭開設了名為「影像中的生死學」的選修課,其中「社會性死亡」這一單元中,會重點講述「文革」、三年饑荒等內容。

陸曉婭也會邀請學生用短劇、微電影的形式,表達他們的思考。最讓她欣慰的,是一個小組的學生演出了短劇《老舍之死》。提問時,陸曉婭問:如果老舍先生在天有靈,看到半個世紀後,一群年輕人演繹他的死亡,會怎麼看?

有同學的回答很真實:我們不能理解他的痛苦;也有同學的回答讓她略感寬慰:如果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那他就真的死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南方周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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