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棕色展示櫃裡，幾個玻璃獎盃閃閃發光。CD機在轉，是一首老歌《分飛》。伴著歌手徐懷鈺的歌聲，鍾美美舒適地坐進沙發。
採訪時放音樂，是鍾美美的主意。他生於2007年，卻愛聽本世紀初的歌曲，愛模仿中青年婦女，演起來惟妙惟肖。
2020年，因為模仿老師，這個夢想考北影的黑龍江小男孩一夜成名。
媒體擠進他在鶴崗寶泉嶺的小小臥室。在那些報導里，鍾美美平頭、小圓臉，坐在書桌後，雙臂絞成上課狀態，緊張地回憶知識點。最誇張的時候，身後站了5個校領導。只有「來一段」時，他放鬆了不少，虛空敲打起鍵盤，扯著東北嗓音，幹練地售賣車票。
4年間，他上過央視新聞、《半月談》、《光明日報》等國家級媒體，也上了「至少得有10次」微博熱搜。流量一把將他推進名利場：和喜愛的明星互動、與頂級表演院校老師對談、觀看中國首次火星探測器「天問一號」發射、拍攝真人秀、出席時尚盛典、參演電影……潑天富貴朝少年湧來，網際網路的狂風將他吹得搖搖晃晃。
而後，像每個熱點的記憶曲線那樣，圍觀者漸漸散去，遺忘了他。
今年，鍾美美又火了。一則視頻里，他從容地談論演員夢的變化、流量的起伏、校園的複雜和原生家庭的傷痛。
17歲的他，手長腳長，出門抱了一疊CD，白色T恤被風吹得晃蕩，皮膚也白，臉上有些青春痘的印痕。
闖入成人世界4年後，鍾美美終於站在了成年的門檻上，高高瘦瘦，像一隻鷺鷥，坦然迎接動物園遊客的目光。
01
環遊娛樂圈
13歲那年，鍾美美填過一張問卷，在最喜歡的職業一欄，他一筆一畫寫著：演員、教師。
宿命一般，他因為扮演老師火了。「班主任鍾美美」繃著臉，扁著嘴，抱著胳膊，噼里啪啦地訓話。「她」總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嗓音穿透力極強，但也多變，偶爾露出笑臉，和聲細語，矜持地誇獎學生。
那時鐘美美沒有創作瓶頸，靈感源源不斷，支起手機，上來就演。不打光，也不怎麼剪輯，頂多拍攝前想兩分鐘，構思構思人物。虛擬學生王小紅、丁黃岡，在批評聲中活靈活現。
鍾美美扮演的老師沒有原型，但人人都覺得真實，有的視頻播放量能到1000萬。後來他又開發出火車站、景區、醫院等系列，用模仿諷刺「走後門」「找關係」。網友喊他「影后」，他自己回答記者，也說「想上北京電影學院（簡稱北影）」「想拿最佳男演員獎」。
像一場變形記，名利場向鍾美美露出笑臉，少年以火箭速度環遊娛樂圈。
他在《智族GQ》填普魯斯特問卷，在《男人裝》當模特，為新款手機代言，做快手晚會主持。流量是一張迪士尼速通卡，沒有人因為他年紀小而輕慢他。
最夢想成真的一次，他去武漢拍了電影《人生大事》，和主演朱一龍同框。他有1分多鐘戲份，番位排在第八——女主角舅媽的兒子小武，上北京考學，結果考了倒數第一。為了被選上，他很賣力地試戲，在家裡拍了好多遍視頻。夏天的武漢，空氣乾熱，布景狹窄，導演指揮他走位，看他演一遍，又給他演一遍。「不用自己創作，很方便。」
影片最終在國內拿下17億元票房，鍾美美請了關係最好的王老師去看。王老師注意到，放映結束後，鍾美美掏出手機，拍下了演職員表。
還有一回，他到北京現場試戲。天挺冷，暴土揚塵。他和一堆童星競爭男二號的童年角色，沒過。名氣不是試鏡通行證，匹配度也很重要。次數多了，鍾美美安慰自己，畢竟沒受過專業訓練。
在娛樂圈走過一遭，他給自己的演技打100分。但新鮮勁在過去——拍戲不如拍短視頻自由。
鍾美美格外看重自由。和他在《人生大事》演對手戲的8歲小女孩楊恩又，頂著哪吒頭，提著紅纓槍，入圍金雞獎影后，他不羨慕。童星有經紀人，蝴蝶般穿梭在片場之間，花高價補課。鍾美美不簽經紀公司。他不想耽誤學習，不想困在片場，更不想當工具人。
藝考規則也不自由。1.76米是男性表演生的身高潛在標準。「上個學校你要這麼高幹啥，矮個都不能去演戲了？」
上北影的夢想像一輪月亮，慢慢遭遇了月食。鍾美美關於演員夢的表述，越來越謹慎。環遊娛樂圈2年後，再次填寫問卷，他最喜歡的職業只剩下教師。創作瓶頸也悄然降臨，有時他想發視頻，卻不知道拍什麼。連他自己都拿不準，曾經的演員夢，多少是真的，多少是被相機的魚眼鏡頭放大的。
剛火起來時，他和知名表演老師劉天池見過一面，討論模仿是不是表演。鍾美美摟著劉天池的脖子，兩個人親昵合照。如果沒有攝影機，也許他們會交談得更多、更深一點。
少年無師自通地接受了這種不真實。「記者總要有東西寫呀。」他說。
02
「希望這個世界對他好一點」
鍾美美的朋友圈封面是一幅漫畫：少年雙臂抱膝坐在雲團上，背對黑夜和零散的星光。雲團上寫著一句話：希望這個世界對他好一點。
那是他15歲接受《智族GQ》回訪時收到的祝福。彼時剛剛中考完的他，總結成名後的校園生活：有3個月最沒光，還有3個月最快樂。
最初爆火時，他回學校上課，同學都瞅著他，像看外星人。有人找他吃飯，親親熱熱。有人明明沒說過話，卻主動加他微信。有人看不慣他，當著他面說「火了就不好好學習了」。有人故意不跟他說話，孤立他。有3個月，他心情很壞，只發了3條視頻。
老師也找他麻煩。教音樂的男老師50多歲，腰帶掛鑰匙，皮鞋啪啪響，認定鍾美美模仿了自己，便當堂罵了他20分鐘，罵完開始上課，吹葫蘆絲。鍾美美聽著淒涼的樂聲，像甄嬛被貶到了甘露寺。後來音樂老師拉不下臉道歉，讓班主任轉達。鍾美美再遇到他，還是會問好，但從沒收到回應。
名氣是一面魔鏡，光怪陸離，讓鍾美美迅速從童年畢業：「學校是個小社會，大家都在玩劇本殺。」
沒有光的日子裡，他想證明自己沒有「飄」，鉚著勁兒學習，把物理從二三十分提到94分。他還想考哈爾濱市第三中學（簡稱哈三中），這是全黑龍江最好的高中之一。
報考有地區限制，鍾美美申請轉學回戶籍所在地哈爾濱市的初中。離中考還剩3個月，鍾美美背上書包，獨自離開了鶴崗。
哈爾濱楊楚珊中學來了個轉學生：15歲，褪去了嬰兒肥，臉上有輕微的青春痘，看起來羞怯，並不放鬆。這是教語文的王老師對鍾美美的第一印象。她看過他模仿老師的視頻，心裡有些壓力，但主動介紹自己：「你可以模仿我——畢業之後。」少年微微一笑。
發現這裡沒人拿他當外星人，鍾美美漸漸放下了拘謹。他喜歡語文，很快和王老師親近起來，有煩惱會主動傾訴，又主動說「無所謂」。各科老師也喜歡他，這孩子記性好，還勤奮，下課追著問問題。
由於功課落得太多，轉學後第一次模擬考，鍾美美只考了不到300分，而收分相對低的哈三中國際部，也要400多分。100多分的天塹，靠什麼填平？鍾美美從小就自信，信自己能跑贏時間。他買來往年模擬卷，每天做一套。晚上7點半放學，坐著公共汽車去補習，回到家，自學到12點，周末也不休息。
2022年暑假，鍾美美的中考結果衝上了熱搜。人們發現記憶中的「小影后」選擇了哈三中國際部，計劃留學。從小城鶴崗出發，看過娛樂圈的光鮮與疲憊，看過人情的冷與暖，他想去更大的世界看看。
「年與時馳，意與日去。」中考前，鍾美美更換了微信簽名，保持至今。
早早接軌成人世界，倉促從童年畢業，他並不遺憾：「每個人的人生都不一樣，沒啥好心疼的。」但聊起剛上小學的妹妹，鍾美美說：「她挺開心的，小孩這樣特別好。我經歷的苦，不用讓她再經歷一遍了。」
03
是大人，也是小孩
鍾美美的家曾經像個景點，人來人往，有人乾脆借沙發睡一宿。
想簽他的電話曾經「從早上四五點打到晚上十二點」，能把手機打到沒電。
簽約條件曾經高得嚇人。「你當時信了嗎？」我問。
「信了。但你給老牛吃草料，是要讓它刨地去。」鍾美美說，「誰也不會無緣無故給你這麼多錢，純做慈善。」
流量已經退潮許久，現在他的微信一天不會收到超過100條消息。記者來得不勤了。廣告費也漲漲跌跌，最長的一次，他有半年沒接過廣告。高中同桌付靜韻隨口問過他：「你視頻最近點讚量怎麼那麼少？」他不著急：「沒關係，馬上會再做起來。」
17歲的鐘美美，看起來就是個大人，做事很有分寸，會在朋友圈裡轉發時事新聞，也會與政府合作，拍攝宣傳家鄉黑龍江的視頻。
他擅長照顧身邊人，從衣食住行到心情感受，妥妥帖帖。中考前一日，他買了幾十杯奶茶，感謝楊楚珊中學的老師和同學。和媽媽出門玩，他給姥姥發視頻：「你瞅瞅，這是我媽，坐在行李車上。」付靜韻也說，跟他出去旅遊不用帶腦子，辦理入住、搭計程車、坐地鐵、走路，他全程都會規劃好。聚會時，他能快速察覺好友的尷尬情緒，想出方案活躍氣氛。
這不是成名塑造的結果。媽媽說，家裡人人平等，大事都是商量著來，鍾美美從小就愛「摻和」，覺得自己得在家庭會議上說話，最初拍視頻，也有成名和養家的動機。爆火讓他有底氣做主，像雛鳥一夜間長出龐大羽翼，為巢穴遮擋狂風。
如今，他自己決定申請哪些學校，自己支付學費，還想帶妹妹去國外讀書。
他才17歲，為什麼這麼著急長大？王老師說，備戰中考期間，鍾美美向她訴說過焦慮：爸爸曾將媽媽打到骨折，離婚後總是來敲門，一晚上打上百個電話騷擾，他不敢回家，只能躲著。這道陰霾一直留在他心裡，成名4年，鍾美美只在鏡頭前哭過一次，少年張開嘴，還未吐字，便哽咽著流下眼淚。他希望通過袒露這段過去，推動完善反家暴的法律。回答普魯斯特問卷問題「最喜歡男性身上的什麼品質」，他寫：自發平等、公正、尊重地對待女性。
而在媽媽眼裡，他只是一個試圖扛起家庭責任的孩子。「這不是這麼大孩子該做的事，孩子就應該無憂無慮。」她也不要鍾美美養家，廣告費就存在銀行卡里，留著上學用。
雖然掙到了錢，但鍾美美過得節省。他沒有太多物慾，逛商場看上一隻黃色章魚玩偶，他轉頭從拼多多購買。我們登門拜訪，換上的一次性拖鞋，是他從酒店帶回來的。沐浴露他也拿回來了，因為瓶子好看，留給姥姥用。請我們吃完飯，剛揮手告別3分鐘，他就在群里發了一條超市團購券連結：「幫我點一下！」
採訪的許多時刻，他顯露出純真的孩子氣，有些執著地安利老歌，一首一首放給我們聽。《分飛》停了，他從沙發上輕快地站起來，去換了碟片。又過一會兒，唱針開始卡頓，他去調整，蹲著研究了半天。
慢慢地，他從正襟危坐變成躺臥，13歲的鐘美美短暫回到他的身體。說累了，他拎起一件T恤比畫，又細細地疊著它，疊成越來越小的幾何方塊。
鍾美美喜歡用「xx又xx」的句式回答問題。
13歲，對於一夜成名後的生活，他說：「喜歡又不喜歡。」
15歲，回答「最珍視的品質」，他說：「又趨於小孩子又趨於大人。」
17歲，回答「是否想回到13歲」，他說：「想又不想。」
想，是因為沒準可以更火一點。不想，是因為一年一年，時間流逝得挺慢。
大人的世界他已經看過了，但在時間的維度上，他還是個少年。
站上成年的門檻，鍾美美不疾不徐，迎著風。風從少年時代吹來，帶他去更廣闊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