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個讓柏楊老先生勃然大怒的故事。
話說,衛國的國君衛嗣君走失了一名罪犯。並不是什麼很重要的罪犯,並沒有犯下什麼彌天大罪,史書將他稱為「胥靡」。胥靡就是帶著鎖鏈勞改。在那個時代,對於罪犯,動不動就要砍手砍腳割鼻子文身,帶著鎖鏈勞改也就等同於如今的治安管理處罰。
這個罪犯跑到了魏國。這個罪犯也是個有本事的,居然混成了高級醫療工作者——御醫,專門為魏王的老婆治病。
衛嗣君便派人前往魏國,打算用50金來換這罪犯。魏王當然不答應。衛嗣君先後五次派使者前去,都被拒絕。畢竟這罪犯正在為魏王的老婆治病,況且,50金對魏王來說,毛毛雨而已。
但這衛嗣君居然很是堅持,一拍腦袋,決定拿「左氏」這座城池和魏王交換這罪犯。
左右一聽,大驚失色。拿一座城池換一個破罪犯,老闆這是腦子進水了嗎?
衛嗣君正色斂容,說出一番非常正能量的話:「你們這就不懂啦,國家治理無小事。法律的威嚴建立不起來,就算得到了十座左氏,也不算啥好事;法律的威嚴如果能建立起來,就算丟掉了十座左氏,也不是壞事。」
我們不清楚左右聽了這一番正能量的法治宣言是什麼表現,不過可以想像,無非是「國君英明」之類的奉承吧。
有意思的是魏王的反應,當他聽說了衛嗣君的話之後,他說:「人主之欲,不聽之不詳。」他馬上派人將這罪犯送到了衛國。而且不要錢不要地,白送。
二
「人主之欲,不聽之不詳。」就是這句話讓柏楊老先生大怒。老先生以為,這就體現出中國人對權力一味的屈膝與馴服。
你看,魏國是大國,衛國是小國。但即便是大國魏國的國君,當面對小國衛國國君的欲望時,也選擇了滿足與順從。並認為只要是國君,不管大還是小,他的欲望就得滿足,就得順從,否則就不祥。
這就是說,只要是當老闆的,他無論有什麼欲望,就都得滿足,否則就不吉利。
這簡直什麼狗屁道理!柏楊老先生怒了。
三
但我覺得柏楊老先生錯了。魏王可能不是這個意思。問題的關鍵在於「人主之欲」這個詞怎麼理解。
柏楊老先生認為意思就是「老闆的欲望」。但我覺得不能這麼理解,這裡應該理解為「作為老闆的欲望」。
這兩種理解有啥區別?區別是,前面的理解是老闆作為私人的欲望,而後面的理解是老闆作為一個職位的欲望。
作為一個國家的老闆,也就是國君,你的欲望應該是國家的安定與強大;作為一個公司的老闆,你的欲望應該是公司的良性發展。這就是作為一個職位的欲望。
如果你是一個老闆,你的欲望或者目的是上面這些,那麼你的欲望是出於公心、公益,你是值得他人尊重的。
在這個故事中,衛嗣君是出於公心,魏王是為了私利——自己的老婆,私利要讓位於公心,否則不祥。
所以魏王的意思是,衛嗣君這是他作為魏國國君出於公心的欲望,不滿足的話不吉利。
並不是說只要是老闆的欲望,就要滿足。否則之前衛嗣君想用50金換取罪犯,這也是欲望,為什麼不滿足呢?
四
那麼,為何柏楊老先生會誤解呢?
我覺得也不能怪他,因為到了後世,若有人掌握了一點權力,他的欲望,無論是出於公義還是私利,就都得滿足,否則真的不祥。
當然,一開始是因為如果不滿足,會被打屁股,甚至殺頭。這當然不祥。
到了後來,感謝巴布洛夫,這種不祥成了條件反射當權者的欲望一經亮出,不待打屁股的大棒與殺頭的砍刀舉起,就立馬被滿足。甚至老闆放的一屁也成了金科玉律。
流風所及,雖然很多人也沒有見過被打得皮開肉綻的屁股與掉落的腦袋,甚至根本沒有資格被老闆打屁股,但殺頭的陰影縈繞在每個人的頭上。
從此,無條件地滿足老闆的欲望,跪舔權力、跪舔當權者逐漸成了中國人身體裡的基因。
於是到了柏楊這裡,「人主之欲,不聽之不詳」就成了一個不假思索即可接受的設定,引得老先生痛心疾首。
五
但幸好我們的民族留下了豐富的歷史,幸好我們還能閱讀歷史。
在歷史的早期,即便在戰國那樣一個鐵血的,不講道理、只講拳頭的時代,我們能看到,人們對於那些出乎公心的欲望,還是有些許敬畏的。人們對於一個在其位謀其職的人,也是有些許尊重的。
在歷史的早期,對於權力、當權者,我們的祖先並不總是習慣於屈膝的。
我們的民族,也是有一種不跪舔的傳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