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好文 > 正文

孫旭陽:我家的麥子,也爛到了地里

作者:
我們只會被告知,人民都吃飽了。只是有些官員呀,吃得太飽,沒事找事。他們真不配先人節衣縮食地養他們

我也說不清,南陽老家是哪一年開始用割麥機麥的。只記得一個傷感的故事,我有個發小的奶奶跪在一台割麥機前,哀求遠方來的麥客幫助割完家裡的幾畝麥子。她的兒子生前還是個村幹部,死於絕症,自此以後,她做什麼事都要求人。

搶收就是搶糧,也就是搶命。沒經過六十多年前的那場饑荒,你不會認同老年人對糧食的感情。奪人田地,毀人青苗,盜人糧食,曾在無數年月里與偷人媳婦挖人祖墳一樣敗壞。因為,這些都會使人斷子絕孫。

我很難接受唐河縣連續好幾天不許割麥機下高速的邏輯。傳說中的這證那證很多很多,但陰雨當前,搶收的窗口期也就那麼幾天。你們當幹部的是不愁吃喝,但老百姓的麥穗就活該在田地里發芽嗎?

發芽的麥子不是不能吃,是吃了不頂餓。今天下午,我的朋友圈有很多朋友跟帖,分享他們吃發芽小麥的經歷。他們來自河南的最多,還有陝西和山西的。我當然也吃過,那是一九九零年代,大概有兩年時間,現在想起發芽面饅的味道,嗓子就有點嘔。

它有點甜,但帶著霉味。饅頭蒸得時間再長,也軟塌塌的,吃著粘牙,咽著咽喉。這種麵粉還不能軋麵條,丟鍋里一煮就會爛。

農民還得交公糧,糧管所是不收這種麥子的,那一年你要麼交陳麥,要麼直接給鎮政府交錢。到第二年,你再把好麥子賣一些換錢。這也是我們只有一年遭了雨災,卻吃了兩年發芽麥的原因

我以前寫過,我上初中之前,春天基本都吃不飽。捱到割麥,就能吃飽了。割麥雖然苦,幹起來卻很是有勁兒。經常天不亮,我就被母親喊(打)醒,握著鐮刀走到幾里外的麥地,一直割到大中午。戶外三十多度的暴曬並不可怕,最難受的是腰疼。你不能站,不能蹲,只能彎腰躬脊,把一大叢麥芒攬到懷裡,再一鐮一鐮放倒。汗水從你的額頭不停流入眼睛和嘴巴,麥秸稈上的浮灰滿天飛舞,每個人的臉上、身上和鼻孔里全是黑灰。

我人生第一次感覺到絕望,就是在麥地里。一個十歲出頭的瘦弱男,累極熱極髒極之後,站直腰,面前的麥浪卻還是看不到盡頭,父母還在催促甚至叫罵。那就叫絕望。

不得不吃苦,恐怕是世間最常見的一種絕望了。絕望久了,人就難免順服。當時割麥子,四十歲左右的父親好幾次開玩笑說,如果能請來孫悟空,變出一百個小猴子,幫我們趕緊把這塊地割完該有多好?——讓大聖給他變幾張法幣出來,他想都不敢想。

父親在六七歲的時候,差點被餓死。為了給他和其他孩子分點口糧,我的曾祖、我奶奶的父親和爺爺,都餓死了。你不會知道他們的名字,如果我不專門去問,也不會知道。在歷史上,他們不配擁有一個字符的位置。

前幾天,被檢查站分隔的麥客和南陽農民,他們在翻騰的烏雲下,心急如焚,求告無門。他們一定也很絕望吧,但他們確實也不配擁有名姓。——接下來,有哪個有名有姓有身份證號碼的人,不得不在明年春天勒緊褲腰帶,我們永遠不會知道。

我們只會被告知,人民都吃飽了。只是有些官員呀,吃得太飽,沒事找事。他們真不配先人節衣縮食地養他們長大。

(剛父親在電話里告訴我,我家有十來畝麥子,也爛到了地里)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賣杏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3/0531/190845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