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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將至的痛與愛

作者:

人世苦海中每一朵浪花的翻湧,我們最終都要一起承擔。

——題記

這裡是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的庭院,

那邊是他曾經寄予希望的街巷。

甚至連我們正在想著的事情他也曾經想過,

我們像一群盜賊,

瓜分了晝與夜的寶藏。

——博爾赫斯《為所有的死者感到的愧疚》

去看了李醫生的微博,百萬加的留言,很多人說:終於結束了。

我翻了很多頁,看到一個人留言,大意是:解封了,街上全是人,如果你碰到了我爸爸,告訴他,他最愛的餛飩鋪還在,臨走前他特別想吃,但我進不去醫院送給他。

頭像是八九十年代的一張舊照片,一位父親抱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兒,稀鬆平常的生活照,就像我身邊某個門庭溫暖的鄰居。

我沒敢點進這個頭像。

更多的人,無名的人,三年後姍姍來遲的喧譁的街道,於他們而言已是前世,我們如今平凡瑣碎的今日,正是他們曾一心渴求的、業已失去的明日。正如博爾赫斯寫的這首詩:‌‌「這裡是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的庭院,那邊是他曾經寄予希望的街巷。‌‌」

身處在日漸喧譁的街巷,世界晴好如初,恍如隔世。當他們的親人佇立在這樣的街巷,必然承載著是對逝去之人更為深刻的痛苦與思念,想起林奕含在書中的一句話,尤為貼切:‌‌「猶如喪子之人在遊樂場。‌‌」

我常跟人說: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謊言叫做‌‌「感同身受‌‌」,我們感到快樂、痛苦、憂愁,本質上是因為別人的講述,讓我們連結起自己的某些經歷而引發的情緒波動,我們的‌‌「感‌‌」,不過是自身的影射。而對方的世界,本質上我們可能從未踏足過。

我依然記得那些哭泣與嘶喊,或悲傷或惶恐的面孔,時間能迅速淡化彼時陌生人受難帶給我們的衝擊,但對他們身邊的親人來說,這些衝擊是綿長且沉重的。這三年,每一個類似的新聞,每一次與之相關的發布,都是在傷口上撒下的鋒銳鹽粒。

陳鹽舊傷,一層一層,最終凌遲著他們與逝去親人的每一段記憶。

歷史上所有大瘟疫的流行,都離不開以喪失千萬級以上的生命為代價。衝鋒在疫情前線的第一批人例如最初的武漢,他們都是最先遭受生命重創的人。我們如今健康地活著,熬到當今解封,不過是偶然中的幸運。要知道,命運之手任意的一次翻轉,最初從武漢海鮮市場裡悄然彌散的冠狀病毒,都可能出現在武漢之外其他城市的某一條街道、某一個市場、某一個你我身邊。

我還記得常凱那封遺書,字字血淚,不忍卒讀:‌‌「除夕之夜,遵從政令,撤單號話酒店午夜宴……‌‌」

別忘了這些人,是他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築起了時間緩衝的壁壘,擋住風暴,為我們贏得些許殘喘存活的時間。

‌‌「我們有時用一種無助的方式等待,

笨拙地,並非全部也未癒合。

當我們藏起傷口,我們從一個人

退縮到一個帶殼的生命。‌‌」

——羅伯特·勃萊《冬天的詩》

能夠確認的是,解封放開是一種必然,而放開管控必須要承受的後果之一,就是有一批老年人與基礎疾病患者,不可避免地會遭受到衝擊。

很不幸的是,這兩類人我家都有。不例外,我想幾乎每家人或遠或近都有這兩類親友。

我有個朋友,她父親曾患過嚴重的肺部疾病,雖然大體康復,但身體一直不好,稍有不慎就會咳喘反覆。這些年來,他父親一直深居簡出,是醫院常客,靠著藥物與日常療養,小心提防著,日子也算平靜。步入疫情之後,他們一家比往常更加小心翼翼,才勉強避開了病毒的侵襲。

而隨著管控解碼,幾乎能夠確認的是,她父親將毫不意外、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巨大危險之中。我這個朋友是個柔軟正義的人,看到民生哀艱,對很多不可控的次生災害也深感痛心,支持最終解封。但念及家中老父,依然心有不忍,時常垂淚。我當然能理解她的憂慮與痛楚,大部分國人的生死觀並不坦蕩,親人置身於不可避免的危險之中,生死往往無法選擇。

也有人問過我:你這麼支持解封,不怕家中有人因此而意外嗎?

我當然害怕,也有不舍。但我深知一個殘忍但現實的事實是:每一代人、每一個人終有其應有的命運與歸宿。有人死於病毒,有人死於意外,有人逝於遺憾,也有人逝於命定。生老病死是常態,試圖在常態中建構只適用於自己的生死哲學,本質上是一種對死亡的逃避。

但每個人都知道,人終有一死,不分早晚。

有一部記錄片叫做《徒手攀岩》,這部紀錄片記錄了攀岩運動員Alex Honnold徒手攀登美國酋長岩的全過程。所謂徒手,意味著沒有任何保護措施,在表面幾乎光滑、與地面近乎垂直的岩壁上攀登。看完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感慨alex的生死哲學,很多人認為alex是一個生死賭徒,但我更願意認為alex是一個坦蕩面對生死的勇者。作為最危險的極限運動之一,我相信alex當然知道這項運動的風險,他非常清楚任何細微的意外都可能會讓他墜入崖底殞命,但他依然做了,從他攀上酋長岩的第一步開始,就坦蕩地接受了巨大危險的存在,並能承受它可能帶給他的嚴重後果。

換言之,我們都需要接受所有不可避免的死亡,不僅僅是親人的,也包括自己的。

這當然很難,即便現在我寫下這些看起來冠名堂皇的坦蕩文字,我也沒有勇氣說自己已經做好了全然的準備,去接受可能或因政策放開而不幸離開的生命。但我能夠努力去做好的是——盡力降低身邊親友對這個病毒的恐懼,科學科普做好防範,以及,更多一些溫柔的陪伴與愛。

弗朗索瓦·里卡爾說:‌‌「當你還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懷念你了,因為我們終將分離。‌‌」身處在不可逆轉的歷史漩渦中,命定的災難於每個人而言,都是無法倖免的。我們總是在分離之後才懊喪痛悔,殊不知他們存活於世時,溫柔的陪伴與愛才是最珍貴的日常。

把每一次與親人素常的相聚,都當作最後的送別,別留下任何遺憾,或許是我們能夠在即將到來的風浪中,唯一可以做到的事情。

‌‌「呼吸,感知他人,以及等待。‌‌」

——羅伯特·勃萊《冬天的詩》

三年了,我從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歲月靜好者,遁化成一個時刻保持悲忍的記錄者。

我一直覺得,文字是比影像更深入人心的一種方式,照片或者視頻當然會有非常好的張力,可以如實還原彼時的場景,但無法還原彼時的感知與情緒。每個人對同一個事件的感知是不同的,情緒更是飄忽短暫,但文字是一種非常好的,能夠固定記載所思所想的媒介,它就像一座橋樑,人們通過閱讀文字,我們可以很近距離地觸及彼時彼刻那個人所在經歷的、思考的,悲傷喜悅痛苦。

那些墓碑上的名字,或是昨日還在膝下嬉鬧的稚子,是即將與誰攜手步入殿堂的新娘,是為夜歸之人點亮一盞燈的伴侶,是為一張假期回鄉的車票而煩惱的學生,是凌晨抹黑打哈欠起來準備攤點的生意人……

如若我們不用文字記錄下來,他們的生命便白白沒入煙塵。

我曾一度覺得失望透頂,為人性之黑暗、私權之冷硬而心寒,我嘗試過關掉耳朵,沉入海底,也嘗試過選擇沉默,不再抬頭。

但最終,於心不忍。

此刻我還能坐在桌前,在鍵盤上敲下這些文字,是因為有一批又一批的人代我受難,我不能做一個旁觀者。

只要有悲鳴,我就一定會書寫,有書寫,我們就會有記憶。

身為一個文字從業者,這是我最後的堅持。

我也逐漸明白,在殘碎渺茫的現實里,也還是有值得注目感動的東西,希望這種東西,不是必須要從人身上索取。

想起今年七月,我在新疆的薩爾加孜克。白堊紀時期,那裡曾是一片湖泊,無數烏爾禾劍龍與準噶爾翼龍在此葬身湖底。一億年後,風沙早將此地蝕成另一種風貌,有風穿過峽谷時會有魔鬼般的嘯叫,大概就是幾億年前的生命不甘於殞身的悲嚎。而彼時,距離我300公里之外的克拉瑪依卻正下著冰雹。

你看,自然之界始終公允,一億年過去,冰霜雨雪如故,來去的是生命,永恆的是風沙。

時過境遷,風雲流轉。一百年後,這些年的一切,大概不過是書本上的寥寥數語,但就在此刻此時此地,我們所能見到的,近處的天空或遠方的星河,它們都是比人類永恆純淨得多的東西,亘古不變,都是希望,都是光,都讓我覺得,活著還是值得。

悲情也歡愉的人世間啊,我們都是白駒過隙中不足一提的微塵。或許對待命運唯一的方式,就是直面即將來到的痛與愛,在生存的喘息之間,尋找為己、為人類共同體繼續堅守下去的微光。

正如勃萊所言:呼吸,感知他人,以及等待。

如是人間,唯有迎面。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一顆阮唐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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