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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是個表演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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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要心懷怎樣的絕望,才會在42歲的年齡,選擇跳海自殺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那天,是1957年11月20日下午,石揮從批判會場回來,妻子童葆苓正要出去。她是著名京劇演員,團里安排她去接待來訪的越南文化代表團。石揮一聽說妻子有事外出,一下子把童葆苓抱住,拼命地上下吻她,久久不肯鬆手。童葆苓感覺丈夫有點異常,但因為忙著趕往劇團,也沒往深處去想,就匆匆出門去了。

傍晚,石揮從家裡出來,往碼頭走去。上影廠一位同事在路上碰到他,問他去哪裡,他答非所問地說:「再也不能演戲了。」暮色中,石揮來到黃埔碼頭,買了張票,登上了開往寧波的「民主三號」客輪。從此便消失在了人們的視線中。

有段時間,大家對他的失蹤議論紛紛,有傳聞說石揮去了香港,到了台灣,遠赴美國,投向了西方懷抱。

總之,這位集編導演於一身的全才,是永遠地離開了。

他的離開,標誌著一種無與倫比的表演藝術的終結。

40年後,張國立、李成儒、何冰聯袂出演根據老舍原著改編的電視劇《我這一輩子》。最初,導演張國立讓葛優飾演男一號福海,葛優推辭說:演不了,演不了。最後實在找不到主演,張國立只好親自出演男主角。

平常誰都想爭演主角,這次卻紛紛避讓,原因不為別的,就因為40年前,這個角色石揮已經演過了,而且演得無法超越。雖然後來張國立也演得不錯,但老舍的兒子舒乙仍然認為,石揮比張國立演得強多了。

大導演謝晉曾說過,如果《芙蓉鎮》的男主角換成石揮,那絕對比姜文演得還要出色。

早在1940年代,石揮便為自己贏得了「話劇皇帝」的聲譽。

1941年,26歲的石揮憑藉《正氣歌》中的文天祥一角廣為人知;又因《秋海棠》一劇紅遍上海灘,這部話劇他平均每場要謝幕12次。如果他不巧生病,無法上場,角色由替補演員出演,觀眾會鬧著要求退票。梅蘭芳特地去劇場觀看了石揮演出的《秋海棠》,感動得落淚說:「我太投入了,我忘了這是在看戲。」

此後,劇團再寫《秋海棠》的海報,廣告詞就改成了「女士們看本劇請帶兩條手帕」。

舞台上的石揮猶如天才,其出神入化的演出,就連《雷雨》的編劇曹禺也讚不絕口,由衷地說:他扮演的魯貴,比我劇本中寫的還好。

石揮不是科班出身,他對藝術的感覺,來自他獨到的體會。他兼采各家之長,把中國民間的傳統特色,和英國哥格蘭的「表現派」融為一爐,形成了一套個人的表演風格。他對凡事必須遵循蘇俄史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的做法不以為然。

在表演上,他堅持走貼近生活、貼近現實的路子,與當時流行的主流手法保持距離。他塑造的人物親切自然,與時代要求的高大形象相距甚遠。他以觀眾的好惡為取捨,痛恨概念化公式化,無形中使自己站在了政治標準第一的對立面。他的藝術觀與新的文藝方針格格不入,儘管他努力地改造自己,向新時代靠攏,但他拍攝的歌頌解放軍的《關連長》,仍受到來自各方的批判。此後,為配合革命文藝的需要,他導演了《雞毛信》、《天仙配》和《霧海夜航》三部影片,但仍然跟不上新的文藝方針的要求,這讓他倍感壓抑。

1956年,上面提出「雙百」方針: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鼓勵在文藝創作上,要允許不同風格、不同流派、不同題材、不同手法的作品同時存在,自由發展。石揮聽到有關講話的傳達,極為振奮,撰文發言,訴苦衷、批外行、倡傳統,將憋了六七年的胸中塊壘,一瀉而出。後來風向一變,他便成了極右分子。

突然之間,所有的嘴臉,都從昔日的溫和,像川劇中的變臉似的,一個個兇惡起來,疾言厲色地發出聲討的怒吼,讓他大驚失色,越來越感到人性的險惡。

從後來的結局看,石揮的失蹤是接連兩天開會的結果。他的上影廠同事,竟然罔顧事實,斷章取義,揭發批判他的所謂右派言行。說他驕傲自大,自以為有點成就,就跟組織討價還價;說他寫文章否定黨的領導,嘲笑他根本不懂藝術,只知道迎合觀眾的低級趣味;揭發他道德敗壞,流氓成性,吃喝玩樂玩女人,在周璇生病期間公然對其強姦……總之,幾乎一夜之間,石揮便從觀眾喜愛的名導名演,變成了人人喊打的惡魔;從卓越的電影藝術家變成了十惡不赦的大壞蛋。

黃宗江在回憶錄里說,40年代,他和石揮一同住在上海的亭子間。有一次,他聽見石揮說過一句讓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話——「天下人都是王八蛋」。在這句極端惡毒的咒罵之中,深藏著對險惡人性的憎惡和輕蔑。當一個世界充滿太多邪惡的時候,當他所珍視的藝術已經不復存在,他的人格已然成了眾人可以隨意踐踏的泥土,這個眼前的世界,還有值得留戀的必要嗎?

石揮失蹤後,對於他的批判非但沒有停止,反而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在1958年1月23日的《人民日報》上,上影廠副廠長張駿祥發表了一篇名為《石揮是電影界極端右派分子》的文章。這位清華畢業的留美碩士,以誅心的語言揭露說:「遠在上海淪為孤島的時期,石揮就煽動人脫離當時黨領導的劇團上海劇藝社,破壞劇運。解放以來,石揮隨時隨地,從講笑話、說相聲到寫文章、拍電影,不放棄任何機會,千方百計地誣衊、諷刺和咒罵黨,反對黨的政策和黨的文藝路線。在鳴放期中,他更認為『翻身』的時機已到,猖狂地發表各種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和文章,噴吐出蘊蓄在他胸中的毒液。」

在緊隨其後的《中國電影》1958年第1期上,以導演《一江春水向東流》、和《烏鴉與麻雀》聞名於世的鄭君里,也發表文章《談石揮的反動的藝術觀點》,從藝術的角度批判石揮。鄭君里說:「石揮從來不放過一個最小的機會在正面人物的鼻子上抹灰」,「他狂熱地誇大了正面人物的所謂陰暗面,用欣賞的態度加油加醬,從中製造各種笑料,去迎合小市民觀眾的低級趣味」。作為導演,「他可以輕輕地一筆勾銷了思想對劇本的指導作用」;作為演員,他反對史坦尼表演體系。說什麼「英、法的表演大師就不按什麼史坦尼,你能不承認他們的藝術?」這些都是石揮典型的反動言論。

鄭君里甚至武斷地說,石揮根本算不上演員,他只是一個賣弄「惡性海派噱頭」的「戲油子」,他的戲包袱里裝的全是破爛。總之,「無論在編劇、導演、表演各方面,石揮一刻也沒有放鬆在經濟上把它變為個人抓錢的手段,在政治上把它變為向新社會、向人民進攻的武器。……金錢、女人、吃喝是石揮生活中三件大事。」

這一類批判文章,電影出版社在1958年底,把它們彙編成兩本反擊右派的集子,書名是《捍衛黨對電影事業的領導》。這本書的續集選登了趙丹和瞿白音合寫的文章——《石揮「滾」的哲學和他的才能》。石揮跟青年演員說過這樣的話:「跟我滾兩年,包你能滾出來,滾成個名演員。」趙、瞿認為,「滾」的中心思想,即「票房價值」,就是千方百計地迎合當時的資產階級和城市小市民觀眾的落後趣味,贏得他們的笑聲、掌聲。兩位作者還「根據同志們揭發的情況」,歷數石揮的罪惡:出身於破落的大地主家庭,最早是一個「五分鐘」演員,後來混進上海劇藝社,演了文天祥,一舉成名。他從此驕狂起來,在劇社製造糾紛。與此同時,他買通小報,吹捧自己,把自己加冕為「話劇皇帝」。解放前夕,他做了演出的老闆,剝削同行。還做過投機倒把的棉紗交易,穿著美軍的軍服,任意打罵三輪車工人。解放後,「黨耐心的教育他,爭取他,給他重要的創作任務……可是他慾壑難填,大聲的叫囂『黨埋沒人才』,『不尊重傳統』,『扼殺創作意志,沒有自由』,『新社會只叫人說假話』……他到處放火,到處造謠誣衊,挑撥離間,向我們黨和人民猖狂進攻」。

在一派批判聲中,石揮編劇導演過的電影、話劇,從《關連長》、《我這一輩子》到《霧海夜航》都成了批判者的靶子。

當以上批判甚囂塵上的時候,1959年春,有人在吳淞口外的海灘上(一說是蘆葦盪里)發現了一具無名男屍,因浸泡時間太長已無法辨認。從西裝口袋裡的派克鋼筆和腕上的手錶推斷,警方初步斷定是石揮。另外,男屍修補過的牙齒,經上海華東醫院對照石揮補牙時的X光片,最終確認死者就是失蹤一年多的石揮。

三十年後,電影界重新評價石揮,過去所有的批判,都成了不實之詞。所謂強姦的真相,是他與周璇戀愛,正準備結婚時,香港傳出周璇的緋聞,他大受打擊。後來周璇患精神病回到上海,被上影廠的一個美工強姦。

而當年製造謊言,撰文揭批石揮的積極分子,後來也受到各種迫害。瞿白音因為一篇《關於電影創新的獨白》,在1964年被打入另冊,文革中又成了「文藝黑線」的代表人物,飽受折磨,「四人幫」倒台不久即撒手人寰。張駿祥被關進「牛棚」,鄭君里慘死獄中。趙丹1967年12月被捕入獄,被捕前後屢遭毒打。1980年逝世後做屍體解剖,醫生告訴黃宗英說:「趙丹身上,沒有一塊地方沒傷,包括兩隻耳朵。」

當一場浩劫結束之後,受迫害的人們都在大聲控訴,可很少有人反思,他們的厄運與反右時的緊跟、表態、落井下石有什麼關係;他們當初不顧事實,違背情理,上綱上線地揭批石揮,最終害死的不但是石揮,也綁上了自己的命運。

幾十年後,有人在回憶中增加了一些石揮失蹤的細節。石揮那天登上的民主三號輪船,是他拍攝《霧海迷航》時體驗生活和拍攝外景的地方,因此船員們都認識他,以為他又是來體驗生活的。

當天夜裡,有好幾個人看到石揮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甲板上,望著大海出神。

之後,他就失蹤了,消失在了波濤滾滾的大海上。

資料來源:

1、《石揮與童葆苓的愛情生活:三年夫妻緣,遠勝百年情》

2、《永遠的石揮,被譽為我國最好的演員,42歲消失在大海之上》

3、《石揮之死:帶著對人性的失望,他縱身跳進大海,那一年,他42歲》

4、百度百科《石揮》

2022-12-05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漢嘉女1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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