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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郎郎:我所知道的孫維世的故事

孫維世,1938年16歲加入中國共產黨。父親孫炳文是周恩來的早年戰友,周恩來認了孫維世為乾女兒,有「紅色公主」之稱。1939年到莫斯科留學,攻讀戲劇。1946年回國,參加華北聯合大學文工團工作,隨軍在陝、晉、冀活動。1949年12月,隨同毛澤東出訪蘇聯。1950年任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導演兼副院長,在排練《保爾·柯察金》中與該院演員兼導演金山相戀結婚。

1967年12月,江青以「特嫌」的罪名,把孫維世的丈夫金山投進了監獄。1968年3月1日深夜,孫維世被逮捕,為了阻止周恩來營救,他們將孫維世關入北京市警局一個秘密的看守所。孫維世被加上「蘇修特務」的罪名,於1968年3月1日戴上手銬,投入獄中。1968年10月14號,孫維世被活活打死,死後的孫維世渾身布滿傷痕,冰冷的手銬腳鐐仍緊緊地鎖著她的四肢,死時年僅47歲。

我小時候,老到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去玩,可是對孫維世的印象卻很模糊,因為她和青藝延安來的那撥人,關係不是很密切。

印象最深的是,青藝舉辦《保爾·柯察金》的首場演出,由蘇聯留學回來的孫維世來導演,大明星金山扮演保爾,張瑞芳扮演女主角冬尼婭。這天沒有賣票,請來許多高官名流和文藝界的各路人馬。我爸爸、媽媽也都來了,我和姐姐縮在前排靠邊的一個位置上。

燈光慢慢暗下來,一下奏起了俄羅斯音樂,音樂聲慢慢弱下來,大幕緩緩升起,舞台上是一個青年人坐在那兒釣魚的剪影,隨著音樂、燈光漸亮,金山一點點地變成一頭金髮,穿著俄羅斯的套頭繡花、燈籠袖的白襯衫,還沒說一句台詞,這異國情調就把大夥震暈了,全場熱烈鼓掌。

過去我們看海默寫的話劇《糧食》,那唯一的布景,是放在地上的一個大木頭箱子。漢奸四和尚就藏在箱子裡,偽軍隊長李狗剩和八路軍的隊長坐在箱子上鬥嘴,四和尚在柜子里百爪撓心,我們看得樂不可支……

就連當年解放區的重頭大戲《白毛女》,我們覺得布景已經相當複雜了,但和這正宗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還是不可同日而語。

孫維世在台下從容地邊看邊寫筆記,非常認真和敬業。居然,台上出現了保爾和冬尼婭擁抱接吻的場景,雖然只有幾秒鐘,把觀眾全震糊塗了。

全場鴉雀無聲。多咱見過這個景?過去中國的話劇,尤其是八路軍的戲裡邊怎麼會有這樣的景色,這也只有孫維世這個總導演才敢如此出位。

金山和張瑞芳又都是大紅大紫的明星,給人們一個現場愛情表演,在當時絕對是震撼,據說後來有人建議他們意思意思就行了,別太刺激大夥了。也就是他們這個話劇界的藝術金三角,才可以在剛剛解放的新中國舞台上,就如此飛揚地張開藝術翅膀任意翱翔。

我看完這個戲完全被迷住了,直到回家睡進被窩裡,手裡還拿著那張說明書,還在看那個演員名單,不斷地唱那支孫維世填詞的主題歌:

烏克蘭遼闊的原野上,在那靜靜的小河旁,長著兩棵美麗的白楊,這是我們心愛的故鄉。

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這個曲子也是孫維世寫的,長大以後才知道,這原來是一首烏克蘭民歌《滔滔的德聶伯爾洶湧澎湃》,孫維世借用來當這個戲的主題曲。

孫維世是烈士孫炳文的大女兒,孫炳文在歐洲留學時和朱德是鐵哥們,朱德又把他介紹給周恩來,據孫冰說,他們三個青年當時就拜把子結了兄弟,好比是桃園三結義。

回國以後,孫炳文在廣州,周恩來南下和他秘密接頭,孫炳文抱著五歲的孫維世,讓孫維世看後邊有沒有可疑的人跟蹤。他們坐下來談話,這機靈的小姑娘就給他們主動放哨,那時,她一直叫周恩來「周爸爸」,所以後來人們開玩笑說孫維世一九二六年就參加革命了。

一九二七年國共分裂,孫炳文英勇就義。孫維世的母親任銳女士帶著四個孩子東躲西藏。孫維世十四歲的時候,媽媽把她託付給當時上海的左翼文藝團體東方劇社的領導人金山和章泯,後來又轉入「上海業餘劇人協會」和聯華電影公司。為掩人耳目,給孫維世改名叫李琳。當時,這裡聚集著中國最優秀的演員:金山、趙丹、陶金、魏鶴齡、顧而已、舒繡文、王瑩、吳茵、藍苹,還有小李琳。

金山的太太王瑩是著名女作家,又是當時文化修養最高、處事為人最得體的電影演員,還有剛剛躥紅的趙丹和藍苹。藍苹在劇團里和王瑩爭演女主角連連失敗,同時和趙丹的把兄弟影評家唐訥戀愛、結婚,不久又甩掉唐訥。唐訥自殺未遂,鬧得滿城風雨。劇團里大家對藍苹都有看法,任銳女士讓李琳少和這個「作風不好」的演員接觸。

三十多年後,她把原來這個劇團的人不是抓起來,就是設法迫害致死。

她的記性實在好。

一九三八年為紀念「一·二八」抗戰,延安的文藝工作者演出了話劇《血祭上海》,江青在劇中扮演一個姨太太,孫維世扮演大小姐,從此以後人們就給她們起了綽號:叫江青為「二姨太太」,叫孫維世為「大小姐」。

孫維世休息的時候常去周恩來的窯洞,鄧穎超也很喜歡她,孫維世叫她「小超媽媽」。據孫冰說,周和孫自然地產生了很好的感情,幾乎像親生父女一樣。

鄧穎超主動提出,既然孫維世天天往這兒跑,乾脆正式過繼她為契女吧。在大家都同意後,鄧穎超給任銳女士寫了一封信,說明這個意思。任銳當然喜出望外,自己的女兒認了這門乾親,實在太幸運了。

一九三八年,孫維世入黨。作為周恩來的女兒,她很自然地就和延安的上層有了密切的聯繫。

這是孫維世的黃金時代。

上世紀四十年代初在莫斯科。前排左起:孫維世、鄧穎超、任弼時,蔡暢;後排左起:周恩來、陳琮英、張梅

一九三九年七月,周恩來去中央黨校講課的路上,從馬背上摔下來造成粉碎性骨折,中央決定讓他去蘇聯動手術。在準備走的那天早上,孫維世趕到他們窯洞,說她也要和他們一起去,要去蘇聯上學。周恩來說,這要主席批准才成。周恩來的飛機準備起飛的時候,孫維世直接策馬跑到飛機跟前,手裡揮動著一張毛澤東的親筆手諭。

她先在東方大學學俄文、學政治,然後去莫斯科戲劇學院表演系和導演系學習。在衛國戰爭時期,她和蘇聯人民一起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

一九三八年三月林彪閻錫山晉軍防區路過的時候,被哨兵誤傷,傷得很重,同年冬天來莫斯科養傷。當時延安的中央醫院只是幾口窯洞,藥品還要靠宋慶齡等人的幫助輾轉運來,醫療條件好不到哪兒去。

林彪來到莫斯科,在中國留學生中引起了轟動,因為中共第一次重創日軍的「平型關大捷」,指揮員正是林彪,那會兒他成了民族英雄。留學生知道孫維世認識林彪,就讓她去請林彪來給大家做報告,講戰鬥故事。

林彪平常很內向,這時卻口若懸河,給大家講得繪聲繪色,給人印象非常平易、熱情。據說,後來大家再請他,如果孫維世不在,林彪就提不起精神,以後索性就不來了。那些大學生頓時明白了,以後要請林彪來,一定得派孫維世去。

一九四九年,毛澤東和周恩來要去莫斯科和史達林會面,這是毛澤東有生以來第一次出國,江青要求一起去,毛澤東不許。而孫維世被任命為翻譯組組長,還兼管中央的機要工作。火車一開,江青留在月台上,孫維世向她揮手告別,江青心裡是什麼滋味,沒人體會得出來。

孫維世當時大紅大紫,她翻譯了外國名劇《一仆二主》、《女店主》,導演了《保爾·柯察金》、《文成公主》、《馬蘭花》等等,又和其他藝術家共同創建了實驗話劇院……

孫維世的橫空出世,真是天時、地利、人和,可謂一代才女。許多黨的領導人對她稱讚不已,連羅瑞卿大將都說:

這是我黨培養的第一位戲劇專家,紅色專家!

光芒四射的星星在上下一片喝彩中自然得意非凡,得意必忘形。雖然她經常出入中南海,主要還是去西花廳,礙於大醋罈子江青的陰陽怪氣,她就不怎麼去見毛澤東了。當時這樣錯綜複雜的關係,在她的道路上布滿了定時炸彈,而孫維世繼續天真地誤解,以為所有的偉人都了解她,喜歡她,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

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成立那天,院長廖承志向大家說:

「我向大家介紹的這位副院長,就是共產黨的大特務金山。」

當時,青藝的主要演員有兩撥:第一撥都是從延安到東北,然後再來北京的老革命;另一撥是從「國統區」來的,也是白區的左翼藝術家。

那天,看金山來參加這個開幕典禮,許多人都不以為然,認為也就是黨的統戰政策,讓他來這兒混碗飯吃罷了。要不是他和張治中等國民黨要員一起留下來,表示願意和共產黨同舟共濟,那麼他這個接收大員早該抓起來了。

廖承志這麼一說,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金山是潛伏在敵營里十七年的共產黨員。金山頓時身價百倍,成了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實際領導人,達到一生中人生曲線的最高點。後來張治中見到他,笑著說:

「金山,你真是個好演員啊。」

如今排練《保爾·柯察金》,孫維世是總導演,金山是演員。金山深知一個藝術家沒有作品等於零,他一進劇組非常敬業,認真排戲,琢磨角色,服從導演。這部戲是孫維世的處女作,一個二十九歲的姑娘導演這些大牌明星,真是麻秸稈打狼——兩頭害怕。經過共同的努力、認真的磨合,磨出了一台又大又洋的好戲。

現在人們都不太清楚,這磨合的過程中的細節,也沒有人會弄得清楚。總之,戲排好了,轟動北京;金山又離婚了,也轟動北京。

不過,周恩來堅決反對孫維世想和金山結婚的事。他倒不是不喜歡金山這個人,可是他知道金山風流成性,孫維世跟他會吃苦。

一九五O年十月十四號,北京青年宮張燈結彩,金山和孫維世身著禮服在門口迎客,北京的各界名流紛紛前來祝賀。當鄧穎超出現的時候,孫維世很激動,也很失望。鄧穎超解釋說,總理今天有重要會議,實在不能脫身。其實誰都明白,周恩來對這個婚姻是有保留的。

周恩來沒有看錯。

孫維世與周恩來、鄧穎超夫婦

一九五一年,金山和文化藝術慰問團到朝鮮戰場去,他在那邊名頭也很響,金日成很高興他的來訪。可賓主都高興之際,好事變成了壞事。相傳金山表示他要好好採訪,然後寫一部描繪中朝抗美的電影。金日成大為讚賞,讓自己的女秘書給金山當導遊兼翻譯,說不清誰先動了情,總之他們倆都「犯了錯誤」。

彭德懷請示北京,周恩來連忙命令把金山押回北京處理。

一到北京金山便被當眾宣布開除黨籍、撤職查辦。平常被他光芒刺傷的人,或者覺得感情被他傷害過的人,都咬牙切齒、義憤填膺,恨不得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從中央到群眾都等著孫維世的一句話,金山的命運就繫於這麼一根線上。

孫維世慢慢站起來,走到台前說:

「金山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我相信,這是他最後一次了!」

他們後來搬到北京飯店西邊南夾道,當年皇城中的古建築里。孫維世把最南邊隔開來,變成一個單獨的小院子,這可能是當時中國最奇怪的一個家庭——通天的「紅色公主」和一個在石景山鋼鐵廠勞動改造的「駙馬」。這段時間,他們和外人很少來往。孫維世每次去中南海,也是獨來獨往。

在那個時代,孫維世的確與眾不同,她在大紅牆內的子女們中間最有才華,最有條件,有可能成為政治、藝術雙重的大紅人。由於金山事件,她依然選擇「為愛情犧牲」,犧牲了她政治層面上的機會。如果她和金山劃清界限,毅然決絕,可能在政治上會平步青雲,但她對紅牆內的多數要員基本看不上眼,寧願與政治中心保持適當的距離,繼續在優越條件下發展自身的藝術才能。

孫維世與丈夫金山

一九六四年十月,孫維世參加了周恩來作為總導演的大型歌舞《東方紅》演出後的座談會,江青也來了,偏偏坐在她的旁邊。江青又一次,也可能說是最後一次向孫維世發出邀請,或者說是一個最後通牒,希望孫維世到她那兒去,幫她工作。

孫維世照樣對江青不予理睬。這次的回絕使江青不再試圖把孫維世收編在自己的小團體中了。

一九六七年九月,江青、陳伯達在接見北京大專院校紅衛兵的時候,兩人異口同聲:中國人民大學副校長孫泱是個壞人,是特務。幾天以後,孫泱慘死在中國人民大學的地下室里。

自己的哥哥突然慘死,若是往常,她一定立刻跑到中南海西花廳去,孫泱也是周恩來的義子。這時候孫維世只能寫信,一定是周恩來事先為了種種原因,不讓孫維世經常往西花廳跑,可見周恩來當時的處境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孫維世給總理的信里說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可是總理當時也沒能及時作出有效的努力。

江青步步緊逼,十二月突然派人抄了金山的家,並把金山逮捕了。

周恩來忍氣吞聲,在孫維世的逮捕證上違心地簽下自己的姓名。

孫維世這時已經預感到自己隨時有危險,在和妹妹孫新世最後見面的時候,她說:「現在有人要陷害周總理,我只是一個小人物,我死了沒關係,絕不能連累他,一定要保住他。……我不會自殺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一定是被別人殺的。」

江青既沒有把她送到金山等人關押的秦城監獄,也沒有送到軍隊的軍法處,她不能讓周恩來能夠保護孫維世。孫維世出人意料地被送到已軍管的北京警局看守所。

孫維世家被徹底抄乾淨,照片和信件全部密封,直接送到江青的住處。孫維世被捕以後,對中國情治系統了如指掌的周恩來,居然多方查詢都找不到孫維世。因為他沒想到江青讓劉傳新把孫維世的名字改成「孫偽士」,並定為「關死對象」,那意思是:這種犯人由於特殊原因不審不判,慢慢關死。對這種犯人可以採取任何手段來折磨,但「以不打死為限」,避免將來親屬的追究。

中央文革專案組在追問孫維世的「罪行」的時候,最感興趣的問題是她和周恩來之間的「特殊」關係,孫維世斷然否認。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四號,孫維世慘死在五角樓。人死之後,手銬腳鐐都沒有除下。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七號,周恩來才知道孫維世已經死了,一反他隱忍的常態,揮筆寫下:

「(孫維世)自殺或滅口,值得調查。」又寫道:「應進行解剖化驗,以證實死因。」

孫維世被迅速火化了。當孫新世到警局要求拿到姐姐的骨灰時,得到的回答是:不許留反革命分子的骨灰。

打倒「四人幫」以後,孫新世後來向有關部門追問,為什麼當時沒通知她姐姐死亡,讓她及時去收屍,最後連骨灰也沒有見到?人家的回答相當幽默:我們不知道孫維世還有個妹妹。

金山出獄後,知道了孫維世的悲慘下場,痛不欲生,見到孫新世的時候竟誤以為是妻子的亡靈。晚年,他們二人相依為命……金山知道了孫維世死難日期是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四日,不知他當喜當憂,因為這天正是他們結婚的十八周年紀念日。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孫維世的故事。

孫維世與女兒小蘭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寧靜的地平線》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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