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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文革」中的幾個「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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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熔爐火最紅,毛澤東時代出英雄」,唱這首歌的時代,是崇尚英雄的時代。英雄與解放軍這所「毛澤東思想大學校」有著不解之緣,培養和造就了千千萬萬個「英雄人物」。

我參軍是在1970年代初,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運動方興未艾,樹標兵,開「講用會」,創「四好連隊」,爭「五好戰士」。「海市蜃樓」般的政治幻影,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隨著「大頌揚」時代的終結而消失。

鄭站長的事情發生在我當兵的第一年。

那年冬天的雪很大。我們六個新兵由警衛營調到通信連隊。出發那天,汽車在茫茫雪野上行駛了四個多小時,又徒步走了好長一段山路,才進了一個叫做「岔路口」的山溝里。

在兩山夾峙的山口,遠遠看見一座哨所,長長的鐵絲網一直扯上白雪皚皚、林木叢生的山巒。背著衝鋒鎗的哨兵在崗樓里探頭探腦,不斷地搓手跺腳,看著我們列隊通過。

進入山谷,厚厚的積雪封住了腳下的路,我們在沒膝的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行進。約摸過了一個小時,爬上一個山腰,見到了一趟水泥掛麵的平頂灰色磚房,屋頂和四面牆壁上,插著許多梢條,和山坡上的樹叢融為一體。距此一公里之外還有一處山洞,是我們後來執勤和值班的地方。若不走到跟前,絕不會看到洞口的位置。這是為了戰備需要,貫徹偉大領袖「要準備打仗」的指示而部署的,是本地區「反修、防修」的前線指揮所。

這裡對外稱「洞兩」(02)工作站,是通信營有線連的排級建制。一位姓常的副指導員在這裡「蹲點」,常副指導員不來站里的時候,實際的「最高長官」就是鄭站長(姑隱其名)。鄭站長,遼寧錦縣人,長得高大魁梧,相貌英俊,大概二十一二歲的樣子。論軍齡,鄭站長不過比我們早當了二年兵,但被提為站長已有一年時間了,後來知道他是軍區掛了號的先進人物。

站部就設在那趟插滿梢條的平房裡。站里承擔著動力、載波、總機等項執勤任務,約有三十多人。因工作需要,每人都有一個代號,時間一長,大家都以代號相稱,很少直呼其名。總機班有七名女兵,她們和男兵一樣爬冰臥雪,吃苦受累。在長年見不到生人的山溝里,女兵們給站里單調的生活帶來了生機和快樂。

不久,同期入伍的五個新戰友被分到線路維護小組,而我被留在站部當了通信員。我的任務是連首長來站里「蹲點」時為他們打水、引爐子、收拾宿舍,到各班去傳達臨時任務和口頭指示。連首長不在時,聽從馬班長(代號「031」)的安排。

漫長的冬季,連首長很少上山里來,因此我就成了馬班長的「勤務兵」。有時,他叫我和下夜班的戰友們一起上山摟柴火,有時和幾個女兵在一起搓苞米粒子。馬班長和鄭站長的關係很好,我們去山裡摟柴火的時候,他總是鑽到樹茅叢里下套子,說是套狍子。那套子是用電話線里有一點彈性的鋼絲做成的,編成一個圈形的絞索,掛在樹空裡,馬班長問過我,你知道傻狍子是咋回事嗎?我說不知道,馬班長興奮地說,我跟鄭站長打過狍子,摟一槍後,沒打著,那狍子先是一驚,站在那一動不動,然後一竄老高,沒命似的狂跑,跑出老遠又返回來,看看是怎麼回事,結果讓站長一槍撂倒了。以後我帶你去打狍子和野雞,給站里改善生活。

那時山裡的狍子、野雞很多,早晨起來,雪地上滿是狍子的蹄印,野雞的啼叫聲幾里地外都聽得見。自從馬班長下了套子,我就盼著傻狍子把蹄子伸進套子裡,可冬天快過去了,我們也沒吃上狍子肉。

和女兵搓苞米粒子的時候,我就歸「023」領導。「023」是總機班班長,18歲入黨,是連隊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標兵,人長得漂亮又會說話,很受鄭站長的重視,所以進步快,她和馬班長一樣,也是站里的骨幹。那時候的軍人,只要一看服裝,就知道你是哪一年入伍的:越洗越白的「小帆布」,是70年兵的服裝。「023」著一身「耗子皮」,是69年兵軍裝的顏色,男兵們暗地裡管「023」叫「豆杵子」(一種田鼠),馬班長觀察的更仔細,說她嗑瓜子兒的動作尤其像。

在山裡摟柴火時,大家無所顧忌地大喊大叫,「023」也亮開嗓子唱起「八角樓的燈光」,四面大山響起和聲,此起彼伏,熱鬧得很。據說「023」上過藝術學校,會跳一段難度係數很高的「白毛女」,男兵們都願和她一起幹活。一天下來,「023」摟的柴火最少,而且都是男兵們幫她背下山的。

「023」每天帶領下了班的戰士們「天天讀」。「天天讀」是林彪在1968年3月26日提出的,說「毛主席的書要天天讀,天天用」。首先在部隊推行,然後風行全國。大家每天都認認真真「走過場」,學習翻得卷了頁的《毛主席語錄》,讀「毛選」,讀《解放軍報》,然後圍著苞米垛搓苞米粒子。

關於鄭站長的「先進事跡」,就是搓苞米粒子時,我從「023」那裡聽來的。

鄭站長1968年初從遼寧入伍,經新兵連三個月的訓練,被分配到有線連隊的線路維護小組。有線連有12個線路維護小組,承擔數百里架空明線的維護任務。每小組三個人,平時除了電話聯繫,很少能和本連隊的戰友照面。我當兵的時候,正在學習瀋陽軍區通信總站某線路維護小組王樹慶的事跡,王樹慶在洪水暴漲的時候去查線,被洪水沖走。而鄭站長的事跡,比王樹慶早了一年多。

線路維護小組以「為戰備護銀線」為首要任務,一般是一個班長帶兩個兵,天高皇帝遠,沒什麼約束,懶散得很,全靠班長的領導水平和影響力。平時沒事的時候,小組的戰士就和當地百姓「打成一片」,建立良好的軍民關係,有什麼事情可以找他們幫忙。

線路維護有一個討厭的規律:越是惡劣的天氣,越容易出現故障,無論是下雨颳風,就是下刀子,也要立即趕赴現場排除故障。5月的一天,颳起了大風,75號電桿斷線。當時還是新兵的鄭站長接受任務,去20里外排除故障。當他爬山越嶺趕到現場,利用斷線的一端接通總機時,恰巧有軍區首長的電話,說是有「重要指示」傳達到部隊,為此軍區首長已經火冒三丈。情急之下,鄭站長用手攥住斷線的一端,另一端用牙齒咬住,「重要指示」通過他的身體傳到了部隊。

鄭站長的事跡在巡迴「講用」時聲名遠播,被樹為軍區的「先進典型」,很快入了黨,一年後成了我們的站長。

自那時起,我便對鄭站長多了幾分敬畏和羨慕,同時也產生了一點疑問,那天查線,他沒帶上線拐子(必備的架線工具)嗎?是誰發現了他的英雄壯舉呢?為此我曾偷偷地問過馬班長,馬班長先是一瞪眼:你想幹什麼?否認英雄咋的?緊跟著未置可否地說一句:情況緊急,來不及了。

馬班長曾多次讓我主動地接近鄭站長,說,你是通信員,得機靈點,站長想到的你得干,想不到的你也得主動去干。可我一見鄭站長就打怵。他那張不會笑的臉總讓我想起「座山雕」。有一天,我跟著他從山洞裡出來,吧唧吧唧地趟著雪回站部,一路上,見到許多尿窩窩,他一邊踢一邊罵,像是很生氣的樣子。回來就開了男兵的會,說:你們太不注意軍容風紀了,到處是「射擊孔」,我一路上踢了十幾個。咱們這裡有女兵嘛!要是發現誰幹的,非得把他給「騸」了。

2月,鄭站長感冒了,躺在宿舍里發汗。馬班長在值班室煮了一鍋掛麵,用盆盛上對我說:去,給站長送過去。我很不情願地端著盆,心裡想著該對站長說點什麼拜年的話,走到平房最裡面的站長宿舍。匆忙之中,我用腳捅開了門,眼前的一幕使我陷入十分尷尬的窘境:「023」俯在站長的身邊,臉與臉處於絕對的零距離接觸……「023」的臉蹭的一下紅了起來,鄭站長陰沉著臉,沖我吼道:「誰叫你進來的,啊?!」

那些天,我預感到自己很可能闖了禍,幹活的時候無精打采,不敢和「023」接觸,更不敢和鄭站長照面。心想這下子可完蛋了,剛剛打下的好印象,算是白費勁了。我主動要求上山摟柴火,大頭鞋裡灌滿了雪,每天回來,襪子濕得能攥出水,從腳涼到心,難受極了。

1971年2月24日,我和兩個老兵用背包帶捆著干樹枝,準備扛下山。馬班長上山傳信,說接到連里通知,你們六個新兵工作有調動,等來了汽車,就去連里報到。那天我沒幹活,用鐮刀在一棵粗壯的杉樹上,刻下了這個令人難忘的日子。2月27日,我們六個新兵,告別了岔路口白雪覆蓋的大山。從進山到離開只有2個月零10天。

半年以後,我和馬班長通了一次電話,工作站總機班的接線員換成了男兵。馬班長告訴我:鄭站長出事了,這傢伙把女兵給「劃拉」個遍兒,判了兩年刑!

通信團位於瀋陽市郊的寧官屯,哈大公路西側。茂密的白楊樹掩映之下,是一排排整齊的紅磚瓦房,一條不算寬的土道東西貫通,二層和三層的教學樓和辦公樓是本團的主體建築。營區以鐵絲網圈起,靠近哈大公路的東門和與寧官屯搭界的南門設長年的崗哨。

我們同批調瀋陽的兵大多在十五六歲的年紀,被分到訓練隊學習無線電報務。訓練隊下設三個區隊,一、二區隊是報務隊,三區隊是機務隊,為各野戰軍培訓業務骨幹,帶有輪訓的性質。

我所在的五班屬二區隊,區隊長周彪,矮敦敦的,精明強幹,剃著光頭。平時他對戰士們很和藹,管束卻很嚴厲。一次出差回來,他問班長牛廣華,最近搞緊急集合沒有?班長說,沒搞,區隊長說,那可不行啊,咋也得搞個兩次三次的。

那天晚上響起哨聲。緊急集合是嚴禁開燈的,一個大通鋪睡了八個人,大家在黑暗中穿衣服,打背包,互相擠撞,有的找不到背包帶,有的搶了別人的軍裝穿在身上,胡長權乾脆把背包抱到外面地上打了起來。最後全班列隊,大家衣冠不整,一看時間,用了四分多鐘。牛班長大發脾氣:這麼松松垮垮的,能適合戰備需要嗎?沒等蘇修打過來,腦袋就得搬家。回到宿舍躺下沒多會兒,集合哨又響了起來,這次用了三分多鐘,結果仍不能令人滿意。第三次哨聲響起的時候,已是後半夜二點多鐘了,這是牛班長給五班另吃的「小灶」。有了兩次經驗,大家的速度也提高了,用了二分五十秒。不過張雲祥說啥也不起來,頭扎白毛巾說腦袋迷糊。這麼一折騰,大家基本一夜沒睡。

每天的「天天讀」由班長帶領。那時正在學習胡業桃的英雄事跡。胡業桃在國防施工中,為掩護戰友觸電犧牲。犧牲前組織上剛剛發展他加入中國共產黨。他用年輕的生命書寫了一份來不及填寫的《入黨志願書》,提出一個人形式上入黨並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在思想上加入黨組織。

團里樹立的學習毛主席著作標兵有兩位,二連戰士張亞貴,在身患骨癌的情況下,仍然堅持學習毛主席著作,拼命做好事,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他死後,團里依照那時的通例,吸收他弟弟張亞紅入伍,「接過英雄的槍」,完成英雄未竟的事業。大家對張亞紅的期望值很高,但他的表現卻不怎麼樣,當了三年松松垮垮的散兵,連黨也沒入上就復員回家了。

第二個標兵叫賈老兵。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營區的東大門。這是通信團的正門,哨位由各連隊輪換執勤。那天站崗的正是賈老兵,他一回頭把我嚇了一跳。整張臉像一顆核桃,布滿褐色的疤痕,口、眼、鼻嚴重扭曲、變形。後來知道,在全國掀起製作毛主席像章的熱潮中,我們團辦起的小工廠,也開始製作毛主席像章。一天,賈老兵捧著一個很大的硫酸瓶從工作間向外走,突然腳下一絆,摔倒在地,手中的硫酸瓶子碎了,將他燒成重傷。第一次看到自己因傷致殘的面孔時,他感到極度的沮喪和絕望。他原本相貌英俊,還是團里的宣傳隊隊員,多次為宣傳毛澤東思想登台演出。傷殘後他不敢上街,不願和別人交談。家屬區的小孩子見到他就跑,嘴裡還「鬼」呀「鬼」呀地亂叫。那正是開展「三忠於四無限」的高潮時期,門合、李文忠等先進人物不斷湧現。受英雄事跡的薰陶,賈老兵「鬥私批修」,從「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悟出了一條至理名言:臉丑不是丑,魂丑才是丑。他堅持學英雄做好事,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不搞特殊化,連執勤站崗也不例外。他主動接近家屬區的孩子們,給他們講英雄的故事,講自己學習毛主席著作的體會,當孩子們知道他因公致傷的事跡後,心裡充滿了對他的敬佩,很願意接近這位臉丑心紅的解放軍叔叔。賈老兵成為全團學習的標兵。

那時的「天天讀」和「天天練」是充滿矛盾的統一體,政工幹部強調「天天讀」雷打不動,軍事幹部則強調「要準備打仗」,在「政治可以衝擊一切」的時代,軍事幹部很容易被扣上「單純軍事觀點」的帽子,因此在發生矛盾時底氣不足,「寧左勿右」成為人們的行為準則。

班長在講「人的因素第一」時,舉了個「生動」的事例,說一位部隊首長下連隊檢查軍訓情況,有個戰士投擲手榴彈只投出二十多米,按照40米合格的標準差了近20米,首長批評他:這樣的成績能適應打仗的需要嗎?他回答說,我雖然只投了二十多米,但打起仗來,我會向前衝出20米,這樣就可以超過40米了。這樣的事例,被充分肯定,當成「大無畏革命精神」的樣板來宣揚。

為了搞好「思想革命化」,有的學員幫助飼養員餵豬,有的去掏廁所積糞肥。有的在熄燈後打開手電筒:「大燈閉,小燈開,毛主席著作學起來。」各種形式的經驗交流會幾乎每個月都要搞。我們還結成了「一幫一,一對紅」,兩個戰友互相幫助,共同提高。我的「一對紅」是胡長權,老實憨厚,入伍前會做木匠活,因此常到團里的木匠房「改造世界觀」,平時不願洗衣服,被單髒了就翻過來兩面用,但班裡的工作搶著干。

不久後要召開學習毛主席著作「講用會」,大家都準備講用材料,班長叫我和胡長權兩人一塊上去講,說兩個人同台講,形式新,內容生動。胡長權主動承擔了寫稿任務。過了兩天,胡長權拿著稿子來和我對「台詞」,其中的一段這樣寫道:「毛主席著作對我來說,好比老頭的拐棍兒,近視眼的眼鏡……」我知道他是仿照雷鋒「糧食、武器、方向盤」的名言引伸出來的,心裡好笑又怕傷他的積極性,就提醒他說,這段還是別要了,弄不好會說你貶低毛澤東思想呢。後來的講用會把大家樂得前仰後合,二班一個戰士為了用上「閃光」的語言,在講到為戰友生爐子取暖時說,天氣冷得伸不開手指,雖然手裡拿著冰涼的爐鉤子,但是爐鉤子再涼,也沒有忠於毛主席的紅心「涼」。

「講用會」後開了班務會,班長說你們今天的「講用」都不成功,主要是沒有講到點子上,不會拔高,事跡也不典型。為了起到「典型引路」的效果,他拿來一份講用材料,說是一位去年被評為五好戰士的學員寫的。然後繪聲繪色地講了一個鐘頭。大家都說寫得好,班長也面露得意之色。但大家問及這個學員的名字,班長卻不肯說。後來大家趁班長不在,偷偷地看了那份講用稿,才知道是他當新兵那年寫的。

這一年,標兵賈老兵已到了成家的年紀,為了給他物色一位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侶」,團首長表現了極大的熱心。賈老兵老家的縣革委會有一位女常委,品優貌端,同樣是學習毛著的積極分子。儘管有一定的心理準備,見面後,女常委還是不能接受這份「無產階級感情」。於是,團首長多次出面做女常委的思想工作:以貌取人是資產階級的愛情觀,人的容貌是暫時的,愛情建立在革命基礎上,才會幸福一輩子。兩人終於走到了一起。但隨著形勢的潮起潮落,兩人的感情始終處於無休止的矛盾中,最終陷入了「貌合神離」的窘境。

1971年來臨,團里的勞動任務加重。春播的時候,我們開始從事稻田勞動。通信團有一個面積很大的農場,種植數十畝水稻,營區西側靠近靶場的地方,也是團里的稻田,每年都要投入大批人力物力,以改善部隊生活,補貼細糧的不足。此外還要種植大片的菜地。這一年,我們耙過水田、卸過火車皮,在菜地里種茄子辣椒、豆角、番茄土豆大白菜,去農場插秧、除草、收稻子。

隔著田埂,是三區隊的水田,我第一次見到了七班副班長李寶忠。李寶忠少言寡語,身材瘦削,鼓溜溜的眼睛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耙地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喊他:李寶忠,你用點力氣,繩子都拉彎了。他站起身,也不說話,乾脆把繩子甩到一邊,蹲到埂上吧嗒吧嗒地抽起煙來。

聽七班戰士說,李寶忠是遼寧省軍區來的,中共黨員。訓練隊裡戰士黨員不多,大家對黨員都懷有一種特殊的敬慕。對於性格孤僻的黨員副班長李寶忠,和他一塊來培訓的戰士說他是「勞動黨黨員」(指他是靠出力氣而入黨的)。此人能吃苦,不怕髒,不怕累,羸弱的體格能扛二百斤麻袋,從火車皮上卸煤時,手裡的「王八端」(一種很大的鐵鍬)總是滿滿的,臉黑得和煤球差不多。不過他脾氣很倔,入黨前後差距很大,高興時,像個不知疲倦的老黃牛,不高興就躺到床上「泡病號」。還有人說他自私,班裡的「服務箱」(由戰士們自願購買供集體使用的生活用品)從沒有他買來的物品。

這一年的10月3日,是國慶節放假的最後一天。下午,我見李寶忠在收晾曬的衣服,他坐在木條凳上,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然後卷上旱菸抽起來。我從他身邊走過,一股煙正好灌進我的鼻子和嗓子眼兒,嗆得我連連咳嗽。我知道這種旱菸叫「蛤蟆頭」,勁兒很沖,便宜實惠,很多農村兵都抽這種煙。聽到我咳嗽,他那雙鼓溜溜的眼睛瞪了我一下,顯出生氣的樣子。我想和他搭個話,又咽了回去,只覺得他樣子怪怪的。他在那兒足足坐了一個鐘頭,才慢吞吞地回了宿舍。

這天半夜,突然傳來哨聲,大家從睡夢中爬起來,以為又在搞緊急集合,趕緊穿衣服、打背包。這時聽到區隊長的喊聲,不用打背包,趕快出來集合。列隊之後,才知道出了大事:晚上11點鐘,是七班副班長李寶忠接南大門的崗哨,大約11點半左右,李寶忠把半自動步槍豎在崗樓里回到宿舍,手中拎著一把榔頭,對著睡在大通鋪上一位戰士的頭部狠狠地砸下去。那戰士在黑暗中大叫一聲,驚醒了睡在小床上的戰友。就在李寶忠舉起榔頭砸第二下時,鐵榔頭鬼使神差般掉了下來,榔頭木柄打在另一位戰友頭上,李寶忠轉身跑掉了。

那一夜,學員們拿著半自動步槍,四處追捕李寶忠。先在水田附近,然後沿著寧官屯向西的土道搜索下去,沒見李寶忠的任何蹤跡。天亮之後,我們才回到營房。

八點鐘以後,那位只受了輕傷的戰士回到了訓練隊,同時得到了李寶忠畏罪自殺的消息和事情發生的緣由。

原來,幾天前那名受傷的戰士丟了錢,憑自己的猜測,他懷疑是李寶忠偷的,便不時地譏諷李寶忠,還在李寶忠的火柴盒上寫下「驢長角了」四個字,諷刺李寶忠身為共產黨員、學習毛著積極分子,居然偷別人東西。李寶忠有口難辯,偏又心胸狹窄,遇事好鑽牛角尖,平時團結同志不夠,班裡沒人同情他,所以只能生悶氣、抽悶煙,因怨生恨,最後下決心和那個戰士拼個魚死網破。

「十一」放假的時候,他分別給父母親及兄弟姐妹寫了信和遺書,把自己積攢的津貼費寄回家裡,為行兇報復做了準備。

李寶忠的遺體是用解放牌卡車拉回來的,聽發現他的寧官屯老百姓說,半夜裡影影綽綽看見有個人站在院子裡的樹下,一根接一根地抽菸,因怕遇上壞人,所以沒敢出屋。結果天亮以後,才發現那人吊死在樹上。領章和帽徽是李寶忠自己摘下來的,或許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已經知道自己的行為玷污了人民解放軍的形象。

通信團營區西側的邊緣地帶,隔著大片的菜地,建有彈藥和服裝倉庫,常年設有崗哨。李寶忠的遺體被放到倉庫的後牆根,由公安部門的法醫進行了檢查,然後拉到瀋陽的回龍崗火化。我所在的二連後來承擔了彈藥和服裝倉庫的崗哨任務,每次輪到我站崗,總好像看見李寶忠瞪著鼓溜溜的眼睛,從倉庫的後牆根走出來,手裡掐著冒煙的「蛤蟆頭」。

事故發生以後,訓練隊進行了一周的學習和整頓,營教導員孟憲亮宣布李寶忠為現行反革命分子。為聲討他的罪惡,肅清他的流毒,李寶忠的遺物被投進爐子裡燒掉,用過的洗臉盆被扔到院子裡踹成一個扁兒,迸裂下來的搪瓷噼里啪啦地響著,就像李寶忠在呻吟……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老照片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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