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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歷一場武鬥小仗

—親歷一場小仗

作者:

1968年初,山西晉東南地區的兩大派,越打越厲害了。

戰局日緊,全城即將圍困封閉,地委「牛棚」自散。我父親一回家。最著急的頭等大事,便是抓緊買糧,死也不願當個餓死鬼。

長興街糧店突然貼出告示,大意是:本店在戰火中最後一天售糧,從明日起關門避難,有膽大者速來購買!父親得知後,立即騎上自行車,帶著我妹趙珍,前往糧店搶購。當時,我並不知道這條重要消息,仍在外頭扎堆兒遊蕩,過著原始共產主義生活。因而我爸沒有找見我。

這天前晌,父女二人急赴糧店。結果,糧店人說了,品種不全,只剩下白面了。我父親央告說,白面好啊,我們能否把後邊幾個月的白面比例全買了?人家說,再往後你們全家光吃粗糧嗎?不過日子啦?父親苦笑道,這仗眼看要大打,又不通車,一旦斷糧全家餓死,還是過不成日子嘛。就這隻口袋,儘量給裝滿吧!或是遇上了一個好人,或是一切亂套,或是人家急於收攤兒,反正糧店師傅取過我家糧食供應本,一路紅筆對勾,把後邊幾個月的白面定量都賣給了我爹,差不多五十斤吧。老爸千恩萬謝領上我妹,推上那袋子白面就走。今後數月,全家人只有靠它了。

說時遲那時快,父女二人剛出糧店,上了演武巷,連幾分鐘不過,在返回地委家屬區必經之路上,槍炮爆烈,紅字號與聯字號的一場戰鬥打響了。我爸身後,糧店那廂,劈里啪啦一片關門上板子聲。我家成為這條街上即整個地委行署人家在最後一天買到預購糧的最後一戶,儘管品種單一。

從這天起,這一大片晉東南黨政軍駐區,再也沒了閒人,全面成為戰場。困住了少數人家,再也走不出去了。

這時候,我爸匍匐在馬路上,以那袋白面為掩體,正在緊張地觀測前方戰況,一個勁兒衝著我妹喊「臥倒」,自行車摔在一旁。

順著馬路,雙方用機槍毫無顧忌地噴瀉著子彈。三名海軍戰士,從地委大樓橫過馬路,被擊斃一人,擊傷二人。紅字號又殺出第二支突擊隊,從西招待所衝出來,一個扇面散開,沿馬路兩側向東攻擊前進。

槍聲大作。這條大約500米的直筒子馬路上,隨處可見臥倒在地的過路人。子彈在距離地面一米多處,嗖嗖地往來掃過。兩廂圍牆被打得磚石迸裂,劈啪作響。正如我爸日前所說:你再不敢出去玩了,他們白天都會打起來。這才是個大前晌,光天化日之下,他們根本不管街頭還有多少生命,果真開打了。

這條街,駐有紅字號重要堡壘地區建築公司,兩廂築有街壘工事,磚砌碉堡達三層樓高,四面槍眼。介紹這一點對後邊很重要。我父親推糧向東,剛過此處,戰鬥打響,正到達行署家屬院門口,俗稱紅房家屬院。父女倆就地臥倒在馬路旁。再往東幾十步,是地區禮堂小廣場。左手即紅字號指揮部西招待所,繼續向東,是地委辦公大樓、地委老賓館,頂端是我的母校友誼小學,地委東家屬大院。這一區域往日風景甚佳,如西洋油畫,有巨樹參天,群鳥飛動,有教堂鐘樓高聳。

激戰中心正是此地。

文革中的事情真是千奇百怪。我父親平時批我,十幾歲了還不知道管家,到處竄,乃至最後一天買糧找不到幫手。此刻戰鬥打響,行人大亂,慌亂中緊急臥倒在地。馬路上被機槍打起成片瀝青。待我父親再次抬頭觀測時,忽然發現他身邊不僅有我妹,而且竟然還有我!槍彈如雨,我忽然近距離臥倒在他們身旁,真是神奇怪異之至。

情況是這樣:當時,我們一伙人正在禮堂附近玩耍,由劉四平、張玉河等老兄,向我教唱俄羅斯情歌《紅莓花兒開》。我說那還用教,聽都聽會啦。教人唱,不過是為了自個臭美。我們議論,近日誰家誰家逃難走了,咱們人馬越來越少了,想打群架也打不成了,邊議論,邊觀看西招紅字號武裝人員乘車進進出出。教我唱歌的大哥們多是中學老紅衛兵,愛穿黃軍裝,現因父母問題失去了對文革的興趣,正消極對待運動。一二九師老八路之子劉四平,出生在東北四平市;沁水縣委首腦之子孔生長;教育局長之子張玉河以及行署幹部之子「老秦」,加上我一個小學生。突然,西招待所殺出兩個排的紅字號戰士,端著槍向東射擊進攻。情況突變,我們五人大驚,並立即向行署紅房家屬院奔逃,剛跑到院門口,槍聲熾烈,我猛然間看見我爸領著我妹到達此處,隨著我爸對我妹大喊「臥倒」,我正好應聲臥倒在了他倆身旁,就這麼巧。

至為恐怖的是:劉四平、張玉河、孔生長、老秦等四位老兄,看到我與老爸會合,便不再管我,越過我們仨,徑直跑進了紅房家屬院,停留在第一排第一家門口喘息。他們認為院內無戰事,相對安全。萬萬沒料到,紅字號武裝正從建築公司那高高的碉堡上,策應前方戰鬥,把這四位老兄的跑動盡收眼底,可能是黃軍衣惹的禍吧,人家將四位小伙子當成聯字號突襲隊了。當他們站成一堆,喘息議論當口,炮樓上的機關槍突然對準他們掃射,可憐我這幾位兄長——其實仍是孩子吧,不知道碉堡上射來了子彈,眨眼間倒在血泊中。四個人同時被擊中三人,可見那子彈密集程度之高,發射之准,我若在其內,必被射殺無疑。

劉四平老兄面朝炮樓,子彈從小肚子一側打進,從屁股上穿出。孔生長老兄側站,被打斷了胳膊,老秦則被擊中小臂。嘆意志消沉的老紅衛兵遭遇莫名掃射,鮮血當場流淌了一大片。

那一刻,我臥倒在家屬院門口的馬路上,臉朝東,不知為何身後一片槍聲。緊接著,就是院內兄長們中彈後的悽厲慘叫。我大吃一驚,正要回頭起身看,我爹一把將我的頭按在白面布袋上:「不許動!聽我口令,準備衝出去,這裡馬上就要挨炸彈。」

我必須在此處插敘一下這幾位老紅衛兵的慘況:他們倒在血泊中,血流不止,再流一會兒,至少劉四平老兄會死。萬分危急,幾位負傷老兄哭喊無助。大多數人家已經逃走,院內少有人氣。正在這時,一名無畏母親出現了——這位中年婦女,本來在家中躲槍彈,忽然,透過磚壘窗隙,聽到了院內孩子們中彈後的嘶喊,一顆母親的心顫動著,大膽出門觀看。她看到血泊中垂死的青少年傷員,不再恐懼,迎著滿天飛舞的槍林彈雨,毅然向專建紅字號據點奔去。她是無畏的,又是智慧的,她知道那邊有紅字號的戰地救護隊。她邊跑邊喊:不要開槍!你們打中孩子啦!都是紅字號孩子啊!其實,劉四平老兄他們曾經是太行中學「反到底」成員,還算聯字號哩。

很快,專建紅字號救護人員出動,到達四平兄他們身旁,緊急救護止血,匆匆把青少年傷員抬走,上了一輛作戰卡車,向城南紅字號大本營淮海廠疾馳而去。他們被送進了淮海醫院,受到了紅字號傷兵的救治待遇,萬幸保住了年輕的生命。

這位母親,我後來一直沒有查找到。

為什麼說運送傷員的車是一輛作戰卡車呢?這是四平兄後來告訴我的。四平說,他被抬上卡車後,竟又清醒了,見車上有許多手榴彈,前後架著機槍,車廂里側焊了一圈鋼板,近乎裝甲車,子彈打不透。戰鬥隊員持槍蹲在車廂里,連續向外投擲手榴彈,一任卡車向前沖。幾位老兄算是命大。到達淮海廠醫院,四平兄看到,那裡紅字號傷員可就多了,缺胳膊少腿,足有上百號吧,走廊里儘是血跡……

這一邊,我和老爸以及我妹趙珍以及那袋白面的命運怎麼樣呢?

我們趴在馬路上,父親下令準備衝出去,他也曾是察哈爾軍區的一名軍人,只聽他急促地說,這裡馬上要挨炮彈,咱們一定要向前沖,衝進地委大樓裡頭,衝到一樓大堂,就會安全。又囑咐我們兄妹,一會兒向前沖時,必須溜邊兒跑,沿著馬路右邊那排小松樹跑,誰也不要等誰,千萬不敢停下來。

我抬頭,越過糧食布袋向前瞭望,看見東面頂了頭,是聯字號據守的友誼小學街壘。那裡的機槍火力控制了整個街巷。我的母校:一所與蘇聯人攜手共建的太行太岳幹部子弟小學,此刻充滿了共產國際一向推崇的暴力戰爭氣氛。地委大樓正面,馬路當中,躺著被擊倒的海軍戰士,因是灰軍裝,容易辨識。不一陣,從老賓館衝出一夥海軍戰士,把傷員拖回賓館院內搶救。後來得知,這位戰士未被救活。

突然間,槍炮聲停下來,但我耳朵里一直鳴響,雙方短暫停止了對射。紅字號武裝小隊身著黑色大衣,架著幾名傷員往西招待所疾跑。人們判斷,這是一個珍貴空檔,便不約而同從地上跳起來,四散奔逃。我父親喝令一聲:快!我們迅速扶起自行車,艱難地把那袋白面搬到車子後架上——這是決不能放棄的。父親彎腰奮力推車向前,我們沿馬路右側疾跑,向東沖往地委大樓。

我們剛剛沖至大樓前,更劇烈的槍炮聲再一次爆響在長街上。我奮力幫助父親,把自行車連同那袋白面推上幾層台階,倉皇衝進了一樓大廳。密集的槍炮聲隔在了樓外。我們仨大喘著氣,把車子支在大廳一角,用身體護著那袋子白面。父親喘著氣問:「沒,沒受傷吧?」我和我妹回應沒有受傷,父親便叮囑說:「就在這裡站著,絕對不能亂跑。」這顯然是說我的。可事到如今,我還能往哪裡跑?

父親看一下手錶,輕聲自語:他們該吃午飯了吧。那意思是,這一仗總該收場了。他的話音被淹沒在炮彈爆炸聲里,附近幾發炮彈震起了樓內許多灰土。

「嗵」的一聲,樓門突然被撞開,衝進來七八個持槍漢子。很快,樓門內外站上了多名崗哨。從他們身穿黑色棉大衣看,這是幾位紅字號作戰指揮官。一位中年首領,短髮大臉鬍子亂,身材精壯麵色黑,提一支大號手槍,一進樓就用緊急口氣在部署什麼。他的形象給我一生留下深遠印記。當時,在場的人稱他「老趙」,我猛一下想起,這人到地區體育運動大院來過,他開著一輛美式軍吉普,風風火火的,一來就和體委趙玉田老伯和秦海庚老師,沒完沒了地鼓搗那幾輛摩托車,拆開又裝,裝好又拆,不厭其煩,屬於汽摩運動一族,修車高手。咱是小屁孩兒,插不上手。他正是淮海兵工廠的趙震元,抗戰時期是個小八路。現在,他成為紅字號武裝中名氣最大的指揮官。

想不到,我們剛從血腥巷戰中衝到樓里,卻鑽進了一個戰地指揮所。樓廳偏角處,兄妹二人緊靠在老爸身邊,一動不動,觀看大廳中央趙震元他們調兵遣將。有人朝我們這邊審視:一個衣衫破爛面容蒼黑「走資派」,領著倆小孩,護著一輛舊自行車,顯然不重要,便無人驅趕我們。

樓門開開閉閉,剛出去一伙人,顯然是去增援前方,又急急進來一個四零火箭筒三人小組。他們聽趙震元交代任務後,迅速取出幾發四零火箭彈,一手持炮彈,一手把彈尾鋼片小翅膀順時針一擰,就插入了發射筒。趙震元一手叉在腰間,另一隻手拍拍年輕戰士的肩膀,此小組便轉身出擊了。一個人提著裝好了炮彈的發射筒,兩個人提著四發備用彈。

不知為什麼,此小組出擊前,他們在樓里,先把那五發火箭彈打響了五聲清脆巨響,並伴有青煙,是打響此彈的底火引信之後,才能正式發射嗎?我至今不得而知。當時樓里那震耳巨響把我們嚇壞了。我妹趙珍長時間咧著嘴,好像隨時要哇哇大哭的模樣,不過她還行,抱著我爸的腿始終沒有哭出聲來,嘴巴就一直那麼咧著,渾身顫抖不止。

火箭筒小組奔出去,樓門「嗵」的一聲又被撞開,四五個人抬著一名血淋淋的傷員沖入樓來。他們大口喘著氣,把昏迷中的傷員放在樓廳中央水磨石地板上,向趙震元指指劃劃匯報情況,趙震元繃著臉,擰緊了眉頭。這時,上去幾位救護人員,蹲在傷員跟前,先是解開傷員身上黑大衣,武裝皮帶,攤在身體兩側,然後拿剪刀當胸剪開他的上衣。傷員很年輕的樣子,卻是面如土色。他那上衣好幾層,盡被血漿浸透。我發現,老爸同樣面如土色,我們靜默地目睹這一切。傷員上衣被剪成兩大沾片,被分別揭開至身體兩側,露出了人體冒著熱氣的胸膛。趙震元等人圍攏過去。我這邊暫時看不全面。

「嗵」的一聲,樓門開處,又急急闖入一人,從他邊走邊掏聽診器的動作看,這是來了一位戰地醫生。別人閃開,讓他蹲過去查傷,他翻了翻傷員的眼皮,查看瞳孔,然後站起身來,很清楚地說了三個字「沒人了」,大家對他的診斷並不意外,現場靜默無語,這三個字聽起來非常真切。

就在人們放棄搶救站起身散開時,我清楚地看到了死者的傷口。由於傷口四周剛被紗布擦過,因而那傷口十分清楚。死者胸部中了四槍,兩塊胸大肌上各中一槍,下面中兩槍,四個槍眼呈血紅色圓點,在胸膛上排列成一個口字形,四個傷口伴隨著熱氣,向外冒血泡,形如四朵紅莓小花。犧牲者熾熱的血液即將流盡。

趙震元他們復又研究戰事,臉上添了悲壯神情,部署新的戰術行動,腳下踩著血。

有人把屍體從樓廳中央拖向一旁停放。哪一旁?我們這一旁。抬屍體者並不在意這裡站著我們三個活人。他們把死者拖拉至我們面前兩米處,把那血漿浸透的大衣覆蓋在死者身上。我聞到新鮮血液熱騰騰的氣息,有些腥甜味道。這時,樓廳地板成了血染的世界,人們踩著血跡四處走動。

那位手持聽診器的戰地醫生,高高的身板,腰際別著手槍,兀自走到死者跟前,默默站立片刻,他似乎在說:好兄弟,我救不了你啦。

這位醫生的形象給我印象極深。他年歲不小了,禿頂,瘦長臉上布滿皺紋,神態滄桑。他披件大衣,仍顯得細瘦挺拔,腰板直挺挺地站在我們對面。當時我胡思亂想,莫名其妙地覺得他特像國共兩軍戰場上的少將醫官。至今我不明白,為啥會有這般荒唐聯想呢?

外頭槍炮聲在繼續。隔著屍體,樓門又被踢開,只見兩位炊事班戰士,肩上背著步槍,推一輛三輪板車進得樓來。車上放著一個大平籮,上面用棉毯蓋著。毯子一揭,滿籮白面大肉包子,熱氣蒸騰。這包子顯然來自西招指揮部。

趙震元揮揮手,十幾個頭頭和警衛,從容走過去抓取包子吃。我注意到他們的手是腥紅色的,上邊沾滿了方才這位死者包括其他傷員的血。腥紅色手掌掐著大白包子,格外刺眼。他們就這樣毫無顧忌地大口吞吃,我也許咽了唾沫,也許沒咽。

屍體兀自躺在大堂,沒有生息。

我們仨定定地站著,一動不敢動。我感到了趙珍渾身持續抖動,可能是嚇的,可能因為寒冷,但主要是被嚇的。我聽到父親輕微的嘆氣聲。我在想:這仗打了一上午,到現在剛打了一半啊?不然,指揮員們怎麼在這裡開飯呢?

簡短飯畢,一部分指揮者急急出樓,他們要向聯字號勁敵發起新一輪進攻。

槍炮聲再次猛烈爆響。

陸續有新傷員進樓來救護包紮。重傷者就地休息,輕傷者復又衝出去。半下午時,趙震元指揮手下把那具屍體從我們面前抬出樓外。抬走這位犧牲者,似乎告訴饑寒交迫中的我們,戰鬥接近尾聲。過一陣子,樓外槍聲漸漸稀疏。

雙方整整對攻了一個白天。

在父親的帶領下,我和我妹邁動早已麻木的雙腳,推動車子,緊緊護衛著那袋白面,出了地委大樓,沿著馬路邊殘雪牆根,一步步向家走去。那時刻,暮色正濃。

街頭,隨處是炮彈坑、碎石塊,這裡一攤血,那裡一攤血,隨處可見散落的子彈殼和機槍子彈箱。我們兩三次小心翼翼地繞過了沒有炸響的手榴彈——缺失了後蓋,白色絲質拉弦露在尾部。一些大樹枝被彈片削落在地。家屬大院鐵條大門被炸歪,幾根鐵條竟被炮彈削斷。路過友誼小學操場,我特地看了看母校那邊的受損情況,到處被打得七零八落,甚也瞧不清楚。

與軍分區後門遙遙相對的是地委醫護門診所。戰鬥中,診所被紅字號當做機槍陣地和四零火箭彈發射工事,以攻擊家屬大院,扼制軍分區後門,反被聯字號的迫擊炮彈或同樣的四零火箭彈摧毀。我看到,門診所三間平房被炸成一片廢墟。

就在戰地即將被暗夜吞沒時刻,我們終於回到家中。我媽早已焦慮萬分,正準備冒險出去尋找我們……

當天晚上,我聽到附近一聲巨響,驚天動地。早晨溜出門看,發現是軍分區用重磅炸藥,炸毀了我們出門必經的一座古門樓。武鬥前,少年們回家,常在古門樓下避風避雨,或在門樓里集合聚會。現在,這門樓七梁八柱悉數倒塌,古磚古瓦堆集成一座高達十幾米的廢墟,徹底堵塞了紅字號進攻軍分區後門通道,也徹底堵塞了我的出行。我們被完全困在了文革戰火的死胡同里,也徹底斬斷了外部世界對一個少年的全部誘惑。

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弄回來的那袋子白面,開始一點一點地發揮出它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直到春暖花開。

2004年秋季,我駕車奔馳在連綿細雨中的太行山上。我一定要找到當年那位手提衝鋒鎗,多次進出地委大樓的「小楊」,即紅字號「紅大」副總指揮楊萬盛。我邊開車邊思慮:從那場戰鬥到現在,茫茫然四十年逝去,楊萬盛也應年過花甲,他還能記得那血腥的一天嗎?

楊萬盛血火經歷,在晉東南紅字號頭頭們當中,有一定代表性。他不是純正的學生造反派,當時屬於建築企業技術員。武鬥終止後,他被「勝利」的聯字號判了九年大獄,兩條腿差點整掉。出獄後,文革結束,他重新投身到專業中,出任長治市建築工程監理有限公司總工程師。我在一家化肥廠建設工地上,找到了這位施工總監。誰能想到,這樣一位倍受尊重的工程老總,年輕時卻日夜衝殺在血腥戰場上。

老楊能夠冷靜地回憶文革,客觀分析兩派鬥爭局勢。他認為:就當年兩派武鬥的組織狀況而言,聯字號更堅固更嚴整一些。其武裝力量在軍分區統一指揮、統一部署下行動,分工明確,上下信息和戰爭準備也充分得多。野戰軍進軍晉東南以後,主要信託又是軍分區;長治紅字號方面,以大型淮海兵工廠為核心,儘管淮海廠弟兄們很團結,紅字號各路力量也很強大,總體上形成一個整師,大炮小炮,裝備精良,但是比起軍分區、市縣武裝部和當地駐軍而言,畢竟不是一個穩固系統。

兵工廠再大,卻不涉及全區市縣地方政權。紅字號各戰團勢必分散。文攻人員赴京赴並(並,太原簡稱)反映問題,也不如軍分區向省軍區、向北京軍區來得快,最後,聯字號上層打擊了劉格平,北京軍區直接抓捕紅字號領導幹部。中央高層急於召開「九大」,以「揪壞人」的形式收拾亂局,撲滅戰火。劉格平雖然支持紅字號,親自到晉東南撐腰,但是大分裂以來,他不能領導對立的軍分區和武裝部,駐晉海軍、空軍雖是同盟軍,同樣不能實際執掌地方政權。

武鬥後期,中央十二月會議乾脆否定了七月會議,不再支持劉格平。謝振華率69軍在山西全面支左,軍地一手抓,正面進軍,強硬占領,聯字號積極配合,效果就大不一樣了。相形之下,紅字號是自願組合性質,群龍無首。我們都有些「雷剛式」的盲動,儘管紅字號在長治百姓中占了多數,武裝力量也很強,局部都有戰鬥力,但全局性組織不力,缺乏上下完整的指揮體系,當然打不過正規軍和野戰軍,終將失敗。

楊萬盛沉沉憶道:「長治打到最後,重兵壓境,一個又一個據點失守,傷亡嚴重,實在沒有退路時,緊急開會研究,有人提出,各個副指揮和紅字號頭頭們,帶領骨幹人馬退守到淮海兵工廠的廠區內部,以國防工廠為壁壘組織抵抗,誓不投降,除非軍隊徹底毀掉工廠,然後再集中兵力,待機收復上黨古城。這個方案不現實啊,紅字號陷入非常悲壯的境地,我清楚地記得,長運頭頭劉周娃,聽到這個方案時捂住臉痛哭!」

打到1968年3月,野戰軍撐腰,聯字號進剿,紅字號慘敗。不久,總指揮趙震元以及地縣幾十號頭頭,都讓聯字號在執政中給槍斃了……

我向老楊提到了發生在地委大樓前後的那場戰鬥,我奇怪為什麼這場戰鬥在兩派史料中未見記載。我向他提醒,一樓大廳,你們對死者實施搶救,還有中彈的部位,中午吃帶血的包子。老楊猛然間記起此戰,很驚詫我怎麼知道得這般詳細?

他說確有這一仗:當時,紅字號在西招待所等地建立較大據點,是為了武裝保衛新的地區革命委員會。說起來這是向上海學習經驗,即工人糾察隊武裝保衛新生政權。毛澤東在上海視察中,也很欣賞這個做法。實際上,革委會根本無法行使權力,這一帶反而變成了雙方激烈衝突的戰場。聯字號以四零火箭筒等重武器,大白天襲擊了西招,搶占了天主堂大院、廣播電台和友誼小學等有利地形,近距離對我方指揮部構成威脅,雙方形成對攻。中間地帶很重要,我們占不了,也不允許他們占領。兩軍在這裡多次拉鋸作戰。

你所說的那一天,應是1968年2月初。天快亮時,他們再次襲擊西招,所以我們吃罷早飯,戰鬥動員到半前晌,就集合反擊出去了。在天主堂大院門前打得最厲害。那位死者,正是我們專建的一個頭頭,叫趙懷忠,擔任一支作戰分隊的隊長。趙懷忠在衝到天主堂大門時,被對方擊中,倒在大門前空地上,戰友們用密集火力掩護,我帶人衝上去,連滾帶爬把他拖下來。抬回地委大樓里搶救,他胸部中了四彈,人已經死了。趙懷忠戰死,對我們專建一百多名戰士很震動,因為他是個隊長。

專建隊員中還有一人送了命,也讓老楊難忘:這位隊員叫李天法,本來已經回了晉城老家,他洗手不幹了。當時老楊他們覺得人手少,又怕他獨自返家後被對立派抓走,便派人去晉城追到村里,把他叫了回來,讓他繼續堅持戰鬥。結果,最終讓聯字號給槍斃了。所以大家都覺得對不住他,心裡一直很愧疚。

這一仗,為什麼不見雙方記載呢?

老楊告訴我:此類戰鬥已到了頻繁發生的時候,兩邊的報紙傳單早就停了,只知晝夜血戰。事後,也不會有人去補記這些局部戰鬥。除非是兩派認為有必要揭露某項罪行,才會提及。在當時,這是很局部很普通的一仗,那麼多大仗還記不過來呢,聯字號打長治、打晉城、打高平,都是聯合圍剿作戰,一打就是一個月。要不是你細問,我參加過戰鬥也想不起來。這些小仗天天打,哪裡顧得上記載呢?

許多文革場景血火史實,就這樣在人們的記憶中流逝而去,我們是多麼健忘啊。我提到專建的炮樓掃射了一夥青少年,老楊說,那時我身在攻擊火線,這類誤傷實在不知道,就是知道也記不得了。

原來,不過是一場小仗……

(本文節選自作者長篇報導文學《犧牲者》)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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