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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民請命,卻把自己老命請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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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再黑暗的年代,也還是能出一些為民請命的官員。

比如乾隆年間的彭家屏。

彭是河南夏邑人,康熙六十年進士出身,歷康雍乾三朝,乾隆二十年在江蘇布政使(約等於副省長)任上稱病乞休,回鄉養老。

可是,享受退休生活不到兩年,彭就遭遇滅頂之災。

乾隆二十一年,河南大水,包括夏邑在內的很多鄉縣受災嚴重,但時任河南巡撫圖爾炳阿(也作圖勒炳阿)卻隱災不報,導致當地百姓未能得到及時救災,餓殍遍地。第二天春天,乾隆南巡路過河南,按慣例,所經地的退休官員也得參與迎駕,彭家屏趁機向乾隆報告家鄉災情嚴重,「請皇上救救夏邑這座歷史名城吧」。

乾隆當場質問圖爾炳阿為什麼隱災不報,圖爾炳阿說沒有啊,這是謠言吧,皇上,咱可不信謠啊。乾隆不信,立即著令圖爾炳阿跟彭家屏一起到夏邑再實地查勘。

九天後,圖爾炳阿復奏,說夏邑在去年七月確曾因降水過多導致農田積水,但經過及時泄洪,作物還保有八九成收成,按朝廷規定,「收成七分從無賑緩之例」,也就是無需救助,但我已下令開倉平價糶米,並酌情借糧給百姓了。

不得不說,乾隆還是智商很高的,他在派圖和彭去實地勘查之後,又詳細詢問了負責漕運的當地官員張師載,張如實稟報,說夏邑受災真的很嚴重。乾隆採信張師載的話,見圖爾炳阿還在文過飾非,怒了,連下兩道聖旨給內閣和軍機處,說河南夏邑跟江蘇、山東幾個受災嚴重的鄉縣疆域犬牙交錯,怎麼可能受災不重,必須加大賑災力度,並對圖爾炳阿「嚴行申飭」,就是給個嚴重警告的處分,「此次暫為寬恕,若再不經心,必當重治其罪」(《清代文字獄檔》引《清實錄》卷五百三十二《圖爾炳阿著傳旨嚴行申飭諭》)。

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沒想到,兩個月後,乾隆駕臨徐州,又有一個叫張欽的夏邑人攔路告御狀,還是說夏邑災情嚴重,地方官隱災不報。乾隆就納了悶了,明明兩個月前已敕令圖爾炳阿查勘、賑災,怎麼到現在還有當地百姓來訴苦?會不會是「刁民見朕屢次加恩」,得寸進尺?此風斷不可長,所以,他先命人把告狀人解交圖爾炳阿「照例辦理」,又敕令圖爾炳阿「再行詳加查察」。

然後他還不放心,再秘密派步軍統領觀音保前往夏邑微服私訪。

十天後,觀音保查實回報,夏邑及周圍四縣仍有很多受淹農田無法下種,民不聊生,幾百文就可買兩個童男。乾隆再結合自己南巡路上的所見所聞,證實彭家屏沒造謠,確實是圖爾炳阿不關心民眾疾苦,瞞災不報,還一再堅持錯誤,真沒想到他居然敢這樣欺君罔上,於是下旨,「圖爾炳阿著革職,發配往烏里雅素台(漠北蒙古諸部統稱)軍營,自備斧資,效力贖罪,以為地方官計諱災者之戒。」而災情最嚴重的四縣知縣,也都「革職拿問」,百姓所積欠的糧賦,「一併豁免」。

乾隆之暴怒,其實還有一個他難以啟齒的原因:在彭家屏面奏災情之前,圖爾炳阿接駕,乾隆問他河南民生,他回了五穀豐登、百姓安居樂業,乾隆不禁詩興大發,賦五律一首《賜河南巡撫圖爾炳阿》:

連疆迎蹕路,重穡問農田

所幸歲非歉,還欣雪被駢

安民惟擇吏,樂後每憂先

中土風猶朴,斯宜正直宣

不用懷疑,乾隆一生寫詩四萬多首,沒有代筆,沒有代筆,沒有代筆。這首寫給圖爾炳阿的詩,大概意思是:我在南巡路上詢問民生,所幸連年豐收,這說明,選對官吏,先天下之憂後天下之樂,百姓才能安居樂業。河南民風純樸,正應該多多宣傳這樣的正能量啊!

現在看來,這首詩四十字,一字就是一聲打臉,「十全老人」怎能不震怒。

事情如果到此為止,那就是一出「退休官為民請命曝真相,聖天子愛民如子懲奸邪」的好戲,妥妥的「康乾盛世」風。可是,正當所有觀眾以為就這樣happy ending,準備離座的時候,劇情卻朝著恐怖片類型急轉直下。

原來,就在夏邑人張欽攔路告御狀,乾隆派觀音保微服私訪之後,又一個叫劉元德的夏邑人也來攔聖駕告狀,除了同樣哭訴災情之外,還直指該縣縣令失職,跪求皇帝更換一個「賢而愛民者」。

這就有明確的政治訴求了。乾隆疑心大發,覺得劉元德背後必有指使者,於是親自訊問,劉元德供出,確實是該縣秀才段昌緒及武生劉東震指使他這麼做的。乾隆即派侍衛成林帶劉元德到河南,匯同尚留在原地等新巡撫接任的圖爾炳阿,即時訊問所有涉案人員。

沒想到,成林跟圖爾炳阿來到夏邑時,該縣差役傳召段昌緒等人,段竟然抗命不到案。知縣親自帶人到段昌緒家抓人並查抄,竟在他臥室里搜出吳三桂起兵造反時的討清檄文一道,而上面還有段昌緒的「濃圈密點,加評讚賞」。

這麼一來,案件的性質就全變了。乾隆認為,吳三桂就像曹操、司馬懿一樣,都是亂臣賊子。我大清再造華夏百餘年,全國人民都沐浴在陽光雨露之中,先別說我們愛新覺羅列祖列宗厚德深仁,亘古未有,我即位二十多年如一日,兢兢業業,心中裝著老百姓,一有災情,撥款救災動輒千百萬,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我捫心自問,無愧於天地之間,以為天下人但凡有點良心的,都會感恩不盡。遠的不說,最近我對夏邑一再加大賑災力度,懲辦救災不力官員,再怎麼冥頑不化的百姓,應該都會被感動到,怎麼還有如此喪心病狂之刁民,竟忍心抄錄逆賊偽檄,還動筆點讚,這實在讓我寒心。本來,哪個地方受災,地方官員瞞災不報,自有應得之罪,但百姓中有如此反動之人,滅絕人性,居心叵測,老天爺都看不下去,天災就是天譴啊。(篇幅所限,原文《圖爾炳阿等留原任並嚴查偽檄諭》欠奉。)

接著乾隆又說,之前我撤了圖爾炳阿的職,是治他瞞災之罪,現在他查出反動檄文,功大於過,如果我還是撤了他,豈不是助長了刁民歪風?所以,圖不必革職,繼續留任,其他幾個知縣也一樣。至於當地農民,不識字的,跟這事無關,不應該被殃及,賑災工作還得繼續進行,相信你們也不敢再敷衍我了。

最後乾隆才說到重點:「但段昌緒家既有此書,傳抄何自,此外必尚有收存,既彭家屏家恐亦不能保其必無,即應委大員前往伊家嚴行詳查……」

這個時候,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彭家屏跟段昌緒、劉元德等人有瓜葛,但彭是退休的省級官員,在當地肯定影響力很大,乾隆僅憑他們都是夏邑人這一點,內心認定,從彭家屏面奏災情開始,到段昌緒指使劉元德提出更換縣官的訴求,這些都是一個大陰謀的組成部分,如果我上了他們的當,把河南上至巡撫下至知縣都換掉,那河南還是我大清的王土嗎?

「恐亦不能保其必無」八個字,每個字都像一把利刃,指向彭家屏,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證,這八個字一出,彭家屏必死無疑,這才是最讓人恐怖的地方。

第一步,命其即刻進京接受訊問,並派直隸總督方觀承負責專案組。

直隸總督可是朝廷從一品大員,審這樣的案子,不會小題大做嗎?

當然不會。看過本專欄的朋友應該都知道,思想悖逆案,一直都是乾隆朝的重中之重,因為,這可是關乎愛新覺羅氏執政根基的大事,怎麼重視都不為過。

方觀承再三詰問,彭家屏供出,吳三桂的偽檄,他看都沒看過,「但稱有明末野史等類存留未燒,實不曾看」。

目光如炬的乾隆,第一眼就從彭家屏的供詞裡發現了邏輯問題:既然沒看,怎麼知道那些書是不能存留的?難道你一看書名就知道裡面寫什麼嗎?再說了,既然知道不能存留,又不燒了,到底是何居心?

於是,先將彭家屏「革職拿問」,再命方觀承親赴夏邑彭家,搜查禁書,並查清楚彭家屏跟段昌緒等刁民是否有勾結。

方觀承不敢怠慢,第一時間親臨夏邑,會同圖爾炳阿,很快查明:彭家屏迎駕揭露災情之後,乾隆敕令大力賑災,彭家屏回到夏邑,居功自傲,對外宣稱此番降旨賑災,都是他冒死奏報的結果,他的家人、僕人也與有榮焉,到處宣揚,這就讓「積年訟棍」(經常替人寫狀紙告狀之人)段昌緒覺得有機可趁,於是串同沒有受災的劉元德等人,口述狀詞,攔御駕告狀,目的是既領到賑災物資,又能得到為民請命的美名。

關鍵是,段昌緒等人將狀紙寫好之後,曾經拿給彭家屏的侄子彭型(監生)看,按他的意見修改,然後又請他轉交彭家屏看,彭家屏不置可否,只說寫得一般。也就是說,彭雖然不是幕後主使,至少是知情者,所以,以方觀承為首的專案組認為,彭家屏身為退休官員,不但沒能在家鄉起到忠君愛國的表率作用,還把浩蕩皇恩竊為己功,甚至對刁民串謀知情不報,用心險惡,應該追究罪責。

至於乾隆更關心的禁書問題,則出現了很詭異的事:專案組成員、河南布政使劉慥帶人到彭家搜了三天,將彭家翻了個底朝天,查出來往書信、手寫字紙共七十七件,卻找不到彭家屏自己供稱的明末野史等違禁書籍。

對這樣的搜查結果,乾隆當然是很不滿意的,因為彭家屏親供,那些違禁的明末野史等書,有的還是他自己抄寫的,這絕不是別人誣陷他,怎麼可能搜不到?所以他親自指明辦案方向:乃們啊,圖樣圖個啥,將精力放在劉元德案上,是避重就輕,應將彭家所有人員隔開審訊,明白告訴他們,這些書是彭家屏親口供出,抵賴不了的,趕緊交出來吧。

從諭旨上看,乾隆急赤白臉的樣子躍然紙上,差點就說你們要是搜不到,我自己來了。

果然,有了皇帝的英明指導,專案組再次訊問彭家人,終於找到原因:原來,彭家屏被勒令上京之後,他兒子嚇到了,第一反應,就是把家中所有可能違禁的書籍全燒了,而彭家屏毫不知情,這才主動招供有違禁藏書。而且,圖爾炳阿在抄家過程中還發現,彭家屏居然把他所刻的族譜命名為《大彭統記》,這也太狂妄悖逆了,自古以來,只有大唐、大宋、大明、大清,你姓彭的居然也敢稱「大彭」?

至此,「案情」大白,彭家屏死罪難饒,乾隆又循例來了一次「皇恩浩蕩」,把斬立決「從寬」改為賜令自盡,至於其子主動燒書,相信是出於恐懼,倉惶之間為了救父,「而子為父隱,情理尚有可原」,所以就算了,不再追究其罪責。而彭的家產,抄得三萬二百四十兩白銀,充公入庫;彭家族譜《大彭統記》即刻銷毀。至於那些串謀告御狀的刁民,也「從寬」,由凌遲改為斬決。

彭家屏一案,從為民請命始,以自己送命終,《清代文字獄檔》增訂本把它列入補輯,但也有研究者說,這不應該算文字獄,雖然它跟禁書有關,但乾隆懲治彭家屏,主要還是跟搞胡中藻案一樣,消除朋黨隱患,因為他在六月初七的上諭中明確說過,「且彭家屏乃李衛門下一走狗耳」。這就深了,篇幅所限,就此打住。

不過,僅從案件本身來看,彭家屏借迎駕的機會面奏災情,固然有為民請命的成分,但更大的動機,恐怕還是想為朝廷找回民心,為皇權永固而發揮餘熱。諷刺的是,他碰到一個把思想罪看得比什麼罪都嚴重、又好大喜功的皇帝,所以,讓你自己了斷還真的算輕的了。

只是,不知道彭家屏把頭伸進套里的那一刻,心裡是在感念皇恩浩蕩,還是在默默問候愛新覺羅氏的十八代祖宗。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現代聊齋余少鐳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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