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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德·斯塔西(國家安全)博物館:「只有在夢中,我才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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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柏林圍牆倒下後,大批東德民眾闖入斯塔西總部,不為別的,就是想取回自己的檔案。1990年1月,大批市民來到斯塔西大樓,堆積如山的碎紙映入眼帘,他們多年來秘密紀錄下來他人的人生,變成足足16000袋麻袋。碎紙機早早嚴重超負荷而故障。統一後的德國成立檔案管理委員會,整理卷宗,並制定民眾申請閱讀自己檔案的流程。

男人的後背紋上:Nur wenn ich traume, bin ich frei(只有在夢中,我才是自由的」)

我見到一本書,標題是《社會主義:你的世界》;我也知道,斯塔西的口號是「我們無處不在」。他們在你的世界無處不在,包括你已知的和不曾知道的地方。

「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Leonard Norman Cohen,《Anthem》

旅行,並不總以歡愉的樣貌出現。當下的世界,戰爭、衝突、死亡、災難仍在恣意橫行,人類歷史中重複的悲劇,似乎也要從過去的遺址上探尋。人類留下的「黑暗遺產」(Dark Heritage)建築和地點,也逐漸成為「黑暗旅遊」(dark tourism)的景點,成為各國記錄自身歷史、反思不公、推動轉型的重要空間。

《歪腦》將逐步推出「黑暗遺址巡禮」的特別企劃,邀請各地記者探訪世界多個「黑暗遺產」,讓空間與建築成為敘述者,代替受難者講述發生過的歷史悲劇。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那些黑暗遺址靜默無聲,被遮蔽的總要透進光,在石牆上生花。

曾經的斯塔西總部,今天的斯塔西博物館那是一張相片。相片裡一個男人的後背紋上:Nur wenn ich traume, bin ich frei,也就是標題中「只有在夢中,我才是自由的」。他可能是東德年代中某個異議人士,但更可能只是個嬉皮士,留著長發,看不到他的正面,卻看到東德時代整整幾代人的陰暗面——現實的不自由。

斯塔西(Stasi),是Staatssicherheit的簡寫,意即「國家安全」。從1961年起,斯塔西就如影隨形滲透到每一個東德人的生活里,監控思想,防止境外勢力顛覆。同樣斯塔西也會刺探西方國家情報,當中最有名的是他們安排間諜紀堯姆在時任西德總理布蘭特(Willy Brandt)身邊,紀堯姆最終成為總理左右手,竊取西德不少最高機密。德國的朋友跟我說,以前斯塔西潛入異議人士家中,會刻意留下痕跡,如輕輕調整沙發的位置,讓回到家的人體驗到赤裸又深入脊髓的惡寒。這在德語中名為「Zersetzung」(心理侵蝕)。

1989年柏林圍牆倒下後,大批東德民眾闖入斯塔西總部,不為別的,就是想取回自己的檔案。1990年1月,大批市民來到斯塔西大樓,堆積如山的碎紙映入眼帘,他們多年來秘密紀錄下來他人的人生,變成足足16000袋麻袋。碎紙機早早嚴重超負荷而故障。統一後的德國成立檔案管理委員會,整理卷宗,並制定民眾申請閱讀自己檔案的流程。

斯塔西總部留存多年他人人生的秘密紀錄,足足有16000袋麻袋

每一份檔案猶如東德人紙上的人生,詳細記載出生到成長到嫁娶成家,見過什麼人,說過什麼話,發生過什麼事;東德人知道斯塔西都有他們的檔案,但斯塔西最高明的一點是,東德人並不知道他們檔案的資料由誰提供。被刺探的人,可能同時刺探另一個人的隱私。來到曾經的斯塔西總部,今天的斯塔西博物館,大樓看上去平平無奇,低調、色澤暗沉,即使陽光很大,角落裡總有陽光無法企及的陰影。如果將當年東德人的生命經驗用線連繫,那麼所有線的終點便是斯塔西總部。

走到博物館門口,正門有一系列的展板,呈現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前後,東德的民主化訴求和示威。上世紀八十年代起,隨蘇聯領導人戈巴契夫的政治改革,蘇聯對東歐各國的控制減弱。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分別解除邊境控制,東德一方面湧現新一輪人口逃亡潮,另一方面萊比錫發起「星期一示威」(Montagsdemonstrationen),高呼「我們是人民」(Wir Sind das Volk)。由萊比錫開始,示威浪潮席捲全國。

斯塔西博物館門口的一系列展板。

記得曾看過柏林圍牆倒下當晚的新聞片段,記者訪問東、西柏林的市民,他們有的狂喜,有人拆掉磚牆,扔下去,又有人隨即將磚頭撿走。有的流淚訴說數十年後又可以重見彼端的親友;有人疑惑看著圍牆倒下,對未知的將來一臉茫然。街上人潮大肆狂歡,涌到地下鐵搭免費列車。而斯塔西呢,應該就在那些晚上命人發瘋似地燒毀東德人民的檔案。

看到東德的結局,我走入博物館,走入東德的開始,也走入斯塔西的起源。

社會主義——你的世界

購票後走到一樓,一系列斯塔西人員監控的相片映入眼帘。我見到一本書,標題是《社會主義:你的世界》;我也知道,斯塔西的口號是「我們無處不在」(Wir SindÜberall)。他們在你的世界無處不在,包括你已知的和不曾知道的地方。

《社會主義:你的世界》封面

相片中的斯塔西人員,在示威的角落,在樓下,舉起攝錄機或就這樣站著。試想像,他們若隱若現,提示你他們的存在。你不知所措,害怕隨時會被他們闖進屋內帶走,更害怕他們與你若即若離,尾隨著,佇立著,就是不讓你腦海中那個終極想像成真,卻帶來了更大的恐懼。

每166名東德人之中,就有一名斯塔西秘密警察,加上另外雇用的線人、狗仔隊、私家偵探的話,一場10至12人的派對中,起碼有一個線人。如果你是學生,起碼有一個老師是線人,如果你是妻子,丈夫可能是線人;如果你單純在街上走,起碼會和好幾個線人擦身而過——你儘管不認識他們,他們卻可對你熟悉得很。

斯塔西主要有兩大任務,第一是滲透到西方國家陣營刺探情報,一如紀堯姆潛伏西德總理身邊,第二是嚴防西方陣營的意識型態入侵,以免顛覆政權,讓你的世界只能有社會主義規範。我看到一幅斯塔西列出的歐美意識型態清單,一隻骷髏枯手刻著「CIA」名字,然後被「正義」的鐵手牢牢捉住,剛好「意識型態入侵」(Ideologische Beeinflussung)附有一張邪魔骷髏的圖片,心想斯塔西把這也描繪得太準確了吧,活脫是一張重金屬樂隊專輯封面,隨後一查,還真的是斯塔西直接借用某知名死亡重金屬樂隊的專輯。其實不止重金屬樂隊,後來我在某間審訊室看到當年一個青年,因為打扮得相當龐克,髮型像個染色雞冠那種,就被抓去訊問,那是八十年代的事情。

當年某間審訊室的一個青年,因為打扮龐克,被抓去訊問。

嚴防這個,嚴防那個,國家安全,人人有責。最讓我感嘆的還是其中一些前斯塔西線人的證詞,他們有相片,卻在眼睛上打碼,可能有人已經死去,可能仍活到現在,對於圍牆倒下三十五周年的今天,會作何感想?

她是一個主婦,生於1927年,84年老公去世後被斯塔西招募成為線人。她老公在60年代中就是線人了,夫唱婦隨,她讓斯塔西人員用她的房子作為偵查和秘密會議室。有趣的是她雖然一片忠心,在報各鄰居動向時,不忘長舌婦本色上身,向情報人員大發牢騷,物價貴了多少,社區規劃怎樣不好等等。後來她發現經常有陌生男人出入自己單位終究不體面,招人閒言閒語,就拒絕讓出房子了。

斯塔西招募主婦成為線人。

走到二樓便是斯塔西局長的起居室和會議室,三十五年前許多個晚上,那裡仍有很多緊急會議要開吧?一大堆東德每個平凡人的檔案,由他們決定生殺大權多年,卻猝不及防,輪到他們的命運被人民的意志所定奪。斯塔西有個精神叫「who is who」,簡單來說他們存在意義就是要分清敵我,知道你是誰,卻又不能讓人民知道他們是誰。除了有頭有臉的要員可能在兩德統一後接受過審訊,那些一般的探員、線人,龐大的情報體系里每一部分,真要除惡務盡只怕是沒可能的了,斯塔西不是超然於東德社會的機構,而是所有線索的起點和終點,是每個人只能仰其鼻息的利維坦。要是我活在那個社會,清白很難,每天無時無刻面對心理掙扎,因為那個社會形塑出來的一種現實,並不歡迎我,坦白很難,清白很難,生活里所有的蹤跡是灰色的線,延展出來的軌跡,拋接兩端都是斯塔西。

斯塔西局長的起居室和會議室。

我明白那個男子背上紋身,如果現實只有那麼一種,那麼在夢中我方可自由。為什麼我明白?斯塔西畢竟死去了,可是往事並不如煙,今天「國家安全」仍像一把利劍,懸在世上各地不少人民的心靈之上。走出博物館,陽光變得猛烈,愈是猛烈,就愈提醒我陰影必定存在。

責任編輯: 李安達  來源:歪腦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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