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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的自信:胸懷天下的戰略格局如何形成?

在中國兩千餘年的封建歷史中,大唐帝國是個獨一無二的存在。

其實,論文治武功,前有秦皇漢武,後有成吉思汗,不比唐帝國差;論經濟繁榮,宋朝才是最富有的朝代。唐帝國之獨特,在於它骨子裡所體現出來的高度自信和包容。

唐朝疆域圖

這份自信和包容的背後,是一個偉大格局。儘管無數封建帝王都曾有過居於世界中心的政治抱負,但在這一點上做到極致的,恐怕只有唐朝

下面,我們就來聊聊這個問題。

軍事征伐

公元618年,李淵在長安稱帝,國號唐。

此時的大唐帝國剛剛起步,內部尚未統一,外部北方的突厥是當時亞洲最強大的勢力。李淵在太原起兵之時,為求後方穩固,還曾向突厥稱臣。之後,面對突厥的頻繁襲擾,大唐的主要策略是花錢買和平。

南北朝時期,突厥崛起

626年,東突厥頡利可汗趁著大唐內部發生玄武門之變,率兵抵達離長安僅數公里的渭水北岸。此事雖最終依舊靠唐政府奉上大量府庫金帛得以和平解決,但對新任王朝領導人李世民來說,不啻為奇恥大辱。他深知,單靠納賄求和,邊境地區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和平,只有富國強兵,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從這年9月起,唐太宗帶領侍衛在顯德殿前的庭院中練習箭術。面對一些官員對手持武器的軍士的擔心,李世民不以為意,說道:「兵士唯習弓馬,庶使汝鬥戰,亦望汝前無橫敵。」

皇帝決心這麼大,將士們自然分外用力。恰在此時,突厥內部矛盾激化,給了唐軍分頭擊之的機會。630年初,太宗以李靖為帥,進擊頡利可汗。

僅用了約兩個月的時間,就滅了東突厥汗國,生擒頡利可汗。此時已是太上皇的李淵,嘆道:「漢高祖困拜登,不能報;今我子能滅突厥,吾託付得人,復何憂哉!」太宗皇帝也很得意,對大臣們說:「往者國家草創,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稱臣於突厥。朕未嘗不痛心疾首,志滅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

眼見北方曾經最強悍的汗國短時間內在唐軍的攻擊下灰飛煙滅,西北各族一致臣服,尊稱唐太宗為「天可汗」。之後,從太宗到高宗再到玄宗,唐帝國的疆土隨著唐軍的征伐不斷拓展,其疆域西過蔥嶺,到達今天的阿富汗一帶,東到大海,北方包括整個草原,往南一直到今天的越南,是名副其實的東方最大帝國。

唐太宗畫像

無論是和平時期還是烽煙四起的年代,一個軍事上孱弱的國家,撐不起它在戰略上的野心。唐之前的漢朝如此,之後的宋、元、明、清亦如此。

但是唐之獨特,在於軍事征伐之後。

疆域無界

東突厥被滅後,太宗曾召集群臣開會,討論如何安置投降之人以及鞏固唐在漠北地區的統治等問題。會上,出現3種意見:其一,令降眾遷徙中原,分散居住,像漢族百姓一樣從事農耕;其二,將其遣返漠北,居其舊土,分立酋長,領其部落;其三,將降眾安置在黃河以南,使其「任情居住」,「不相統屬」,此舉既可使突厥「懷我德惠,終無叛逆」,又使其「力散勢分,安能為害」。

皇帝最終選擇了第三種。當時,凡是西域歸順朝廷而在原居住地不離開故土的諸部落,唐均設置羈縻州。《新唐書》對此描寫的是:唐興,初未暇於四夷,自太宗平突厥,西北諸蕃及蠻夷稍稍內屬,即其部落列置州縣。

其大者為都督府,以其首領為都督、刺史,皆得世襲。對於這些地區,其內部仍然維持原有生產和生活方式,戶籍不必呈報朝廷戶部。

比如,唐朝在帕米爾以西地區共有16國,唐以其國都城為都督府所在地,其下設置州縣、軍府,共88州、110縣、126軍府,以各國國王為都督府都督,統治本國土地與民眾,對中央政府的義務主要是貢賦和軍事徵召兩項。反過來說,當這些國家遭遇外敵入侵時,唐朝就要履行宗主國義務,出兵援救這些政權。這些羈縻州的存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絲綢之路的安全和暢通。當時大食曾向東進攻中亞地區,自認處於唐朝保護之下的安西諸國主動向唐請求幫助,如烏萇國王、骨咄國王、俱立國王等,在安西以西,與大食為鄰,「大食煽誘為虐,俱不從,潛布款於朝廷」,唐廷「深嘉之」,皆賜彩二百緞。直到開元末年,唐廷已經在走下坡路,包括康國在內的幾個國家還與唐聯繫,或求冊封,或請改國名,或表忠心,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唐羈縻政策的成功。

唐之所以實行此策,在於他們認識到,遊牧民的流動性和朝廷有限的資源,使唐無法永遠維持對邊疆地區的直接控制,與其劃疆定界,不如對邊疆地區實行鬆散管理,給他們生衍繁息的空間,只在戰略要地修城築牆,即可維持唐與四鄰的和睦關係。

在羈縻州之上,唐在西域地區設置了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負責管理天山南北、熱海以西以及中亞地區。兩大都護府代表朝廷在西域行使職權,各都督府、州、軍皆受其管轄。曾經大火的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中的主人公張小敬,在西域當了十年兵。他所在第八團駐守的烽燧堡,應該就是某個戰略要地。他們在遭遇外敵時邊抵抗、邊向朝廷報信,為朝廷整軍備戰爭取時間。

影視劇中的烽燧堡。圖源/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截圖

對唐而言,羈縻政策為唐在應對外來侵略時提供了戰略緩衝地帶,保證了邊疆的安穩。對這些羈縻州來說,它們不必在政治上完全效忠唐朝,也不必改變自身的風俗習慣,能夠接觸到唐發達的物質文明和先進文化,還幾乎不用承擔風險,也是何樂而不為的事。唐太宗曾就這一政策得意地說:「朕於戎、狄所以能取古人所不能取,臣古人所不能臣者,皆順眾人之所欲故也。」

所以,唐帝國的疆域雖然廣袤,但卻缺少明顯的邊界:在西方、北方沒有長城,也沒有邊塞。在這片開放的領土上,任何族群願意歸屬,其領導人都可以取得中國政府的官職,被列入大唐天下之內。曾有人這樣分析唐帝國在東亞所構建的體系:

1、唐朝本土;

2、羈縻州地區;

3、更具自治性的民族地區,如突厥、回鶻、吐蕃等;

4、具有一定依附性的國家,如新羅等;

5、僅有朝貢之名的主權國家,如大食、日本等。

學者許倬雲在評論漢唐秩序時說得更為形象,漢代重視的是從上到下的堅實結構,而唐代的機制則大開大合、來者不拒,向四方延伸……漢代是厚實的,唐代是宏大的,各有其特色。

值得一提的是,唐帝國的這種開放和包容性,不僅僅體現在邊疆政策上,更是體現在整個帝國體系的方方面面。

體系開放

唐朝的開放體現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

政治上,據《新唐書》記載,當時與大唐交往的國家有72個,就中國古代王朝的對外交往程度上來說,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些國家中,包括東羅馬帝國和阿拉伯帝國,也就是唐人口中的「大食」。在長安的外國使節或地方政權的朝貢使者被允許得到漢文典籍,前往國子監觀摩儒學講授,在市場購物,參加國宴、新年聚會、皇帝誕辰慶典等盛大的宮廷活動。其他外國人經唐廷批准後,也有機會體驗唐朝博大豐富的文化、物質生活。朝鮮半島和日本的僧侶、留學生可以在中國長期停留,學習各種知識,融入中國的生活。唐政府為其提供飲食起居,並發放獎學金。

不僅如此,無論是漢人、日本人、新羅人,還是西域人、突厥人、波斯人,只要有真才實學,還可以參加科舉考試,通過的即被唐帝國授以官職,為朝廷效力,比如波斯王子泥涅斯官拜左吾衛將軍,突厥人哥舒翰官至太子太保、御史大夫,日本人阿倍仲麻呂官至秘書監、衛尉卿等。

阿倍仲麻呂畫像

與政治開放相應的,是經濟上的開放。唐朝最多時與世界40餘國保持貿易往來。當時的貿易通道主要有兩條,一條是盛於漢代、唐時再次繁榮的古絲綢之路,經西域通往中亞;另一條是東南沿海的海上貿易,東邊與日本之間人員、商貨往來不絕,南向沿著馬來半島和南海島嶼,經印度洋,與大食相連,甚至遠及非洲沿岸。阿拉伯方向來的商船,運來珍寶、香料,從中國帶回的則是瓷器與絲綢。廣州、泉州、揚州等城市,都是當時外商的聚集地。

7-9世紀的阿拉伯帝國。來源/張芝聯、劉學榮主編《世界歷史地圖集》

當時的廣州,專門劃出一塊地供外國人居住,還享有一定的治外法權。按照唐代定時開市的制度,每當鼓聲敲響時,各種膚色的外國人以及來自唐朝境內各地的漢人都來到大市場,他們或在店內密謀策劃,或在商船上討價還價,進行緊張的貿易活動;每當日落時分的鼓聲敲響,他們又各自散去,返回自己的居住區。後來隨著唐帝國管控力度減弱,夜市興起,他們偶爾也到夜市去,用異國腔調大聲討價還價。

開放體系的背後,是大唐對外部世界的精準認知。唐廷負責外交事務的主要機構是鴻臚寺。外國使節到達長安後,由鴻臚卿向其勘問土地風俗、衣服貢獻、道里遠近等情況。德宗貞元年間,賈耽任鴻臚卿兼宰相職務,他憑藉自己多年積累的知識寫成《古今郡國縣道四夷述》。此書共40卷,詳細記錄了鄰國的位置、前往該國的道路、與唐的距離等,成為唐朝官員尤其是外交官員的標準參考書。與此書幾乎同時完成的還有一幅名為《海內華夷圖》的地圖,寬三丈、長三丈二尺,兩地之間的距離用比例尺標示。一次,德宗皇帝在接見外國來使時展示出這份地圖。使者們經過仔細查看,確認圖中關於自己國家的信息準確無誤。

賈耽所做《海內華夷圖》

開放,不僅展現了大唐的強盛與氣度,客觀上也促進了漢、胡融合。

「華夷」一家

華夷之分起於先秦,即以中原王朝為天下中心,周邊為非華夏族群,按地理方位依次為東夷、南蠻、西戎、北狄。周邊國家向中央王朝朝貢,由此形成基於政治和地理空間上不同的「華夷秩序」。

之後,經過儒家的「夷夏之辨」,中原王朝相對周邊四夷的優越感在人們的腦海中得以固化、強化。唐朝的名臣魏徵就認為戎狄人面獸心,「弱則請服,強則叛亂,固其常性」。一直到宋朝時,依舊有北方的文人偏執地認為,南方人低人一等。

但是,在唐代,這種夷夏之分就比較淡。

633年,在唐朝為太上皇李淵舉行的一場酒宴上,一位臣服於唐朝的突厥可汗翩翩起舞,另一位來自南方的部落首領獻詩作歌。李淵看後心滿意足地說:「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高祖所感嘆的,自然是唐太宗的業績。

太宗皇帝曾說過,「夷狄亦人耳,其情與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澤不加,不必猜忌異類。蓋德澤恰,則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則骨肉不免為仇敵。」可以看出,對待華夷問題,唐太宗的態度是開放、平等、德化。正是有這樣的觀念,他在剿滅東突厥時,不光在突厥原居住地漠北故地分置北開、北寧、北撫等六州,以與頡利可汗一起被俘的突厥酋長阿史那思摩為北開州都督,居黃河以南,遙領頡利舊部,還在長安城內安排他們任職,五品以上官員達百餘人。

唐宮廷畫家閻立本作《步輦圖》,記錄的是吐蕃使者朝見唐皇帝。

如果說善於納諫、大度包容是唐之前歷代賢君共有的優點,能夠對華夷兼愛如一,則是太宗皇帝獨創。太宗之後,他的這種觀念與政策仍為李唐王朝所保持。異族名將層出不窮,如黑齒常之、李多祚、泉獻誠、論弓仁等。安史之亂中,來自少數民族的將領更是成為平叛主力,如李光弼是契丹人,僕固懷恩是鐵勒人,李懷光是靺鞨人。

之所以如此,主要有兩點原因:其一,李唐皇室,起於北朝胡化漢人,對所謂夷夏觀念看得很淡;其二,唐朝中後期,推行文人治國,尚武之風弱化,只有胡人反而識字較少,以弓馬為重,成為王朝對外征戰的重要倚仗。

安史之亂後,唐政府的中央政權控制力不斷減弱,周邊的突厥、契丹、吐蕃等少數民族的態度逐漸囂張,頻頻襲擾;而助唐平定安史之亂的回紇則居功自傲,在長安城內驕縱蠻橫,同樣加深了中央王朝對其厭惡之情,大唐立國之初的「華夷一家」政策出現裂痕,夷夏之防重新被提起。一個明顯的例子是,安史亂後,唐人衣著打扮不再流行胡服,而重新恢復寬大的漢服舊風。到宋朝時,由於北宋政權與遼、金政權打交道時頻頻吃虧,華夷之分再次在中原王朝得到強化。

如果從一個更宏大的歷史視角來看,唐時期,周邊少數民族比之前有了更多的機會接觸和學習中原先進文明,自身得以不斷強大,不斷衝擊著傳統的華夷格局。到遼、金時,已經能在與中原的北宋王朝交往中處於強勢地位,直到元朝建立,完成少數民族對漢人的首次逆襲。也就是說,唐代所提倡「華夷一家」的天下觀,在推動周邊少數民族力量興起的同時,也為中國歷史的後續發展提供了更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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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歷史D學堂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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