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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U型鎖」十年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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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9月15日,丈夫在西安市中心醫院被搶救到深夜。他頭頂左邊的顱骨被蔡洋用U型鎖打斷,腦漿都冒了出來。萬幸,搶救及時,算是保住了一條命。可那個心靈手巧,喜歡自己搗鼓車,喜歡和妻子一起去游山逛水的李健利,再也回不來了。這十年的大部分時光,夫妻倆都是在西安市中心醫院度過的。

插畫:Wilson Tsang

北大街報話大樓上的鐘又響了,還是那首《東方紅》的曲子,聲調之間拉得很長,空曠地迴旋在醫院上空。

報話大樓是1965年投入使用的,那年,出生在城牆下的李健利4歲。

《東方紅》的曲子播放了幾十年沒變過,如今,李建利也61歲了。他躺在西安市中心醫院的康復床上,任憑兩個年輕的穿白袍的實習生,給他活動著手和腿腳。

‌‌「今天,是我,出事,十年的日子。‌‌」他磕磕巴巴地說,對著兩個實習生。

兩個年輕人,大約也就二十歲左右,臉上還帶著一絲稚氣。他們仿佛在聽他說,卻又並不知道,也並不關心他說的是什麼。

這是2022年的9月15日上午十點多。李健利,就是那個10年前被一把U型鎖砸斷了頭骨,也砸斷了平靜人生的倒霉的中國人。

1、‌‌「警察也很辛苦‌‌」

十年前的王菊玲,風風火火,說話大嗓門。那年她剛48歲。高大,愛體面,頭髮總是盤起來,穿大花朵的裙子。

那個秋天的下午,丈夫頭頂上汩汩冒出來的血,浸透了她的衣裙。

‌‌「這十年,我不知道是怎樣磨過來的。說不成。‌‌」她說。

十年前的9月15日,丈夫在西安市中心醫院被搶救到深夜。他頭頂左邊的顱骨被蔡洋用U型鎖打斷,腦漿都冒了出來。萬幸,搶救及時,算是保住了一條命。可那個心靈手巧,喜歡自己搗鼓車,喜歡和妻子一起去游山逛水的李健利,再也回不來了。

這十年的大部分時光,夫妻倆都是在西安市中心醫院度過的。

從2012年9月15日最初入住的45號病床,搬到43號,又搬進走廊盡頭最偏僻的一間病房,他們把醫院當成了家,在這裡度過了整整八年。

醫院大門口,擺攤賣紅薯的,打燒餅的,換了好幾茬人了,早先的報刊亭也沒有了。就他們夫妻倆,一直沒離開過。到了2020年10月,醫院要裝修大樓了,萬不得已,他們才辦了出院。

住院最初的那兩年,一直有警察‌‌「陪‌‌」著他們。最先是六個,後來成了四個,再後來留下兩個年輕的小警察。白天他們就呆病房裡,看手機,晚上支起鐵床睡樓道里。有時王菊玲要去跑法院,跑政府,小警察也會開車拉她去。‌‌「說起來,警察也挺辛苦的。‌‌」王菊玲說。

事情剛發生那兩年,來採訪的媒體很多。一茬茬記者,契而不舍地來。王菊玲記得,有一次,來了位日本記者,可能是習慣,一說話就鞠躬,迅速地被識別了,‌‌「請‌‌」出去了。

還有一次,來了位美國記者,一個特別認真的姑娘。因為進不了病房,就守在醫院門口,呆了兩三天。王菊玲的姐姐來送飯,記者一直跟著她,想採訪,直到她上了公共汽車。‌‌「我啥都沒敢說。‌‌」姐姐後來告訴王菊玲。

她也相信了年輕警察勸她的話,‌‌「你這事情,影響這麼大,政府不可能不管。你們就安心治病。‌‌」她也安慰自己,只要丈夫的病一直能有地方治,醫藥費有著落,這樣下去也可以。

一開始,李建利的康復效果不錯。慢慢能走路,還能慢慢挪著下樓。現在回想起來,王菊玲都覺得那是這十年最美好的時光了。常常,她安頓好丈夫,還能跑回家去,照顧一下剛出生的小孫子。

2013年,丈夫被打之後的第二年,她催促著兒子結婚。家裡出了這麼大事,她擔心準兒媳婦嫌棄這個家,就催兒子先把婚結了。2014年,他們抱上了孫子。孩子給病中的李建利,也給這個家帶來了歡樂和希望。

他們當時新買的那輛白色的豐田卡羅拉,2012年‌‌「915‌‌」那天,被密密麻麻的‌‌「反日遊行‌‌」人群堵在勞動南路上,車窗玻璃爛了,車身也坑坑窪窪的。當李建利被打倒在地,緊急送醫院後,人群散去,車總算保了下來。

那一天,全市至少有幾百輛車被砸。後來政府組織免費修理這些被砸的車。車修好後,給了兒子。王菊玲把家裡的小店,也交給兒子去做了。她一門心思照顧丈夫,靠著自己的堅強,撐起了這個家。

曾經健康靈活的李建利,至今,不願意接受坐輪椅的現實。

2、醫療費的單子快到190萬了

2022年9月15日這天一早,王菊玲就扶著丈夫,一點點走到小區門口,在路邊等6路公共汽車。

兩年前,因醫院裝修,李建利出了院,但每天還得去醫院做康復。兩年來,除了颳風下雨,他們幾乎沒有一天落下。

也因為一直堅持做康復訓練,王菊玲覺得丈夫的狀態‌‌「還可以‌‌」,但她如今也越來越擔心,畢竟李建利是顱腦損傷,後遺症也日漸明顯。

去年有一次,他們從醫院回來,她讓李建利一個人慢慢走,她到前面先去買菜。不料菜剛拿到手裡,電話響了,他打來的,路上有一個小小的坑,他就摔倒了。她跑過去,看他倒在路上,也沒人扶。那一刻,她‌‌「特別傷心‌‌」。

自那以後,李建利又摔過兩次,其中一次是在公共汽車上。從此,他不敢一個人走路了,必須要她攙扶。不僅如此,因為當年的顱腦損傷導致神經受損,他每次要上廁所時,一分鐘也不能耽擱。好幾次,他們在電梯裡,或車上,都遭遇尷尬。

這麼多年了,他思維還很清晰,但說話一直磕磕絆絆,一急,就說不出話來。

如今,王菊玲最擔心的是丈夫的病情持續發展。她自己也慢慢年齡大了,她怕自己撐不住,遲早得給他找看護。

她也發愁往後的治療怎麼辦?前些年,他們怕出了醫院沒人管,就一直住在醫院,雖然醫院常常催他們出院。

康復治療很花錢。他們兩口子早年都從集體企業下崗,如今兩個人的退休金加起來也就幾千塊錢,如果不是政府當年承諾管醫療費,他們自己根本付不起高昂的康復費用。

她看著中心醫院帳單上的錢一點點多起來。截止到最近,大約是190萬元人民幣了。

2022年9月14日這天,她接到區上政法委領導的電話,說第二天書記要來家裡慰問他們。15日這天,他們早早做完康復就回家等著,結果,只來了一位科長,沒見到書記。

她說了自己的訴求。她希望政府能夠一次性地給予補貼,解決這個問題。科長只是說,她的訴求‌‌「已經上報了‌‌」,需要等。

‌‌「政府的人老換,這十年,書記都換了四茬了。新來的領導不一定知道我們這事,我真怕以後沒人管了。‌‌」王菊玲憂心地說。她也擔心隨著自己的年齡增長,加上記性不好,每次去找政府,都要解釋半天。‌‌「怕時間長了,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3、十年裡,這座城市消失的另外一些事物

從李建利的家到北大街的中心醫院,每一天,6路公共汽車都要經過他當年遭遇‌‌「U型鎖‌‌」的勞動南路,也要經過西安的地標鐘樓。

這一段路,正是10年前的那場‌‌「反日遊行‌‌」中,人群集聚最多的地方。

2012年9月15日,攝影師老胡也在現場。他是當地一家報紙的攝影記者。

那時他已50多歲,跑現場的經驗十分豐富。他記得當天,聽到有人遊行並開始砸車的消息,就急忙從家出發,往市中心跑。

到了北大街,他看到人山人海,車已經開不動了。他把車停在一個巷子裡,擠進了人群。

市中心的鐘樓飯店門口,他看到有武警在維持秩序,據說有人想衝進鐘樓飯店。這是本市一家著名的接待外賓的飯店,武警是擔心有日本客人受到衝擊。

他聽見狂熱的人群在喊著口號,包括‌‌「打倒小日本‌‌」,‌‌「還我釣魚島‌‌」等。喧囂中,他突然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反對腐敗!‌‌」但並沒有引起迴響,就被別的口號聲淹沒了。

他舉起自己手裡的尼康相機(也是著名的日本品牌),拍下了狂熱呼喊的人群。那一刻,他最擔心的是自己的相機被暴怒的人群搶奪。還好,可能因為他的本地口音,人們也知道他是記者,他手裡的相機沒有遭殃。

站在人群中,那種狂熱的氣息讓他有些擔心。‌‌「其實大多數人都是在借這樣一個機會,發泄自己的情緒。可能和真正的反日也沒有太大關係。‌‌」他後來回憶。

因為擔心相機的安全,兩個小時後,老胡撤了出來。他同時慶幸自己的車屬於德系,所以躲過了一劫。

老胡拍攝的大量照片,以及他的同事們當天在現場的採訪,並沒有出現在第二天的報紙上。

9月16日,這家本地最大的報紙上,沒有對此事的消息。但在頭版的右下方,有一條轉載的消息:‌‌「全球爆發反美浪潮‌‌」。

當日的報紙評論版上,有一篇評論,題目叫《理性合法地表達愛國熱情》。9月18日,這家報紙的評論版,出現另一篇文章,題目叫《若法治被踐踏,則愛國無意義》。

文章在結尾說:‌‌「那些比暴力拼罪惡的‌『愛國』,本質上是虛偽的、荒誕的、罪惡的。法治是一國之魂,若法治被踐踏,則愛國無意義。‌‌」

‌‌「……雖然不能報導新聞,但我們努力爭取後,還是刊發了這兩篇評論。‌‌」馬九器說。他是一名資深評論員,也是當時這兩篇評論的作者。那以後,隨著言論環境的改變,他已於2015年離開了媒體。同時他發現,自己作為一個評論人,在這裡‌‌「已無處可去‌‌」。

2022年的9月15日,他身在異國他鄉,若不是朋友提醒,已忘了十年前的那個日子。和他一樣,攝影記者老胡,也已在2015年離開媒體,如今,也是含飴弄孫的年紀了。

現在回望,‌‌「西安915‌‌」的那一幕,只有少數記錄。《南方都市報》的記者王星曾到西安採訪並做了深度報導。而我當時擔任本地一家報紙的評論部主任,做了一篇職務工作之外的獨立記錄,題目叫《915,西安之痛》。

在那之後,我曾和另外一位學者,根據《信息公開條例》,向西安市警局申請‌‌「政府信息公開‌‌」,要求警局公布當年對‌‌「反日遊行‌‌」發展為暴力事件的調查結果,並公開批准遊行前是否有安全預案等等信息。當時官方‌‌「非常重視‌‌」,而我則深深地感受到了或明或暗的各種壓力。

另一位當年親歷‌‌「915‌‌」的西安市民則記得,2012年,西安有一家非常受歡迎的草根自媒體,叫‌‌「在西安(INXIAN)‌‌」。這是一個年輕的自媒體,風格詼諧而犀利。在微博上,擁有數十萬粉絲。9月15日這天,目睹這座城市陷入瘋狂的西安市民,紛紛向‌‌「在西安‌‌」投稿,記錄下自己的所見所聞。

這一天,‌‌「在西安‌‌」的系列微博稱,他們總計收到了關於遊行和打砸行為的上萬條投稿。‌‌「這是我們團隊有史以來最忙碌的一天。……‌‌」

那是‌‌「在西安‌‌」的輝煌時刻。從那以後,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三年間,‌‌「在西安‌‌」就在國內消失了。

4、‌‌「感謝政府‌‌」

2021年12月23日,西安因為疫情‌‌「封城‌‌」。此後的一個月,李建利無法出門去醫院,只能呆在家裡。王菊玲每天給他的右手戴上分指板,持續一兩個小時,為了防止手指粘連。

解封後,他們去醫院,物理治療師說,疫情這一個月沒來做康復,李建利明顯退步了。

2022年4月,王菊玲聽到消息,說蔡洋出獄了。2012年,因為用U型鎖毆打李建利致殘,蔡洋被判了10年,如今減刑半年,算是提前出獄了。有外地的記者聯繫王菊玲,問她的感想,她沒好氣。‌‌「到現在,我都想不通,無冤無仇的,他就那樣下狠手把一個人往死里打?‌‌」

她見過蔡洋兩次,一次是開庭,一次是宣判的時候。‌‌「不管怎麼樣,這麼多年,再沒發生過這種(反日遊行打砸)的事情,可能多少還是讓人吸取了點教訓吧。‌‌」她說。

2022年9月,王菊玲陪著丈夫外出散心。

2022年9月15日,做完康復後,王菊玲帶著丈夫又去做了個核酸。回家後,她就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帶丈夫去參加一個‌‌「299元四天‌‌」的夕陽紅旅行團。

生活太苦悶了。她希望能給自己和丈夫找點樂子,她給丈夫準備著輪椅。他的自尊心太強,這麼多年,一直不肯拄拐杖。但要出門,去看景點,還是離不開輪椅。

她的願望是,政府能夠一次性給他們補償,以後他們就不用老去找政府,還可以在自己家門口的醫院治療,甚至可以去別的城市請醫生給李建利會診。

這天下午,區裡的科長到家裡來慰問時,她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要求。科長只說讓他們耐心等待。

把科長送出門時,她聽見丈夫說了句:‌‌「謝謝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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