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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沈生:中年知青的感悟——讀鄧賢《中國知青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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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我們這些自稱「解放全人類」的中國知青,給當地老百姓,給金三角帶來了什麼?

很久了,沒有一口氣讀完一個長篇,這本書是個例外。

或許是年輕時代的經歷刻骨銘心,令人難以忘懷。過去許多年來,我一直在留意著有關文革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各種文學作品,尤其是那些具有真名實姓的回憶錄、報導文學和記實文學。其中除了一小部分有著明顯的官方印記,絕大多數作品都真實地記錄了那一代年輕人坎坷的命運,以及他們後來幸或不幸的遭遇。有人從農村插隊後,讀完大學,繼續攻讀碩士、博士,成為文革後的一代專家學者;還有人通過各種不同的途徑,跨出國門,以農村插隊的精神,奮鬥不息,在異國他鄉,在不同的領域獲得事業上的成功,同時在生活上也提前進入了小康。更有一些上帝的寵兒,承蒙上輩的福蔭,挾上山下鄉的經歷成為他們步入黨和國家領導人行列的「光輝陣容」。但這只是插隊知青中的極少數。

不知為什麼,在閱讀這些作品時,感慨之餘似乎總想從中發掘出點兒什麼。可究竟是什麼?我自己也說不大清楚。從鄧賢的《中國知青終結》一書中,我終於找到了答案。

眾所周知,知青是一場狂熱運動後的產物。其實早在這場運動之前,什麼無產階級暴力革命,什麼解放全人類,拯救世界上三分之二水深火熱中的人民……等等誇大其詞的政治口號,各種喋喋不休的政治宣傳,已經將這批年輕人胸中的「革命」烈火點燃,仿佛曆史的重任責無旁貸地落到了他們的肩上。他們個個都在摩拳擦掌,盼望這一歷史時刻的到來。就在這時,文革爆發了。

「紅衛兵」和「革命小將」們,在種種讚美之詞的鼓舞下,熱血沸騰,忘我投入,衝鋒陷陣,勇往直前。上至批鬥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下到基層幹部,大中小學的教師以及普通市民,幾乎無人能在他們一手製造的雨血腥風中倖免。

毛澤東說不破不立,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行動。於是,他的紅衛兵們開始了狂熱的革命行動,抓人打人,視人命如草芥。焚書毀廟,挖墳砸碑,幾千年的文化遺產毀於一旦。劫後倖存的文明古蹟也多是滿目瘡痍,慘不忍睹。一時間,他們的「革命行動」令世人顫慄,他們的「革命成果」觸目驚心。

不過,風光一時的年輕人,僅僅數月之後,便完成了「歷史使命」。鳥盡弓藏,為了安置這些為革命而失學的城市青年,文革的發動者發出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光輝」指示。據不完全統計,當時全國約有一千七百多萬年輕人告別父母,揮別土生土長的城市,奔赴農村邊疆。知青由此成為家喻戶曉的名詞。

平心而論,包括我本人在內的絕大多數下鄉知青是在窮鄉僻壤的農村,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幾乎與世隔絕的平淡生活,雖然艱苦卻也還算太平。

然而,在鄧賢筆下的這群知青,那時正出沒在槍林彈雨的叢林中,進行著艱苦卓絕的游擊戰爭,用青春、熱血和生命在實現著自己「解放全人類」的遠大理想與抱負。

他們大部分是在雲南邊境一帶軍墾農場和下鄉設籍的知青,大約有幾千人。他們私自越境進入中緬泰金三角,加入當地反政府軍的紅色游擊隊,為奪取政權而戰鬥。

在那之前,中國強大的政治機器推崇的是暴力革命,武裝奪權。1959年,古巴的卡斯楚奪權成功,立馬被譽為加勒比海的巨人,拉丁美洲民族解放的英雄,大肆宣傳。1965年9月,由艾地領導的印尼共產黨遭到政變軍的血腥鎮壓,身為勞工部長的艾地被殺害,一度號稱世界第三大黨的印尼共產黨頃刻間土崩瓦解,共產主義運動從此徹底失敗。

要想通過議會鬥爭達到奪權的目的無異於與虎謀皮,社會主義陣營持批評意見者如是說,放棄武裝鬥爭就等於向敵人投降,是機會主義,修正主義等等一大堆主義。於是,「槍桿子裡面出政權」這一口號叫得更加響亮,成為無產階級革命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

古巴革命成功後,拋官棄爵,隻身返回叢林,矢志為解放整個拉美而進行武裝鬥爭的切.格瓦拉,成為那個時代宣傳的中心,也是那個時代革命青年心中的偶像。俗話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再加上極端的宣傳,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大批知青從文革大批判的陣地撤下來之後,又群情激昂地跨過邊界,奔向世界革命的戰場。

其實,當年的金三角烽煙四起,各派武裝力量混戰不休。有政府軍、毒品走私集團、國民黨殘部以及號稱革命軍的紅色游擊隊和它的同盟者赤軍。中國越境知青主要加入的是後兩支部隊,因為他們打著革命的旗號,有著類似早期中國紅軍的革命主張與綱領,有著嚴明的紀律與堅定的信念:推翻現政府,實現改朝換代。

不幸的是,他們也和當年的中國共產黨人一樣,為鞏固領導權,實行殘酷的內部清洗,殘殺自己的同志決不手軟。可憐許多中國知青戰士沒有倒在戰場上,卻不明不白地慘死在自己同志的槍口之下。

幾十年過去了,作者鄧賢鍥而不捨,由國內至國外追蹤著當年這些謎一樣的知青戰士以及隱藏在他們之中的種種謎團。皇天不負有心人,幾經努力,作者終於發掘出並將這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展現在世人面前,對那些倖存者和長眠異鄉的不幸者來說,他們的「革命」經歷是悲壯?還是悲涼?他們的命運是悲慘?還是悲哀?儘管作者在書中通過不同人物得出了不同的結論,然而,作者的高明之處在於他為不同的讀者留下了極大的思維空間,去反思那個時代,那段歷史。我便是從這本書中得到啟迪,找到了求之多年的答案。

羅素說,一個人在三十歲之前不相信共產主義可謂冷血,可三十歲之後還相信共產主義就有些白痴了。不管這話對不對,這些知青戰士們的經歷或多或少做了驗證。

六十年代末,這些十幾歲、二十出頭的上山下鄉知青,滿懷革命激情跨越過國境,扛起了槍桿。二三十年以後,革命尚未成功,他們之間活著的人卻相繼放下了武器,身心疲憊地告別了「解放全人類」的戰場。他們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失去同伴,失去肢體,甚至失去雙目永遠殘廢。而且青春已逝,年逾不惑,沒有年資,沒有軍齡,沒有收入,等待他們的是生活的艱辛,充滿未知的將來,他們重新選擇了和平的生活。

二十世紀過去了,中國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他們可以登記的身份依舊是那個幾乎被遺忘的名詞「知青」。由此看起來,他們的歸來可以說是中國知青運動的終結。

種種原因,他們中間有人留在金三角,成家立業,成為和平居民中的一員。然而,詭譎的政治與巨大的經濟利益使金三角只能有金,而沒有持久的和平,一位退役老知青新近死於戰亂。另一位留在金三角教書的知青寫信給本書作者,道出了自己的困惑:

赤軍消亡以後,回冒山區已有多年沒有打仗,儘管這裡的老百姓依然很窮,很落後,但是和平的日子畢竟像冬天裡的陽光一樣值得珍惜啊。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我們這些自稱」解放全人類」的中國知青給當地老百姓,給金三角帶來了什麼?……

如今戰事又起,學校只好停課,我們已經鎖上校門隨時準備外出逃難。仰望蒼天,我等已是五十幾歲的人了,臨近人生晚年卻還要在無休止的戰火中擔驚受怕,這份悲涼,這份慘痛的心情誰又能理解呢?可是當我們年輕的時候又怎能體諒這份心情呢?……

只有經歷過戰爭,才知道戰爭的殘酷。成王敗寇,追究戰犯罪責是勝利者的特權,可蒙受戰爭苦難的卻是蒼生百姓。千百年來,中國政權的更迭無一不是依靠武裝暴力來完成的,又往往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毛澤東說革命的首要問題是政權問題,為了奪取政權可以不擇手段,自然無暇顧及戰爭中老百姓的疾苦。即使政權易手,百姓的苦難也並沒有就此終止,因為武裝奪取的政權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財力去武裝保衛,承擔起這個沉重負擔的依舊是平民百姓。

當政者知道一旦失去政權,他們失去的就是生命和全部,正如宣傳中所說的「千百萬人頭落地」。其實大家都清楚這個政權本身就是建立在千百萬顆人頭之上的。根基不實,何談穩固?

能夠思考的人都會提問,為什麼中國政權的更迭總是伴隨著血腥、暴力與恐怖?為什麼一切戰爭苦難總是由百姓來承受?為什麼當他們再也無法忍受的時候揭竿而起,歷史開始了一個新的輪迴,可苦難依舊伴隨著百姓?

其實這問題並不難回答,民主憲政,軍隊國家化。通過公民普選,實現政權和平交接,這種制度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已有近二百年的歷史,並逐步為世界大多數國家和人民所接受。可是它卻始終與中國的老百姓無緣,原因何在?血腥的奪權過程實在令人刻骨銘心。遠的不說,艱苦的八年抗戰剛剛結束,百廢待興,國共兩黨旋即開始了新的戰爭,目的只有一個:獨霸政權。

三年內戰,又是伏屍百萬,生靈塗炭。對此,國共兩黨的高層可曾捫心自問:除了苦難,我們給中國,給中國的老百姓帶來了什麼?尤其可悲的是,在他們的眼裡「打天下者坐天下」天經地義,大權豈能與他人分享?於是專制獨裁順理成章。

新中國成立以後,政權的爭奪依然在繼續,不同的是它主要來自共產黨內部。為此,一系列政治運動也是你死我活,殘酷異常,直至文化革命的爆發達到了頂峰。

十年浩劫,有目共睹,給中華民族,十幾億中國人民帶來史無前例的災難。一千七百萬知青的遭遇只不過是其中一個小小的插曲。

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遠離民主憲政,遠離普世的價值觀,奢談「還政於民」未免有些低估大眾的智商。血腥的歷史早已擦亮了人們的眼睛:一個小小的「權」字,足以置一個民族於萬劫不復的深淵。當年戰鬥在金三角叢林裡的知青戰士,活著的如今都已年過半百,他們可曾像那位教師一樣,反思過自己年輕時代的「革命」壯舉?退一萬步講,如果他們的鬥爭取得了勝利,建立了紅色政權,金三角的人民從此就會獲得徹底的解放,過上和平安逸的生活嗎?即使這樣,誰又能保證他們組織內部不會因為爭權而引發新一輪的清洗,給金三角的人民帶來新一輪的戰爭呢?

看來所謂無產階級暴力革命、解放全人類不過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口號,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會去相信它了,尤其是那些經歷過風風雨雨的知青。

中國知青終結:鄧賢著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議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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