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國時期的福建,由閩國割據,而閩國境內最重要的三座城池,分別是福州,泉州,建州。
福州是閩國都城,重要性自然不用多說,泉州是閩國王氏發家之所在,經濟發展最好,是重要的賦稅來源地,而建州是軍事重鎮,牽一髮而動全身,因此不容有失。
福州,由皇帝王延羲坐鎮,建州主官則為刺史王延政,泉州則由刺史王繼業來管理。
王延羲和王延政在此前多有摩擦,動過手翻過臉,但總歸他二人是兄弟,很快就重修舊好,君臣之禮又復當年。
不過,戰爭年代,動盪多變,人心就往往不那麼純粹,又或者多疑是君王的天性,有天王延羲在宮裡突然就聽說,建州的王延政打算把泉州的王繼業拉攏到自己的麾下,倆人要結成政治同盟。
這個消息,那簡直是晴天霹靂,泉州代表了閩國的經濟,建州則代表了閩國的軍事,如果讓王繼業和王延政抱團了,讓他倆整到一起了,自己還能有個好嗎?
但是我們參考史書,會發現其實這事兒不一定是真的。
《資治通鑑·卷二百八十二》:閩王曦聞王延政以書招泉州刺史王繼業...
這個聞字,他用的很巧妙,就是說王延羲一無人證,二無物證,他是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從哪兒聽來這麼一個小道消息,竟然就信以為真了,王延羲二話沒說,直接把王繼業連同王繼業的家人全都召回福州,旋即殺掉。
當年王延羲被擁立為新帝,他第一件事兒就是派兵追殺外逃的前皇帝王繼鵬,而當時替王延羲辦這個事兒的,正是王繼業。
可嘆吶,當年替王延羲屠戮舊君之時,他有沒有想過,自己會淪落到這一天呢?
王繼業死了,死於莫須有的風聲鶴唳,王延羲很滿意,但王延政卻並不是很滿意。
如果王延政的確如傳聞所說,要和王繼業結盟而被王延羲提前發現,那麼自己的意圖就已經敗露,哥倆剛剛修復好的感情也難免破裂,而如果傳聞真的就只是傳聞,王繼業是被冤枉的,那麼王延政也必然會大為所動。
泉州和建州是閩國最重要的城池,王繼業主泉州,今天他王延羲可以隨便找個理由,如此輕易草率的把王繼業殺掉,自己主建州,明天他要是發瘋了,是不是也會把自己給殺了?
所以,面對王繼業的死,王延政未免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到了這一步,兄弟之間的矛盾再度復現,王延羲和王延政又又又相互起兵,打了起來。
連年交戰,閩國的財政已經有點吃不消了,而且閩國的歷代君王,他們都執行過一條十分怪異的政令,那就是,他們時常要求百姓出家,成為僧侶。
天成三年,公元928年,十二月,閩國皇帝王延鈞曾經強迫兩萬百姓出家為僧。
天福五年,公元940年,七月,閩國皇帝王延羲又強制一萬多百姓落髮,充實寺廟。
這個行為,實在是很奇怪,因為古代滅佛限制佛教發展的多,但是主動讓百姓去充實寺廟,以半脅迫手段讓他們出家的,卻是少之又少。
在古代封建社會的環境中,佛寺,寺廟,僧人,他們和普通百姓看似只有身份職業上的不同,但其實仔細想一想,帝制時代的僧侶們,其實是可以享有不少特權的。
出家為僧之後,個人和社會幾乎處於脫節的狀態,僧侶們因此不用從事勞動生產,也免除了徭役勞役兵役,不僅如此,他們還擁有大量的奴僕和田產,這也就是說,很多百姓會為了逃避勞役和賦稅而主動選擇剃度出家。
比如離五代十國最近的唐朝,就有武宗滅佛,而武宗滅佛的原因當然不僅僅在唐武宗寵信道教而反對佛教,還因為佛寺占據了大量的土地不輸課稅,錢也沒了,徭役也沒了,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國庫收入,所以唐武宗才下令,拆掉佛寺,焚毀經書,讓大量僧眾還俗,並且還收回了不少被佛寺侵占的土地。
這不是個例,也不是偶然,歷史上滅佛者不止武宗一人,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以及五代十國中五代最後一個政權後周的皇帝周世宗,他們都曾經不遺餘力的執行過滅佛的政策。
到王延羲這兒,妥了,別人忙著讓僧侶還俗,而閩國則每天都有大批量的百姓出家。
具體原因,當然和閩國的幾代皇帝都寵信道教而排斥僧佛有很大關係,可想而知,他們這樣的行為無疑給原本就入不敷出的國家財政雪上加了一層霜。
王延羲對外和王延政打的熱火朝天,其實這倒還好,因為王延政畢竟只有建州一地,而王延羲可以控制的幾乎是除建州之外的整個福建,尤其是在王延羲殺掉王繼業而取得了泉州的指揮權後,兩人的差距一下子就拉開了不老少。
比如,王延政曾經率領重兵圍攻汀州,也就是今天福建的長汀古城,王延羲因為可調動的兵馬極多,因此立刻派出泉州和漳州的兵馬馳援汀州,儘管王延政作戰能力很強,可是沒奈何王延羲四處派兵增援,王延政一連攻打四十二次,愣是連汀州城的門把手也沒碰到。
以戰場局勢來看,王延政對王延羲很難構成威脅,王延羲足可高枕無憂,反正慢慢打慢慢耗,早晚王延政有打不動的那一天。
外部的壓力驟然變小,可內部的壓力卻一天比一天大,王延羲志得意滿,驕傲放縱,在福州城裡是吃喝玩樂,大擺筵席,他喜好飲酒,喝多了就胡亂殺人,不少臣下無辜受難,本人又不愛理政,朝政幾近荒廢。
朝廷里有個尚書郎,名字叫做陳光逸,他看王延羲每天胡作為非,心裡是真著急,私下裡跟他的朋友說,國君無道無德,閩國必然毀於他手,為臣子者不能坐視不理,我要死諫於君王。
朋友說沒用的,先前黃諷黃峻之事你難道不知道麼?你這麼做無濟於事,只是如燈蛾赴焰,火中取栗一般。
當然,陳光逸自是不會聽勸的,已經下定決心的文人有些時候比戰爭上的武將還要固執,不久後,他親自上書,奏疏中指責王延羲為君的五十種惡行,希望君王可以改正,王延羲看罷氣憤難當,立刻命令武士用鞭子抽打陳光逸,幾個武士扯著虎口一般粗的軟鞭抽打了幾百下,陳光逸渾身鮮血淋漓,皮開肉綻,但他一句也不討饒,王延羲更怒,竟然派人用繩子套在陳光逸的脖頸,然後把它吊在樹上,陳光逸還是一聲不吭,活活被吊了一下午,終於氣絕而死。
沉默,有時候比講話更有力量。
吊在樹下的陳光逸,睜大了他的雙眼,死不瞑目,儘管,他已經無法再看到什麼了。
陳光逸的死給閩國的這些大臣們敲響了警鐘,如陳光逸這樣的人皇帝都殺,那又有誰還能躲過皇帝的屠刀呢?
要說害怕,最害怕自己安危的兩個人,當屬朱文進和連重遇。
這倆人,當年滅了王繼鵬而扶立王延羲,按理說屬於是新帝的頭號功臣才對,可是想像和現實總有出入,朱文進和連重遇驅逐並且間接殺害王繼鵬,這是弒君,民間百姓對這樣不忠不義的人那是十分反感,因此坊間輿論對他們很不利,兩人之後擁立王延羲,王延羲不僅不會感謝他倆,反而還會因為這倆人此前的弒君行為而忌憚懷疑,對吧,你倆敢殺王繼鵬,那保不齊哪天你倆也會收拾我啊,所以我鐵定得防著你倆點。
老百姓不喜歡他們,皇帝懷疑他們,鬧了一圈,朱文進和連重遇可以說是混了個裡外不是人,兩位兄台一看沒辦法了,別人不愛咱,咱得自愛,朱文進和連重遇乾脆結成了親戚,相互送兒嫁女,在朝堂搞了個合作。
倆人不結盟還好,一結盟壞了,王延羲本來就是個極度多疑,聽風就是雨的人,他一看好啊,你倆結盟?你倆結盟做什麼?你倆這不是純要整事兒嗎?皇帝心下已經認為朱文進和連重遇有不軌之心,但是這倆人和陳光逸還不一樣,陳光逸只不過是個人微言輕的文官,殺了就殺了,可朱文進和連重遇都是指揮使,手裡有兵權,輕易動不得,只能先試探一下,於是王延羲把倆人找過來,擺筵吃飯,席間則吟誦了一句白居易的古詩:
惟有人心相對間,咫尺之情不能料。
儘管人們可能身處相近的空間,彼此之間的距離看似咫尺之遙,但心與心之間的理解和情感交流卻往往難以預料和把握。
用簡單直接的話翻譯過來,那就是王延羲說:我不信任你倆。
王延羲這話說的輕描淡寫,可是在朱文進和連重遇聽來卻重有千斤,倆人一聽得了,也別喝酒吃菜了,趕緊表忠心吧,於是雙雙跪倒,齊口大呼:
這做臣子的侍奉君父,哪兒能有二心呢!
王延羲看著他們,沒有說話,他也沒什麼想說的。
閩地不大,自古兵家不爭之地,可是在王延羲看來,卻是炙手可熱的天下。
在他面前,臣子們任何形式的表露忠心都沒有意義,難道黃峻不忠誠嗎?難道
鄭元弼不忠誠嗎?難道劉贊不忠誠嗎?
他們都很忠誠,可他們卻幾乎是同樣的下場。
在王延羲的眼裡,臣子無所謂忠不忠誠,只在乎可否相信。
君王私以之權,因此,非我不明,也非卿不忠,你的清白在那裡,可我的天下,也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