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自左起)盛禹九、鮑彤、杜光、李南央在一次聚會上。COURTESY OF LI NANYANG
作為李銳的女兒,我跟鮑彤先生之間似乎有著一種天然的互信。十年前,在一位共同朋友的安排下,我在軍事博物館附近距鮑老住處不遠的一個義大利比薩自助餐廳的二樓,假裝跟鮑老巧遇。因為這個自助餐超過了25元的報銷額度,監視他的那些人在廂型車邊蹲著聊天,沒有進到樓里。鮑老和那位朋友已經坐在一張桌子旁邊了,我端了自己的盤子過去問:「可以坐在這裡嗎?」他們跟我一起笑了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鮑老,他開口便講我的那篇「成名作」——《我有這樣一個母親》,我在文中表達了對「馬列主義」母親的負面看法。鮑老豎起他的右手食指點著我說:「你那樣寫你的媽媽並不公允,她也是受害者呀。」無論褒貶,知道文字受到他的注意,我暗自得意。結果那頓飯的時間主要被我用來辯護自己言論自由的權力。不記得鮑老都說了些什麼,現在只留下他傾聽我說話時,那種在他那一代人身上少有的平等待人的記憶。
鮑彤是前中共總書記趙紫陽的秘書,是「六四」事件中被判刑、被開除黨籍的職位最高的中共官員。2017年4月回國,我請朋友問鮑老能不能去看他——本意是想讓他對我兩本有關李銳的新書提提意見。鮑老約我4月17日見面。
可能因為我不是記者,也不是作家,「非專業」的平實給了他好感或者產生了信任,那次見面開談不久,他就出乎我意料地單刀直入講到「六四」,還有他對胡、趙的看法,一談就是兩個小時。我的直覺是他希望我把他談的整理成文,告別時就試探著說:「您今天的談話太重要了,我回去整理好,在境外請專業媒體發表。」鮑老高興地同意了。
去年我第二次回國,10月22日又見到鮑老。不久前,我因102歲的父親病重住院匆匆返回大陸,4月6日,鮑老同我做了第三次正式的交談,對2017年4月17日的談話作了補充,給出一些更明確的結論。
1989年4月22日,胡耀邦的葬禮在人民大會堂舉行,學生在天安門廣場對他表示紀念。 CATHERINE HENRIETTE/AGENCE FRANCE-PRESSE
我是因為「六四」而出走的。「六四」之後父親跟我說:「這個黨沒有味道了,這個國家沒有味道了。你如果有機會,帶著女兒一起離開吧。」我九歲時,父親因為五九年的廬山會議而下了台,先是被發配北大荒勞改,後又被軟禁在安徽的大別山中,文革時在秦城單間關了八年,直到1979年1月平反覆出。我廿年的人生軌跡跟著父親一起在政治漩渦中轉圈,十幾年的「狗崽子」,在一夜間變回高幹子女,地下天上,都由不得自己。雖然我的職業是機械工程師,到了美國一直在幾個國家實驗室從事加速器的磁鐵設計製造工作,但因為自己的命運始終跟中國的政治走向息息相關,故從未放棄過探究自己出生以來中國所發生一切的真相,以及為什麼會發生。得以走近鮑彤先生,是我人生的大幸。
我在編輯父親的口述時就體會到,他們那一輩人的親身經歷徹底顛覆了我從小在書中學到的歷史。聆聽鮑老講述「六四」期間的親身經歷和對同時期其他親歷者回憶的分析和梳理,令我這個從「六四」走過而混沌不解真相的人茅塞頓開,我深信也一定能夠讓不知道「六四」是怎麼一回事的年輕一代看清那段歷史。
4月9日,我帶著父親的錄音走進富強胡同6號祭拜趙紫陽先生,還向趙家在場的幾位兒女簡略講述了鮑老關於「六四」的闡述,他們都說從未聽到過這種說法,也從來沒有那麼想過。這讓我更加感到鮑老思考的獨到和分量。《紐約時報》同意發表根據他的談話記錄整理出的文章,我深信這些文字一定會成為後人研究中共的珍貴資料。
以下內容經過編輯與刪減。
鮑:「六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我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沒鬧清楚。
李:當然沒有了。
鮑:很多人都認為鄧小平那樣干是要保黨、救黨,所以要鎮壓學生。這是個誤區。
李:「保黨」是個誤區?
鮑:保黨,不對!鄧小平是要保他自己,保證他死後中國不出赫魯雪夫,讓他身敗名裂。為了這一點,即使把黨打得稀巴爛,用黨的名義向老百姓開槍,他也在所不惜。就是這麼個問題。「六四」是鄧小平為了他自己的利益,由他個人決定,由他個人發動的一次以群眾為對象的軍事行動。
李:我這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您這麼說,就跟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差不多了?
鮑:對!一樣的,破罐子破摔了!毛澤東為了搞倒劉少奇,不怕把共產黨打得稀里嘩啦,不怕把整個社會打得稀里嘩啦,不怕把整個國家打得稀里嘩啦。毛澤東不能容忍劉少奇在他身後做秘密報告。劉少奇要做的秘密報告是什麼呢?餓死人。對鄧小平來說,趙紫陽要做秘密報告,是什麼呢?鄧小平反自由化,把胡耀邦搞下去了。我這麼說,有什麼證明?
1980年代,趙紫陽(圖中坐著寫字者)與秘書鮑彤(右二)。 COURTESY OF LI NANYANG
李:嗯,您有什麼證明?
鮑:用什麼來證明?證明之一,耀邦去世以後,政治局開常委會討論耀邦的喪事,當時楊尚昆也在,李鵬問趙紫陽:學生悼念胡耀邦,我們怎麼辦?什麼態度?趙紫陽回答:「胡耀邦是我們黨的領導人之一,他去世了我們大家都很悲痛,我們黨自己在哀悼耀邦,我們沒有理由不讓學生哀悼。」趙紫陽是這樣回答的。
李:噢!
鮑:這一句回答,立即讓鄧小平警覺了。如果說學生可以追悼胡耀邦,那麼就等於讓學生打我鄧小平的耳光,因為胡耀邦是我鄧小平搞下去的。這是他不能容忍的,而趙紫陽容忍了。鄧發現了問題:趙紫陽是赫魯雪夫,他將來在我(鄧小平)死了以後是會做秘密報告的,必須把他搞掉。所以「六四」的問題,根本不是鄧小平跟學生的矛盾,而是鄧小平和趙紫陽的矛盾。趙是鄧選上去的人,「六四」以前鄧對趙是百分之一百的信任。陳雲、李先念幾次要鄧小平換趙紫陽,鄧小平說:「現在沒有人嘛,換不了嘛。」這個話是一個很委婉的話,鄧不好說「我不同意你的意見」,而是說「你的意見辦不到」——現在有誰能替代趙紫陽呢?你說出一個人來。你沒有人,那我不換嘛。說明什麼?鄧小平要趙紫陽幫他提建議,幫他幹活兒。
李:這個常委會是什麼時候開的?
鮑:4月18號。
李:在《人民日報》社論之前。
鮑:4月15號耀邦去世,社論是4月26號。何以見得鄧小平是在4月18號這一天的常委會後決定要搞掉趙紫陽的?
李:嗯?
鮑:在趙紫陽召開的這個研究、確定追悼胡耀邦規模的政治局常委會上,決定了這樣幾條:下半旗,全國下半旗,使館下半旗;召開十萬人規模的追悼會,瞻仰遺容;追悼會由楊尚昆主持,趙紫陽致悼詞,鄧小平出席;悼詞的內容有「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19號,也就是第二天,常委會決定的「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的評價就說不能提了。
李:第二天就不行了。
鮑:哎,19號就不行了。除了這個提法不行了,「十萬人」也不行了。根據什麼?根據張萬舒(前新華社國內部主任)的回憶錄——《歷史的大爆炸》。19號上午他接到中央辦公廳的通知,說是昨天常委會決定,要在北京召開十萬人的追悼會;接著又立即通知他「不是十萬了」。「十萬人追悼」是政治局常委會的決定,已經通知下去了,突然又「不是十萬人」了,誰有這個權力推翻常委會的決定?只有一個人……
李:噢,而且能夠立即通知下去。
鮑:只有一個人!18號紫陽還作了一個決定:發表一篇文章《胡耀邦同志逝世前後》。因為當時學生中流傳個說法,說耀邦是在政治局的會議上氣死的,因為激動,犯了心臟病。實際不是這麼回事,真的不是這麼回事,我當時在場。我坐的位置,如果說是在這個地方(指自己正坐著的位置),耀邦的位置就在這個地方(用右手指著斜對面的位置),紫陽坐在桌子的這一頭(伸出左臂指桌子的左端頭)。那次會議討論的是什麼呢?討論大學的教育問題,通過改進大學教育的一個什麼決定。會議開始的時候,一個人念文件,大家聽,然後決定這個文件。剛剛開始念,耀邦就舉手:紫陽同志,我請假,我有點不舒服。紫陽立即問他:耀邦同志你有沒有心臟病?耀邦說:過去我也不知道,後來我出差到……說到這裡他就講不下去了,就趴下去了(做頭伏在手臂里趴在桌子上之狀)。
就是說他過去不知道自己有心臟病,後來到了湖南還是江西出差,我記不得他說的是哪裡了,發了病,醫生跟他說:你有心臟病。紫陽立即說:「耀邦同志你不要動,你不要動。」他不是要起來,要請假嘛。紫陽說:「你不要動。」馬上問:「誰有硝酸甘油?」沒有一個人說有。過了大約兩分鐘,江澤民說,「我從來不帶這些東西的,這次(他是從上海來開會的)我老伴一定要我帶」,就拿出來硝酸甘油。
李:過了兩分鐘?
1989年5月,前門附近,一群學生跟市民坐在卡車上遊行。 DAVID CHEN
鮑:唉,過兩分鐘。他猶豫呀,拿出來就好像是「我身體不好」,會讓大家覺得他心臟有病。因此他說「我從來不帶硝酸甘油的,這一次,是我老伴兒堅持要我帶」,拿出來了。可是大家都不知道硝酸甘油怎麼用,沒有一個人知道。後邊站著的一個工作人員說:「我知道,我知道,放在嘴巴里含著。」就把藥片給耀邦含進去了。這個時候耀邦根本不說話的。紫陽立即說:(溫)家寶,家寶是辦公廳主任,立即通知大夫來,搶救!中南海的醫生趕到了以後,紫陽就說:我們大家轉移,繼續開會,這個地方留下一個安靜的環境來搶救耀邦同志。本來政治局開會是在懷仁堂,常委會開會是在勤政殿,大家就轉移到勤政殿了。耀邦發病大概發生在9點到10點之間,到了12點左右的時候,家寶跑過來,說:「搶救過來了。」紫陽跟家寶關照了幾句,說:送到醫院,好好護理。後來的去世是因為上廁所,便秘,使勁撐,心臟又發生了問題。是這麼個事情。而學生中傳說的是開會的時候有不同意見,耀邦火了,一激動,發了心臟病。那麼,紫陽確實覺得,這樣一個說法增加了群眾和黨的對立。因此呢,作了一個決定:由新華社和中央辦公廳合寫一篇文章《耀邦同志逝世前後》,把這件事情的過程說清楚,說明耀邦不是氣死的,解除學生的對立情緒。總的這麼個意思。這篇文章本來準備在20號發表,因此20號凌晨,也就是19號晚上12點必須發稿,全國才能通報。結果呢,又是張萬舒回憶錄中作的披露,說是待命發稿,到了12點0分03秒,突然,中央辦公廳來通知:不發。「不發」,是什麼意思?!
李:激化矛盾。
鮑:對,激化矛盾!本來紫陽的安排是要緩和矛盾,讓學生了解真相、了解情況嘛,讓這個事情平平安安過去: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不是氣死的)。
接著,4月22號開追悼會。就在追悼會上,紫陽又跟幾個常委商量,決定三點:第一,耀邦追悼會已經結束了,勸說學生返校;第二,不能動武,除非發生打砸搶事件;第三,學生提出的要求不就是要民主、反腐敗、反官倒這樣一些問題嘛,我們通過社會協商對話來解決。這三條常委都同意了。又去問鄧小平,鄧小平在追悼會上沒說不同意。第二天(23號)紫陽就去朝鮮了,坐的是火車,李鵬去送,李鵬問:「紫陽同志,還有沒有什麼事情要交待的?」紫陽說:「就是昨天決定的那三條,小平也同意了。」李鵬他自己在日記上寫的,從火車站回來,立即把喬石找去,把那三條意見寫成電報,發給各省市。這就是貫徹紫陽的意圖,這個意圖是常委統一了的。這不是很好嘛。到了當天晚上,李鵬日記上是這麼說的:「晚上我去見楊尚昆,楊尚昆勸我去見鄧小平。」這裡需要注意的是:首先,是他主動去見的楊尚昆,還是楊尚昆把他叫去的,沒說清楚;第二,是楊尚昆勸他去見鄧小平,還是鄧小平跟楊尚昆說,「你把李鵬叫到我這兒來」,沒說清楚。日記中還有第三句話(李鵬跟楊尚昆說):「你也一起去。」楊尚昆到底去了沒有呢?沒有說。這是李鵬公開發表的那個日記,沒有寫。但是根據傅高義的書,那天晚上他們去見了鄧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