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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 文明人的底線(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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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兩天來,無數人可能都被西安地鐵女乘客被保全拖拽的畫面所震驚。有個令人印象深刻評論說:「本來我以為地鐵里淹死人已經是極限了,沒想到在地鐵里還能被保全扒光衣服。」

8月30日下午,西安地鐵3號線大雁塔車站,兩位乘客產生爭執,起因是老頭打壞了女乘客掉落在一旁的傘。從完整版的視頻上看,她只是要求老人「加微信把錢給我」,但對方堅持不給,還要求保全「把她抓起來」。從22秒起,保全突然發作,將她拽出車廂,在撕扯過程中,那位女生衣不蔽體,在眾目睽睽之下幾乎全裸。

這件事的影響之大,已經遠遠超出西安地鐵本身,波及西安這座城市的公眾印象,我已經看到很多人紛紛表示「再也不想/不敢去西安了」,由此又牽扯出近些年來西安種種讓人一言難盡的事件。

這其中難免有擴大打擊面的成分,但也是因為出於失望:本來,任何地方都可能出一些怪事,但鬧大了多少有點用,如果罵完就改,那也氣消了;然而,西安這次是直到涉事女方報警後,才由警方介入調查,那都已經是事發2天後了。這就給人一種很不好的感覺:你不僅氣憤,而且發現對方並不認真看待你的氣憤,以至於你罵他也沒什麼用,這就讓人更為氣憤了。

現場對比畫面

西安地鐵為何反應遲緩?除了缺乏相應的危機公關策略之外,我想很大一個原因可能在於:他們認為這是一件「小事」,因而難以理解網上的反應。有人就說,在西安的系統內還覺得是另幾個競爭網紅城市的對手下線軍故意黑他們呢,哪有那麼嚴重……

微博上也有不少人覺得這不是什麼事,認為保全之所以如此,只是因為這個姑娘沒有聽話下車,影響了地鐵運行;知乎上甚至有一種說法,說是因為「女生扒拉著門不然其他人上地鐵」,因而活該。

不過至少,從視頻上看不出她有這樣的舉動,而且最後地鐵照常行進後,她到站也就自己下車了——換言之,如果不是暴力拖拽,本來可能什麼事都沒有。

交通運輸部下屬《中國交通報》官微「交通發布」評論強調,在地鐵營運中,行車安全固然最為重要,但營運主體也應注意方式方法的合法合規。如果該名女乘客已經違反了相關條例、法規,那麼地鐵營運方應當及時報警,由公安部門進行後續執法工作,地鐵營運方不應越權。

在此,一個不應模糊的焦點是:這一事件之所以引發爭議和群情激憤,既不是因為所謂「壞人變老」,也不是女乘客的行為舉止,而是保全的粗暴做法,擊穿了「文明人的底線」——就算是女生有問題,她就理應遭受這樣的待遇了嗎?就是犯人也不能扒光衣服遊街示眾,那涉及到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尊嚴。

人們之所以震驚,正是因為本來我們默認身為「文明人」,有些事是絕對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的——比如一個女性走在公共場所,不會被陌生人在地上拖拽、撕扯得衣不蔽體。沒有哪條法律能容許一個人這樣公然侵犯他人還不受懲罰。這原本至少給每個人提供了一種基本的安全感。

當這種底線被突破時,喚起的不安、震驚和恐懼是相當強烈的,會引發一種深遠的幻滅和焦慮感,想像一下,這就好像你一直立足的大地突然開裂了,讓你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默認的生活前提都有可能發生動搖。不可能發生的事竟然發生了。

二戰期間,匈牙利猶太人艾麗斯被送進比克瑙集中營幾個月後,仍未意識到自己被送到了何處。在倖存下來後,她回憶說:

或許也因為那一切都太可怕了,已經超出了你的理解範圍。一個在正常環境下長大的15歲女孩,怎麼能理解自己會被他們送進毒氣室?畢竟已經是20世紀了呀!我會去看電影,我的父親在布達佩斯有辦公室,我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在我們家你絕對不能說一個髒字。你怎麼可能想像如此齷齪的事情?想到他們會用這種方式殺人?我們還一直被教育說德國是一個文明的國家。

換句話說,那其實是「超出日常經驗的事件」——「你怎麼能想得到文明人會幹出這種事?而我作為一個文明人會遭受這樣的對待?」

像這樣的心理,在這次的事件中也隱約可見,很多女性的強烈恐懼感實際上是在說:「都2021年了,怎麼還會有這種事?這可是在西安啊!」雖然當下人們普遍把這看作是西安城市形象的一次危機,但這樣的反應其實也意味著人們對西安普遍有著更高的期待值——阿富汗的女性遭此待遇也不意外,但為什麼是在多年來以「國際化大都市」自詡的西安?

許多女孩子都說:「我覺得我也被當眾扒光了。」這種共情不僅僅是憤怒,也因為她們赫然發現,儘管到了2021年,自己身為女性仍然未能在公共場合獲得最基本的人性尊嚴和安全感。我一位朋友說,她今天在西安換了4條地鐵,沒有看到任何一位女性穿裙子,因為這一事件空前真實地為她們每個人敲響了警鐘:這樣的暴力與羞辱仍有可能降臨到自己頭上。

這這次西安地鐵的事件中,保全當眾如此羞辱一個女乘客,但周圍沒有任何人上前勸阻,有人舉出三年前武漢地鐵的類似事件作為參照,以證明武漢人還比較有「血性」。我猜想西安這次沒人動的原因之一可能是保全的「准官方身份」(雖然事後說安保服務也是外包的),就像見義勇為還相對容易,但對抗警察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便如此,那些「搭把手」幫保全把她拖出車廂的男人,無疑是暴行的共犯,而女生被撕扯得幾近全裸,竟然都沒人給她披一件衣服,這還是不能不令人寒心。

我當然認為那位行使暴力的保全要承擔應有的法律職責,但如果僅僅把這看作是個人的衝動和過錯,那我們就低估了這一事件的意義。因為這種微小的暴力深深地植根於社會土壤之中,這乍看起來好像是一件「小事」,但卻與我們這個社會對待人的基本態度一致。

鄭念在《上海生死劫》中記述了她文革初期在上海所見:一位姑娘跌倒在街頭,被一群紅衛兵肆意羞辱,她木木地坐在泥地里哀哭:「我不是資產階級。」她之所以遭受這樣的對待,只是因為她穿了窄管褲,被視為走資派,也就成了一些人眼裡誰都能肆意羞辱的對象。

我們距離那個時代並不遙遠。因為一直以來,國內的教育都沒有真正讓如下基本理念深入人心:不管一個人怎麼樣,他/她總是一個「人」,擁有身為人的基本權利和尊嚴,這就是底線。

也許這看起來空泛,但其實是和我們每個人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關的,西安地鐵上這一幕只是一個具體而微的事例,它證明,一旦這一底線被突破,那麼發生你平常再難以想像的事,都不要驚訝。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Matters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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