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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錢從哪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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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這三年的疫情,從上到下可能都缺錢了。

且不說公務員減薪的傳聞不絕於耳,山西人口少於15萬的小縣已開始試點精簡機構;武漢在推行醫療改革;最近,各地各部門還頻繁喊話,強調「擴內需、促消費是恢復經濟的核心關鍵」,尤其是要挖掘中低收入群體「巨大的消費潛力」。

要刺激市場需求,除了投資之外,確實得靠消費拉動,問題是誰來消費?消費的錢又從哪裡來?

專家們倒是也說了,要讓中低收入群體花錢,「既需要從根源上提升居民收入,也需要不斷拓寬消費場景,吸引居民消費」。這話聽起來沒毛病,但他們自己恐怕不是中低收入人群,不知民間疾苦:在對未來缺乏安全感的情況下,就算是收入有所提升,人們現在也不敢放手花錢了。

更何況,現在對絕大部分普通人來說,談什麼消費遠不是當務之急,迫在眉睫的是怎麼去多賺錢來養家餬口——根據「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的數據,一半中國家庭的儲蓄最多只夠支撐3個月,也就是說,只要3個月沒活干,7億人就得喝西北風。

錯位之處就在這裡:老百姓考慮的仍然是「如何吃飽飯」,但專家們的思路已經跳到了第二步——「你們賺到錢」是手段,「讓你們花錢」才是目的。既然前者從根本上說並非目的本身,要說他們真關心過普通人如何過得好,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不相信的。

本質上說,這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設想:提出建議和舉措,是為了達成自己的目標,你們得配合。民眾在這裡不是主體,而是客體。

在武漢醫療改革後,有一種論調認為,反對醫改的那些人,其實是醫改的最大受益人,他們只是被蒙蔽了。然而,問題的關鍵是:人們有權自己選擇,而不是由別人來告訴他們,什麼才是對他們最好的。2003年,丹麥曾賦予老年人在私人和公共護理之間進行選擇的權利,因為「只有公民才知道什麼是對他們最有利的」。

這些天來,一直有很多人問我對「拼經濟」措施、醫療改革等變動的看法,我既不是經濟學者,也不是公共政策專家,但我了解一點歷史:從中國歷史上來看,但凡這樣密集出現的財政改革舉措,都是因為沒錢了,而其最終目的也是為了如何更高效地搞到錢,以應對內外部的挑戰。

侯家駒《中國經濟史》裡就談到,中晚唐為了應對危機下的新形勢,

財經制度亦有很大的變革,其變革幅度之大,次數之多,前所未有。在基本上,這些變革,都是對當時問題或挑戰的響應,譬如面臨安史之亂,龐大軍費無著,不得不整頓鹽政——後來,宋代亦利用鹽政,解決軍糧運輸問題;代宗因奔陝州,陸運所費不貲,不得不改革漕運;由於支出浩大,政府不得不寅吃卯糧,從而演變為兩稅制;中唐以後,商業發達,對錢幣需求增加,因幣材供給有限,以致出現飛錢;北宋平蜀後,蜀人因鐵錢不利於流通,乃創出交子。

明清時代的稅賦制度,原本是一種靜態化的設計,所謂「永不加賦」的「仁政」,是基於這樣一個認識:政府應當以低成本維繫社會的安定,不要增加額外的開支。這看似非常美好,但最大的缺陷就是難以應對內外部的形勢變動,一到非常時期就左支右絀。

其結果,當晚清內憂外患接踵而來時,上上下下不得不挖空心思開徵新的附加稅名目。哪怕是像新政這樣現在看起來產生相當正面影響的現代化事業,對普通百姓來說恐怕也是「未蒙其利,先受其害」,因為現代化事業都很花錢,而且從鄉村汲取上來的錢,最終往往都花在了城市裡。

單純從數字來看,這些賦稅負擔相比起英國這樣的已開發國家來說,似乎也並不重,根據經濟史學者王業鍵的測算,清代田賦的絕對值到清末雖有所增加,但因為通貨膨脹,民眾的實際負擔甚至還有所減輕。

這裡的關鍵問題可能不在這些字面上的數字本身,而是如James Scott在《農民的道義經濟學》中所言,對農民來說重要的不是「被拿走多少」,而是「剩下多少」。值得補充的是,還有一點也很重要,那就是「被拿走之後,作為交換,得到了什麼」。

近代的威尼斯和英國之所以能以極高的效率調動社會資金,除了其先進的財政機制、民間相對富有(即便貢獻出20%的稅收也能承受),更重要的是賦權:國家就像一家股份公司,它可以發行國債、收取稅金,但也必須對股東負責;納稅人也就像認購了股份一樣,有權了解公司的「經營狀況」,甚至主動參與公司的管理,也只有這樣,他們才自願投入,因為個人利益和公司利益已合為一體。

這乍看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但即便在英國,也是經過了漫長的反覆博弈才達成的社會共識,為此還打了不止一場戰爭。英國內戰的起因極為複雜,但歸根結底,就是國王試圖不經議會允許而任意徵稅;一百多年後的美國獨立戰爭,則可以看作是英國內戰的延續:英國為了彌補七年戰爭帶來的虧空,試圖向北美十三殖民地居民加徵稅收,而當地居民的主要訴求就是「無代表,不納稅」。

我們沒有這樣的傳統。近代中國的財政結構在推動變革時,雖然迫於形勢極大地提升了效果,但卻並不以「賦權」作為交換——納稅更像是一份義務,一種榮譽(「納稅光榮」),而不是用來交換和博弈的籌碼。你交了錢,買到什麼服務了嗎?

從這一意義上說,中國人確實堪稱全世界最溫良的民眾,無數人也真心相信「舍小家顧大家」,相信所有人都儘自己所能地付出,才能應對內外部的嚴峻挑戰,所謂「集中力量辦大事」。

公平地說,中國近代之所以能挺過來,並從一個落後的國家走到今天這樣,至少部分也得歸功於此。然而,我們現在或許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面臨著抉擇:原有的道路是不是還要一直這麼走下去?

沒錢了,當然會倒逼改革、開源節流,該精簡的機構就得精簡,但更重要的不是「想辦法搞到錢」,而是要想清楚「錢從哪裡來」。

有必要反覆講的一個常識是:政府本身不創造財富,其稅收都是社會本身創造的財富所帶來的。僅僅優化提升汲取效率,只能治標而不能治本,真正重要的是轉變模式,以人為本,去促進社會自身繁榮的源頭活水。

也就是說,要達到目的,恰恰需要先全心全意地完善手段。這就像做企業,如果你只想著賺錢,很可能事與願違,但如果你以用戶為中心,做好產品和服務,那麼市場是公平的,錢自然會滾滾而來。

哪裡能做到這一點,哪裡才可能有不一樣的未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無聲無光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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