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寫到岳飛的時候，百分百都有客官在留言區給我說：「軍隊都是皇帝的，岳飛一個帶兵的敢把自己的軍隊叫『岳家軍』，這不就是找死嗎？」
遇見這樣的留言，我有時候會耐心解釋一下，但是架不住每次都得跟人解釋，所以今天我決定寫一篇作文來好好講講這事兒。今後再有客官聊這事兒，我就把這個連結發給他。
這件事的根源，要從宋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開始。
趙匡胤在公元960年建國之後，非常清晰地認識到一個問題：他是怎麼從柴家奪取皇位的，他的手下就能怎麼從趙家手中奪取皇位。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他從第二年開始，將手下這些能征善戰的武將們的兵權都解除，給他們高官厚祿，讓他們和皇家聯姻，以此來確保自己政權的穩定性。
但是這時候大宋王朝剛剛建國，周邊強敵環繞，不留武將打仗是不行的。所以他曾經想過走回老路，提拔一個人自己最信得過的人來掌管軍隊，比如符彥卿，但是這個提議被趙普無情否決了。
趙匡胤還想做最後的努力，他說：「我對符彥卿那麼好，他怎麼忍心背叛我？」
結果趙普一句話就說服了他：「周世宗對你不好嗎？」
於是，趙匡胤換了一個思路，用另一套模式來解決這個問題。這個模式有三點：
第一，大型軍事活動的指揮權收歸中央政府，鎮邊的武將們除了應對突襲的時候具備有限的軍事權之外，不得擅自調動任何部隊參戰或者換防；
第二，設立更戍法，部隊不定期、無規律換防，平時將領只負責訓練軍隊，打仗的時候再給你派一支軍隊，兵不知將將不知兵，想造反你就不知道怎麼下手；
第三，以前節度使在自己的轄區內享受最高決策權，基本上等同於小一號的皇帝，現在節度使變成一個榮譽稱號，轄區內文官負責行政權和司法權，轉運使來負責經濟權。
這樣一來，趙匡胤以犧牲軍隊戰鬥力為代價，確保自己政權不會遭遇到武將叛亂的危險。事實上，整個北宋一朝，這方面的效果是非常明顯的，沒有任何武將能夠對中央政權直接產生威脅。
但是這套體系對軍隊戰鬥力的削弱越來越嚴重，以至於到了北宋末年，宋軍在和遼國和金國的作戰中戰績一塌糊塗。
唯一有點例外的就是西北的軍隊，因為這些部隊近百年來一直都在和西夏作戰，不管是訓練還是戰鬥都保持了相當的延續性，他們算是北宋軍隊中的佼佼者。
北宋滅亡之後，南宋政權雖然從政治制度方面算是延續了北宋，但是在軍事制度上，南宋政權在悄悄發生變化。
朝廷稍微有點眼力勁的人都認識到，如果還是繼續沿用北宋的軍事制度，他們永遠打不贏如狼似虎的金國，剛剛建立起來的南宋政權極有可能被扼殺在搖籃里。
建炎三年三月三日，也就是導致趙構失去生育能力的揚州潰逃之後的一個月，張浚、張虞卿（張齊賢的後人）等二十人上書說：「以現在的局勢來看，只有在長江以北的區域重新恢復藩鎮制，才能夠抵抗金兵的進攻了。」
朱勝非也建議：「如果陛下擔心藩鎮制後果太嚴重的話，可以採用一國兩制的方案來進行，在淮河以北設立特區，用藩鎮制；在淮河以南還是採用郡縣制。」
這個建議非常對趙構的胃口，但是並沒有來得及執行，因為兩天以後就發生了「苗劉兵變」，趙構被迫退位。
雖然趙構經歷了這一次武將叛亂的大風波，但是金兵強大的壓迫力，讓他不得不開始朝著藩鎮制的方向進行妥協。
一年之後的建炎四年五月三日，范宗尹建議說：「當年太祖收兵權取消藩鎮，朝廷安全了一百五十年，確實是非常好的辦法。但是現在國家多難，四方的守將被捆住了手腳，導致戰鬥力大為減弱，不如把河南、江北的幾十個州劃出來重設藩鎮，先擋住金國再說啊？」
這個建議在朝廷里引起了很大的爭議，但是范宗尹又補充了一句：「現在全國上下占地為王的盜賊不下十處，已經隱隱然有藩鎮的格局了。與其讓這些人成氣候，不如朝廷自己來設藩鎮，該招撫的招撫，該剿滅的剿滅，還能拱衛王室、天下歸心。」
這番話果然打動了趙構，他決定按照這個方式執行。
半個月之後的五月二十三日，得寸進尺的范宗尹又提出：「設立藩鎮之後，雖然帥臣有了軍事權、行政區、人事權，但是如果不能世襲的話，他們的鬥志還是不旺盛啊。」
但是世襲問題觸碰到了趙構的底線，他堅決反對說：「不可能讓他們世襲，除非有了大功勞，朝廷才可以賞賜給他們世襲的權利。」
於是，在這樣的思想指導下，南宋政權開始慢慢放開武將的權力，終於開始湧現出韓世忠、劉光世、張俊、岳飛、吳玠、吳璘、楊存中等能夠獨當一面的名將，而正是這些人利用自己對軍隊的熟悉程度和指揮效率跟金兵抗衡，扭轉了從北宋末年到南宋初年的頹勢，最終為趙構贏得了紹興和議的機會。
這些武將們再也沒有執行趙匡胤定下的「更戍法」，不用換防、不用由朝廷分配軍隊，自己訓練自己的手下，打仗的時候帶著自己熟悉計程車兵去作戰，戰鬥力自然提升得很快。
在這段時間裡，武將們的權力之大，連文官們都有些擔心了。
比如紹興六年二月十日，趙構就將岳飛鎮守的襄陽府路改名為京西南路，把唐州、鄧州、隨州、郢州、金州、均州、房州、信陽軍等地全部劃給了岳飛，並且給了他極大的人事權，知州、通判以下的所有官員允許岳飛自行任免。
紹興十年閏六月十八日，王之道就上書專門說到了這一點：「今日之兵，分隸張俊者則曰張家軍，分隸岳飛者則曰岳家軍，分隸楊沂中者則曰楊家軍，分隸韓世忠者則曰韓家軍……」
也就是說，那時候所有的大將手下的軍隊，都被冠以了自家軍的稱號，並不是岳飛一個人這麼叫，這在朝廷已經是一個極其普遍的現象。
當然，趙構當然知道這樣的情況不能持續，紹興十一年四月二十四日，他和金國的和談進入到一個實質性的階段之後，他就非常果斷地學習趙匡胤的做法，將韓世忠、張俊、岳飛的兵權罷免，從實質上解決了藩鎮的問題。
當然，唯一留了一個特區——西北的吳家。
這些年來，吳玠、吳璘、吳拱三兄弟（沒寫錯，是兄弟）在西北戰功卓著，符合趙構在建炎四年說的「有大功可以世襲」的方針，並且當時的局面來看，也只有吳家才能守得住川陝大後方。
事實證明，就是這個特區的藩鎮後來出了問題，開禧二年，吳璘的孫子吳曦勾結金國叛宋，直接導致了宋寧宗的開禧北伐剛一開頭就不得不收尾。
最後來幾句總結陳詞：
第一，岳飛的部隊叫「岳家軍」，並不是他不懂事囂張，而是朝廷當時的軍事政策如此，幾乎所有的部隊都這樣，岳飛一點都不特殊；
第二，南宋初期的確在某種程度上恢復過藩鎮制，但僅僅是作為戰時的特殊方案，紹興和議開始進行之後就立刻取消了；
第三，事實證明，藩鎮制的戰鬥力，的確強於更戍法，但是皇家為了自身安全，不得不自廢武功。
2022-08-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