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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國幾十年裡,那個虛虛實實的「階級敵人」

不少人找我爭辯說,「境外勢力」確實是有的,何況如今國內外環境如此複雜,提高警惕並沒有錯。還有人則坦率表露出一種可能是更普遍的情緒:看你說了半天,還是沒明白究竟有沒有境外勢力。

對此,我的回答是:那麼,以前有「階級敵人」嗎?

某個破壞性力量確實可能是真實存在的,但它是否無處不在,以至於你所遇到的所有壞事都是它乾的,這就是另一回事了。這就好比你家有個死對頭,他甚至也確實有可能在處心積慮地搞破壞,但如果你連自己家頭疼腦熱都懷疑是他搞的鬼,那恐怕也高估了他的能耐。

當事件過程不明晰時,人們常常很容易把它歸結到某個最熟知的主謀。就像在「9·11事件」之後,「基地組織」暴得大名,以至於世界各地再有什麼恐怖襲擊,世人的第一反應往往就會猜想:「那會不會是基地組織乾的?」

到頭來,不僅各路恐怖組織樂於利用它的名頭造成更大的心理效果,甚至基地組織有時也樂於利用這種心態,認領本來不是它製造的襲擊,仿佛它真的無所不能似的。

基地組織

有必要說明的是,這並不意味著這麼想的人都「愚昧無知」,倒不如說是一種信息不足的情況下,一種有情可原的直覺。它也不完全是出於恐懼的過度反應,因為人們對自己崇敬的英雄人物也常常如此。

在電影《勇敢的心》中,威廉·華萊士神出鬼沒地懲處、暗殺出賣蘇格蘭利益的人,民間吟遊詩人們到處傳頌,把所有這樣的事都歸到他頭上。不僅如此,在此之前人們就傳聞他有7英尺高(2米13),以至他也自嘲說根據這種傳聞,「他會眼冒金星燒死英軍,還從屁股放出雷電——但我就是威廉·華萊士」。

這與謠言心理學非常相似:當事件發生,人們不清楚內情,但又急於想要了解,此時,最好有符合他們原有理念的簡單解釋。也因此,他們不僅會樂於採納那種說法,無暇細想,常常還會有一種「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恍然大悟,並由此更進一步強化了自己原有的信念——就像中世紀的人如果相信一切壞事都是撒旦和女巫干下的,那麼對他來說,種種跡象只會不斷鞏固這種信仰。

現代人已漸漸不再那麼相信超自然力量,但社會運作卻更複雜了,對人們來說,如何分辨那個操縱性力量的虛虛實實,反倒變得更難了。1979年伊朗君主制垮台後一度擔任總統的阿布爾·哈桑·巴尼·薩德爾曾回顧:

很多伊朗人動輒罵英國人。如果下雨了,那是因為英國人想要下雨;如果是某個首相自己做了些壞事,那麼,也是英國人讓此人當首相的。在整個伊朗的大城小鎮,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哪怕發生了一件犯罪案,人們都會認定背後肯定有英國人的陰謀詭計。

在1907-1951年間的大部分時間裡,波斯的確可說是英國的一個附庸國,英國勢力是真實存在的,英國外交官們甚至決定著由誰來統治這個國家,但殖民部官員從未在那站穩腳跟,更沒到能完全操控其內部所有事的地步。這反映的與其說是事實,不如說是對外國勢力的一種反感情緒。

這些憂慮未必只是空穴來風,但問題在於:我們在頭腦中所設想的那個「虛擬世界」,並不就是現實世界,而很多人往往就是搞不清楚這兩者之間的區分。

因此,如果爭論「境外勢力」究竟「有」還是「沒有」,很可能會模糊焦點,導向沒有結論的爭吵。真正的關鍵,在於我們需要對自己的信念保持一定的懷疑和反思,承認自我認知和理性的有限性:我們所以為的,究竟是否就是事實?

20世紀的反猶主義,曾帶來深重的悲劇,但為什麼那麼多甚至是傑出的頭腦,也都對此深信不疑呢?

那或許是因為,在一個複雜多變的轉型時代,人們又看不清楚前因後果,而猶太人確實在社會上擁有著與其人口數量不成比例的巨大影響力,這就提供了一個現成的靶子,讓很多人相信,自己所遭受的不幸,都是因為這群該死的異類在暗地裡操縱所致。

這樣的推論要成立,需要三個必要的前提:信息過程的不透明性;跳躍性的論證過程和邏輯鏈條;以及社會不滿情緒的存在。由此構成了一個自洽的閉環,因為既然是「陰謀」,那當然是不透明的,於是只要你懷疑,那麼甚至不需要證據,就能認定其中存在著問題。就像「疑人偷斧」的故事所表明的,一旦你懷疑,就難以跳出自己的情緒,覺得對方怎麼看都像是嫌疑。

在對「境外勢力」的控訴中,像這樣的心態也不時可見。有人深信,成都高中生墜樓事件的悼念活動中,有「境外勢力」介入,理由是當時有台灣腔的人去獻花。且不說這可能是川渝普通話發音近似,即便真是境外人士獻花,也可能只是個人行為,這與「操縱整個事件」仍有著巨大的差別——換言之,這裡看起來有「證據」,但其邏輯論證其實是跳躍的。

這與我們這個社會的運作不夠透明、缺乏對證據和程序的尊重,都內在相通。人們既不耐煩檢視自己的證據,更不去想自己所指控的對象具體通過什麼方式操縱事件,仿佛它只要在場就能神秘地起作用。這個敵人不僅虛虛實實,而且還自相矛盾:按說如果它的一切作為都逃不過大眾的眼睛,那這也就談不上陰謀,更不可怕了,但它卻仍然投射著所有的恐懼。

寬泛模糊的「境外勢力」,不僅能有效地團結起境內的共同體,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好處:它沒有明確指稱誰才是那個真正的敵人。不像冷戰時代美蘇都明確對方是敵人,這樣的模糊不僅將世界分成「內/外」兩個部分,而且在將矛頭指向外部時,又不必在外交上尷尬地冒犯任何一個邦交國。

不管怎樣,這本身是理解當下中國社會的極好切入點。歷史學家柯林伍德在《歷史的觀念》一書中曾說過,不管後世學者如何不相信鬼的存在,但對怕鬼者來說,「有鬼出現乃是一件事實;因為他就是被教導以那種方式進行思想的」,他說:「毫無疑問,這純粹是迷信;但是這種迷信卻是一件事實,而且是我們所考慮這一局勢中的關鍵事實。」

由此反觀中國社會,恐怕也同理。雖然我們如今也早已不信還有什麼「階級敵人」,但對曾經在那個年代生活過的父輩們來說,那不僅真實存在,甚至無處不在;也許有一天,下一代看待今天也會作如是觀,只是不知道,到那一天,他們的恐懼所投射的對象又將輪到誰?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維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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