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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為什麼有必要警惕饒毅們

作者:

饒毅

昨天那篇寫完,不少人來找我辯論——是真的辯論,很少人開罵,但大體上,他們都強調一點:張文宏的不少觀點是錯誤的(至少不全對),饒毅對他的批評沒有問題,至於態度,那只是不值一提的小細節。

這是一個邏輯閉環:只要你承認饒毅的正確性,就會發現別的都不成問題。不知他們是否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在印證了我的觀點:對這些一元真理觀的信奉者來說,至關重要的是對錯,而不是多元、寬容與規則。

有一位倒也不否認張文宏改變了社會認知,承認公共衛生必須考慮人的感受,但在他看來,關鍵的問題是:如果張文宏科學素養不足,論斷竟是錯的呢?那麼謬種流傳、妖言惑眾,豈不是禍害更甚?

這樣一來,痛批非但沒錯,反倒應該毫不留情才是。試想一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壞蛋可以裝作無辜可憐,但不管怎樣都改變不了其本質,誰要是看不慣饒毅的大字報,把除惡務盡的堅決看作是殘酷,那就是像唐僧一樣的糊塗蛋。

正因此,饒毅痛批的鋒芒不止指向張文宏,還有其支持者。張明揚因為撰文力挺張文宏,嘲諷饒毅只是基於立場和利益,已經被他封為「二十一世紀秦檜的首席候選人」——不少人都覺這樣的破口大罵不免「失態」,連他的支持者都說「饒老師跟社科的較什麼勁」,是啊,為什麼?

我想原因在於:饒毅自認真理在握,以「尊重科學」為名,難以容忍任何「錯誤」。他不僅擔心民眾被誤導,更進一步說,也不信任民眾有獨立的辨識能力,畢竟事實證明他們容易被「心理按摩」誘惑。

根據這種精英主義的視角,群氓和知識精英之間當然是不平等的,難道你能讓一個民科和教授平等探討學術前沿?普通人無法掌握真理,也不必問為什麼,就像吃藥,不需要知道原理,照醫生說的做就是。

這樣,公眾只是被動的容器,他們所能做的就是識別出真理化身並追隨他,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他們就是愚昧的庸眾,配得上他們的苦難。

《三體》中的羅輯

中國社會常有這樣一種父權制的論調:庸眾的原罪,就是誤識、誤解自己的英雄,也不知感恩。

在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三體》中,主角羅輯是地球的救世主,到頭來卻被視為不可理喻的怪物加以放逐,外星入侵的懲罰隨之降臨到這些不知感恩的愚昧人類頭上。末日審判的災難印證了他的正確性,這些螻蟻般的眾生活該永遠為之懺悔。

我的朋友左林曾評價這種集體潛意識:

對於大劉這樣的人來說,他們的天真之處在於,幻想的這個全能的決策者是大公無私的,只為了整個團體考慮。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當你給予一個人這樣的權力的時候,他的出發點馬上就變成保存自己的權力,而不是群體的利益。比如說羅輯,他那個執劍者的權力,難道不需要隨時保持嗎?不需要用大量的權術嗎?

這確實也是饒毅的思維盲點:雖然現在不乏有人質疑他抨擊張文宏是出於利益相關,但他一直以「科學權威」的非功利形象示人。既然他是正確的、無私的,那麼也就不需要反思了——畢竟,有錯誤才需要反省,正確的為何要反省?

他撻伐張文宏的支持者們在「造神」,讓很多人誤以為他是反權威的,但他真的反對「神」嗎?確切地說,他反對的是「偽神」,但並不反對「好的權威」——他自己就是。

那麼,為何他就有權批評別人?不少人都覺得他越界了,一個從未做過臨床的科研人員,哪來的底氣評判傳染病和病毒學?

饒毅的一位支持者對我說,醫學只是診療技術,而科學則是認識世界、解釋世界的原理,「如果閣下清楚兩者的區別,相信你會理解饒毅的不客氣」。本來,我認為公共醫學新範式中,改變公眾認知等等對應對危機也很重要,強調跳出狹隘的框架,不能僅從單一維度去評價張文宏的貢獻,但他反問:「新範式是科學嗎?」也就是說,在他看來,「科學」是狹義的,公共醫學中除了硬核的學術研究之外,都不是科學處理的對象。

要說底氣從哪裡來,就從這裡來:科學,尤其是基礎科學,並不是和臨床診療平行的一個門類,而是根本原理,猶如指導所有實踐的原理。實際上,饒毅本人在懟鍾南山時就已透露過了:「要懂得病毒流行,需要一定的分子生物學和遺傳學知識。」言下之意,如果不懂他本人擅長的領域,那就沒資格談病毒流行。

金冬雁

在饒毅和病毒學專家金冬雁的兩場交鋒中,我們可以隱約看到兩種不同的「權威」形象。其中有這樣一處細節:饒毅認為「不考慮年齡、基礎疾病、疫苗接種情況」,就認為99.6%的新冠病毒病都是自限性自愈性的,乃是「不負責任的」;但金冬雁說,這是統計數字得出的基本事實,而「將基本事實告訴民眾,是負責任的表現」。

這其中透露出來的是:饒毅所說的「負責任」,大抵是指權威周全地考慮所有情形,才能將絕對正確的結論公之於眾;而在金冬雁眼裡,公開、透明地說出事實,才是「負責任的」。

恐怕正因為饒毅認為權威負有無限責任(可能他也是個律己甚嚴的人),他才追求萬無一失的絕對安全,認定放開會有嚴重後果,所以他判斷疫情還會反覆,需要繼續管控;但在金冬雁看來,專家只負有有限責任,在綜合權衡各方面代價的基礎上,幫助全社會儘快走出疫情陰霾,這個過程肯定有風險,但那是一個概率問題——當然專家也可能出錯,只不過探索到的每一步都公開說明,不斷改進就是。

這也涉及到對「科學」的不同理解:它是絕對正確的真理,還是不斷探索未知、修正假設的過程中的一系列實踐?兩種看法也許各有道理,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在一個專家主宰的風險社會中,我們的認知是不斷調整的,專家本身也可能犯錯,畢竟他不是神,也是人。

疫情這三年來,無論是哪個專家,恐怕都經歷了祛魅,沒有誰被證明是始終正確無誤的。張文宏說的當然也不一定都對,但聽不聽你可以自己選擇,現在的問題恰恰是:饒毅試圖剝奪這個選擇權,理由是張文宏的錯誤證明他是個假權威,那意思是說,你選擇的自由,是以正確的選擇為前提的。

實際上,他誤解了「張文宏現象」,許多人是經歷了三年來的種種事件之後,才選擇了信任張文宏其人,但不見得就將之視為神一樣的完人,他們也有自己的判斷。換言之,饒毅所攻擊的「造神」,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存在的,只是他內心恐懼的投射。

當然,我也知道,很多知識精英都有一種恐懼,認為由民眾各自判斷,將出現一個混亂的反智社會。民眾確實有可能會選錯,但那也是他們的權利,何況,想要始終蒙蔽他們也是極難的,民眾集體做出的選擇,一定就比不上少數精英的判斷嗎?

相比起專家的一兩個過錯、人們偶爾被蒙蔽,我更害怕那些自視絕對正確、無私的權威,因為他們渾身自信,不承認自己的有限性,卻對自身理念可能造成的複雜深遠後果欠缺反思。劉鶚曾在《老殘遊記》中感慨過這種道德自信的惡果:「贓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贓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為非;清官則以為不要錢,何所不可?剛愎自用,小則殺人,大則誤國,吾人親眼所見,不知凡幾矣。」

如果這種自信和使命感僅限於自己專業領域,那當然無可厚非,無論饒毅關於防疫說了什麼,好像也沒人質疑他是專業領域的頂尖學者;但當他進入公共討論的鬥獸場時,首先就應當充分考慮到自己觀點可能引發的複雜社會反應,那些並不都是憑藉「科學」的權威所能解決的。

在這樣一個不斷變動的意見市場上,不同的觀點都是平等的,如果他想要公眾信從,那就應當想辦法去贏得他們。此時,專家們應該保持謙卑,儘可能充分地闡述自己的觀點,供公眾自由選擇判斷,而不是浪費精力去抨擊競爭對手的錯誤,憤恨人們沒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新的一代公眾已經成長起來了,疫情三年更是教育了無數人學會如何在紛繁的信息中進行篩選、判斷,對於想讓我們交出選擇、判斷權利的人,有必要加以懷疑,這就是為什麼要警惕饒毅們。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維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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