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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敏:陪在朱令身邊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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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令,人生五十》刊發後,引起了讀者的廣泛關注,後台留言中滿是對朱令的問候和祝福。這段時間,我們也對朱令保持著關注。最新消息是,她仍處在病危中,已經深度昏迷20多天,身上插了七八根管子,難以翻身和擦洗。她因此生了褥瘡,眼睛也有些發炎,但「情況一切平穩」。

朱令50歲生日當天,學妹趙婷(化名)去到北京五環外的療養院,給她過了生日。趙婷和朋友們帶去了一個粉色蛋糕,蛋糕中間是一個穿著紗裙跳芭蕾舞的小女孩,被一圈紅色白色的小花環繞著。

朋友們知道,這可能是大家陪朱令過的最後一次生日。朱令父母也肉眼可見地蒼老和疲態了許多。父親吳承之的血壓高壓一度升到接近200,母親朱明新也瘦了一圈,但對於每一位來訪者、每一個慰問電話,他們都保持著一貫的平靜和克制,堅韌而有力量。

從2023年春天開始,趙婷每周都會去探望朱令一家。她最近去得更頻繁了,但病床上的朱令已經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跟她互動和大笑。更多時候,是她握著朱令熱乎乎的手,看著她胸脯的起伏和電子儀器上閃動的數字。

趙婷覺得,那是一種生命的流動,「她還在,我們也還陪著她」。

以下是趙婷的講述。

生日

令令生日那天,我們幾個常去看她的人,一起去給她過了個生日。

她雖然處於深度昏迷,但狀態平穩,各方面身體指征也還穩定,只是有了些長期臥床的併發症,比如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經常翻身和擦洗身體,因此生了褥瘡,眼睛也有些發炎。昏迷後,她的眼睛和嘴巴都沒有再合上,各蒙著一層紗布,定時弄點水濕潤一下。大家都還是儘量讓她舒服點。

我們買了花和蛋糕,在她的病房裡合了影。雖然令令喜歡藍色,但我們最後還是決定買粉色蛋糕——因為覺得粉色更喜慶一些,蛋糕中間是一個穿著紗裙跳芭蕾舞的小女孩,被一圈紅色白色的小花環繞著,特別漂亮。

那天大家都有點兒敏感,不敢觸碰她可能快要離開的現實,這或許是我們陪她過的最後一個生日,所以生日過得有點兒像告別。朱令的小學同學王曉麗切好蛋糕,先遞給朱媽媽,說了句,「這是要給媽媽吃的。以後朱令令不在了,王曉麗還在。」

朱媽媽接過蛋糕,說,來抱抱。倆人就抱在了一起。

我和我愛人也跟他們說,以後你們還是住在療養院好,這兒離我們近,開車隨時就能過來。即使朱令走了,爸爸媽媽也不會沒人管,我們什麼時候都是一家人,不會因為一個人離開就走散。

我們做好了過完生日就要送她離開的心理準備,但令令又一天天挺到了現在。目前她很平穩,但大家依然擔心,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出狀況。前陣子,大家都希望她能挺到50歲生日,因為太不一樣了,是里程碑式的。現在生日過完了,她還這麼好,我們就覺得,只要她的生命力還在,那就堅持,也許能挺進2024年。

朱令50歲的生日蛋糕

因為最近的報導,又有很多人關注朱令。我很欣慰,這是公義的體現。有時候不是說一定要公安機關把人抓起來判了刑,才是實現公義,每個人心中都有公義。大家的關心和關注,實際上也實現了一種社會公義。

不說別人,就是在療養院的保全那兒,我都感受到了公義。有一天我晚上過去探望朱令,出來後,一位女保全拉著我的手腕,問朱令現在怎麼樣。她很關心令令,還說難道這事就沒個說法嗎,朱令現在這樣,留下兩位老人,這怎麼行?對保全來說,冷冰冰地查門崗只是她的工作,但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桿秤,都在關注朱令,都希望她得到正義的對待。

大夫和護士也很關心令令。11月29號下午,她的血氧突然降低,進行了一場搶救。第二天朱媽媽告訴我,管床的大夫待在病房裡,盯了一整晚。那是一位瘦瘦小小的女大夫,大家都在不遺餘力地關心和搶救她。

我每次去看令令,最後都會親親她的臉再離開。她這次昏迷以後,我怕傳染她流感病毒之類的,每次去都戴著口罩,也不敢親臉蛋了,但偶爾還會迅速拉開口罩親一下她的手。

如果這是令令的最後一年,我很欣慰,也很感恩。這一年裡我在她身邊,看到了這麼多愛和歡笑,我覺得她是幸福的。

朱令的「福氣」

令令是11月18日昏迷的。

是看護姐姐打電話通知的我。電話一接通,她就不停地哭,也不說話。我還以為令令已經走了,後來才說是昏迷。我和我愛人趕過去看,她跟之前完全不一樣了,插了很多管子和打點滴的泵。

當時我們都擔心她可能挨不到50歲生日。

所以這段時間,我一有空就去看她,每周兩三次。12月3日去的時候,我坐在旁邊朱媽媽的床上,聽到她發出一些像打呼嚕的聲音,還有些驚喜,轉頭跟朱媽媽說,你聽她打呼嚕了。阿姨特別淡定地說,「那是該吸痰了」。隨後她拿起一根細長的管子,給令令把痰吸掉,順便也把嘴裡的口水吸走,還很細心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給她把肩膀蓋好,把連接呼吸機的扣也仔細扣好。

如果不能感同身受這種生命間的陪伴,可能會覺得這些動作沒有意義——被子蓋和不蓋又有什麼區別,反正她已經深度昏迷了。但她的父母依然這麼愛她,在他們眼裡,她和原來是一樣的。

看護姐姐也很愛她。她幫朱令接大小便的時候都不戴手套,因為不會嫌棄她,就當自己的孩子一樣。最近表現出來最難過的就是看護,令令昏迷的頭幾天,她哭得不行,難過到說不出話,只說「有感情了」。七年來,她24小時守在朱令身邊,每年只有過年才回家一次,陪伴朱令的時間比陪自己孩子的都多。

說來也有緣分,她跟令令的姐姐同歲,她媽媽跟朱媽媽同歲。她的父母已經不在世了,她說自己也沒有老人要照顧了,以後要替令令盡孝,照顧兩位老人。

朱令46歲生日時的合影

日夜照護加上擔心,朱媽媽最近又瘦了一圈。令令現在特別像剛出生的小孩,得隨時醒來關注她的狀態。有一次我下午給朱媽媽發信息,第二天醒來收到她的回信,一看是凌晨2:02,估計又是起來照看令令。反而是看護病倒了,雖然已經多找了一個代班看護來照護,但她還是習慣了一聽到動靜就起來。前幾天她眼睛長了麥粒腫,眼睛腫到像熊貓一樣,眼眶都是黑色的。再往後引發感染,半邊臉都腫了,眼睛幾乎睜不開,只剩一條縫了。

緊張的時刻隨時可能出現。上周我去的時候,朱媽媽跟我說,療養院周四要停電。大家都很緊張,準備了臨時的發電機,也在隨時調整藥量來控制令令的各項身體指標,順利度過了停電。結果兩天後,卻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又突然停電了。護士們全部衝進令令病房,結果發現每個儀器都帶有蓄電池,所以那次停電有驚無險地度過了。朱媽媽說的時候還覺得很慶幸。

他們就是這樣,一直平靜克制,但又讓人覺得非常堅韌、有力量。

吳爸爸則更幽默樂觀一些。令令病危第二天,我和愛人看完她,叔叔送我們出來的時候,還跟我們開玩笑。他指著自己在網上買的襪子,說你看我這個襪子,14塊錢10雙,又送10雙,結果過了幾天又來了快遞,打開一看,又發了20雙過來,可能是電商搞錯了。他說,這襪子可買好了。我們三個笑到不行。

跟他們一家相處太愉快了。吳爸爸80多歲了,我父親比他小10歲。我跟我父親一起時,處處都要照顧他,他走路我要扶著,進門時我要蹲下給他穿鞋套。但在朱令家,都是反過來的,他們不僅凡事親力親為,還經常照顧我們。

有時去療養院,叔叔正在用微波爐煮餃子。煮好之後,他會先讓我們吃,說,「你們坐下,孩子先吃」;夏天,他會把西瓜切得細細的,恨不得連皮都去掉,再拿個盆和擦手紙放在我們旁邊,讓我們先吃;有一次,我和愛人離開的時候,老人送了個西瓜給我們,並且一定要把西瓜放在輪椅上,一直推到我們的車旁邊。把它放進車裡,看著我們離開,他才推著輪椅回去。

我想,可能是因為兩位老人這麼多年來照顧朱令習慣了,總覺得我們是小孩,他們是大人,小孩需要大人的幫助。這真是朱令的福氣,也是上天對她的眷顧,有這麼愛她的父母。

「我想去愛她,去陪伴她」

我從2023年春天開始,每周都去探望朱令。

緣由是2022年11月,我在同學群里看到一篇祝朱令49歲生日快樂的文章。看完之後,完全無法平靜。我突然意識到,她太需要幫助了,但現在最好的醫療、再多的錢,也幫不了她,就算把嫌疑人抓起來也幫不了她。

我更多想到的是未來——她父母都80多歲了,有各種疾病,如果朱令先走,讓她爸媽怎麼活?如果爸媽先走了,朱令又怎麼辦?於是我想去陪伴他們。

我在2005年看到過天涯熱帖,知道她是中毒,並且可能有嫌疑人。但當時就是一聲嘆息,同情她受到了這麼大傷害,喪失了青春和健康的身體。這些年我們一起從清華畢業的,有人創業成功成了商業巨頭,有人做了科學家,有人從政,大多活得精彩。想到這些,我就更為朱令惋惜。

我當時剛工作沒多久,血氣方剛的,每天在論壇和貼吧上瀏覽相關帖子,有時也發言。雖然我不知道真相,但就像大家說的,心中都有一桿秤。你看到了那些信息,就覺得要支持朱令。當時網上也有另一方人出來「攪渾水」,我就發帖跟他們辯駁,還收到過威脅信息。

我印象特別深的是,當時孫維一家本來答應了接受鳳凰衛視魯豫有約》的採訪,要自證清白,最後退卻了,這事兒就沒成。其實當時大家特別期盼他們去上節目,還有人說要給她測謊,那時候大家關注的還是具體的人和事,以及想要一個公正的裁決。

我比朱令低一級,她是92級,我是93級,有時會一起上課。

朱令在彈奏古琴

朱令一直是學校里的焦點人物。我印象最深的,是1994年元旦,我們化學系在大禮堂辦新年晚會,朱令在台上用古琴演奏了一曲《陽關三疊》。古琴的聲音很特別也很安靜,在我看來,遠遠超出了業餘水準。當時她是長頭髮,長得也漂亮,我知道她是學校民樂團的,還是彈撥聲部的聲部長。對我們來說,她就是女神級別的,一點也不誇張。

我在學校最後一次見她,是1995年初。我正往食堂走,門口耷拉的塑料門帘被推開,我倆擦肩而過,她戴著棒球帽,已經沒有頭髮了。我後來才知道那是她第一次中毒後,又回學校為考試複習,在這期間第二次中毒。

回宿舍後,我還跟同屋說,今天看到朱令了。當時大家只知道她得了怪病,還有人猜測是不是做實驗出了意外。身處漩渦中心的化學系其實還挺平靜的,我們什麼信息都不知道。

哪怕是很多年後在論壇上知道朱令中毒的事,當時我也只是看客而已——一分錢沒捐過,最多在網上當鍵盤俠,說些義憤填膺的話。這種看客式的關注其實有些居高臨下,而現在,我想去愛她,去陪伴她。

今年3月11日,我通過校友,加上了朱媽媽的微信。一加上,我就忍不住掉了淚。因為我發現,朱媽媽的微信頭像是一隻大鳥在給小鳥餵食。

朱令媽媽的微信頭像

約好時間後,我去療養院見朱令一家。她躺在病床上,面前擺著各種儀器,我不敢進門,因為知道她的氣管是切開的,擔心會讓她感染。後來是朱媽媽說,「沒事的,可以進」,我才時隔近30年,又一次見到朱令。

儘管我在新聞里看過很多她現在的照片和視頻,但親眼看到朱令躺在病床上的樣子,我仍然受到了很大衝擊。我特別心疼,強忍著才沒讓眼淚掉出來。

100分的生命

那天我跟她聊了很多過去的事,比如她在大禮堂表演《陽關三疊》,她都記得。她雖然智力和記憶力受損了,但其實頭腦是清楚的。那之後,我每周六去探望她,一次去一小時多。每次我都會給她唱歌聽,唱當年的流行歌曲。有一天我唱了《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她聽了就樂。我們有共同語言,每次我去,她就一直衝我笑。

原來上大學時,我以為她是高冷的性格,了解越多,才發現她其實「矮熱」(矮小精幹、熱情洋溢的縮略語)。用朱媽媽的話說,「令令太單純了。在學校的時候,就沒心沒肺的。隨老吳頭(指吳承之),什麼事都特樂觀,總看不到陰暗,對所有人好像都沒防備,就是一二百五。」

說完,朱媽媽還扭過頭去跟吳爸爸說,「哎,我看她倆(指我和令令)性格挺像的。」我說那我不也成二百五了。那一天我們都因為這個「二百五」不停地樂,包括令令。她的笑容是我最愛她的地方,每次笑起來,顴骨上的肉就會高高鼓起,很可愛,也很治癒。

我以為她一直是這麼笑的,後來才知道,平時她有很長時間都是在睡覺。有時物理治療師給她做康復,她都會睡得沉沉的,怎麼叫都叫不醒。更早以前,她也有不開心的時候,會發怒,會生氣。但我去的這大半年,她都很開心,我們總是從頭笑到尾。

令令還很聰明。有一次,我講當年做化學實驗的笑話,說我總是丟三落四,有一次老師給每人發了個氣球,要套在實驗儀器上,用來收集反應產生的有毒氣體。結果實驗做完了,我發現桌上有個沒用過的氣球。我本來想抖個包袱,意思是毒氣跑出來且我已經被毒到了。包袱還沒抖完,在場的朱令爸媽,還有我愛人,都還沒笑,但朱令笑了。雖然發不出聲音,但她笑得前仰後合——她聽懂了,不愧是當年化學系學霸。

她的生命力也很頑強。我看過她去外骨骼機器人上練習走路的場景。需要先由看護抱她站起來,站穩後,她抬腳站上一個轉盤,兩隻腳都站上去後,大家要扶著她把轉盤轉到她背對著機器的位置,然後將她的身體綁好。這中間,她的腳要使勁蹬住,用全身發力往前頂屁股,直到站起來。她的腿那麼細,整個過程都在拼盡全力。她運動時,我看到的是生命之美。

以前的朱令

我原來是一種功利的、居高臨下的心態去同情她,因為我能走、能說話、能工作,她都不能。不只是我,網絡上也會有這樣的聲音,說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自己那麼痛苦,好像還給父母造成了負擔,不如解脫。

如果不認識她或者沒有情感的連接,我相信很多人會為這個生命感到惋惜,惋惜的前提是覺得這個生命沒有價值了,或者本來人的生命值100分,但因為她生病了,好像只值50分,是不及格的。但我現在覺得,她的生命是100分,甚至120分,因為在這麼有限的條件下,她活得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極限。

這次她剛昏迷的時候,有一次,我正在上著班,突然很想她,就利用午休時間去了趟療養院。我讓爸爸媽媽和看護姐姐都出去吃飯,我一個人留下來陪她。

我拉著她的手,一起聽鋼琴曲。那天中午天氣很好,陽光照進來灑在她的臉上、身上,我看著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旁邊各種電子儀器上閃動招數字,打點滴管里滴下來的液體,還有滿滿的尿袋,她的手還是和之前一樣,熱乎乎的。

那個時刻很特別。我感到了生命的運轉和循環,只要生命這台精妙的機器還在運轉,它就是有力量的。她的生命有自己的價值,就像花園裡的花——每朵都不一樣,有的開得很大,漂亮又嬌艷,有的是很小的花,但同樣也是美麗的生命。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冷杉RECORD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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