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總理特魯多的黯然離場:自由主義退潮與冷酷的地緣政治現實
特魯多外交邏輯延續了加拿大一貫傳統:強調人權外交、意識形態輸出和國際責任。而習近平、川普的強人政治出現,缺乏硬實力的特魯多便成為被嘲諷和「霸凌」的對象。
習近平:我們所有的討論內容被泄漏到報紙,這不合適。如果有誠心,我們就用互相尊重的態度來進行討論。否則,這個結果就不好說了。
特魯多:我們在加拿大相信的是自由、開放和坦率的對話,我們一直以來都這樣。我們會持續尋求建設性合作,但也許過程中也有意見分歧的時候。
習近平:創造條件,創造條件……
【圖略】2022年11月16日,加拿大總理特魯多在印度尼西亞峇里島舉行的 G20峰會上與 中共國家主席習近平交談。(Adam Scotti/Prime Minister's Office/Handout via REUTERS.)
這是2022年11月17日,中加兩國首腦在峇里島G20峰會上一場並不友好的場邊談話。從那時到特魯多宣布卸任的今年1月,習近平說的「條件」始終沒被創造出來。
習近平和特魯多此後再未會面,中加兩國關係也維持在谷底:加拿大是極少數尚未獲得中國單方面免簽的西方已開發國家(另有美國、英國、捷克、瑞典、立陶宛);兩國航權談判也進展緩慢,直到中國疫情後開放邊境兩年的現在,兩國間航班客座量仍不及疫情前的20%。
但在特魯多剛就任總理的2015年,他還被認為是西方國家政治人物中「最親中」的一批。這得益於他的父親老特魯多在1970年代頂住美國壓力,執意和當時處在文革最混亂階段的中國建交;而他領導下的加拿大,也在2016年8月加入中國創設的,為「一帶一路戰略」服務的亞洲投資銀行,並未跟隨美國的抵制。
特魯多是如何成為「美國走狗」的?
【圖略】2015年11月4日,新任總理賈斯汀·特魯多和他的家人以及內閣成員抵達渥太華麗都大廳,參加就職典禮。(REUTERS/Blair Gable)
2021年3月28日,中國駐巴西里約熱內盧總領事李陽在Twitter上對特魯多罵道:
「小子,你最大的功勞就是破壞中加兩國友好關係,把加拿大變成了美國的走狗,敗家子!」
如此激烈的發言有其「時代背景」。2021年3月,西方國家剛渡過疫情肆虐的痛苦冬天;彼時新冠疫苗剛剛面世,尚未普遍施打;大部分國家還處於封鎖中;工業生產停頓,民眾企業只能靠存款和政府發下的救濟金度日。
與之相對,中國則因有效控制還未變異的疫情,不僅民眾生活如常,工業和出口更迎來加入WTO以來的最強成長;不少地方更因為太過蓬勃的生產需求,需要拉閘限電。強烈的「東升西降」感,令中國的戰狼外交一時風頭無二。
而在李陽領事發文的前幾天,加拿大正和美國、英國、澳洲、歐盟一道通過了針對四名中國涉疆事務官員和數間涉嫌僱傭再教育營在押人員公司的制裁案。
制裁案並非加拿大單方面推動的,但為何北京卻會單單遷怒於特魯多和加拿大政府呢?
其中一個解釋是,加拿大在2018年12月1日配合美國司法部要求,逮捕孟晚舟,觸怒了中國政府。幾天後,兩名加拿大人康明凱和斯帕佛以「涉嫌間諜活動」被中國逮捕。和孟晚舟大部分時間都被保釋在自己位於溫哥華的豪華別墅不同,兩名加拿大人直到2021年9月獲釋前,都是被單獨關押在北京郊外的拘留所中,且嚴格禁止對外聯絡的。
【圖略】2021年9月25日星期六,中國釋放了康明凱和斯帕佛,康明凱抵達卡爾加里後,加拿大總理特魯多擁抱了他。(CTV via AP)
實際上,自中國改革開放重新和西方國家恢復邦交後,類似的外交衝突也並不少見:最近的2024年5月,兩名香港人因涉嫌監控在當地香港社運人士被逮捕;過去3年在美國因參與勸返逃犯「獵狐行動」或涉入間諜活動被逮捕的中國人更不可勝數。即使如立陶宛設立台灣辦事處、韓國配合美國設置薩德反導系統、美國飛機轟炸南聯盟中國大使館這樣「涉及中國主權原則和國家安全」的重大事件,中國也只在外交層面調降雙邊關係,或針對對方國家發出措辭強烈聲明。
然而,以上這些外交衝突從未有對對方國家領袖發起人身攻擊的先例。
北京對特魯多「親中幻想」的破滅
【圖略】2016年9月3日,加拿大總理特魯多在浙江杭州阿里巴巴集團會見阿里巴巴集團董事長馬雲。(REUTERS/Stringer)
2016年11月,特魯多親自任命了華裔學者胡元豹為上議院議員。在加拿大憲政制度中,上議院的實際權力遠比下議院小,議員也很少投票否決民選下院通過的法案。但和英國類似,能被任命的上議員通常對國家或所在族裔、團體作出過極為突出的貢獻,擁有極高社會地位;議員頭銜也能協助其進一步擴展本人政治資源,並影響政府政策。
然而,胡元豹本人的政治立場可稱得上「毫不避諱地親中」。他先在2017年反對譴責中國南海島礁軍事化的動議,聲稱加拿大應適應中美之間的霸權轉化;在2021年涉及新疆的國會決議中,又援引民調稱「70%的中國受訪者認為自己的國家是民主的」,表示中國政府具有相當合法性,並支持在新疆設立再教育營出於「反恐、鼓勵當地經濟民生」概念。去年,他再次反對自由黨提出的《反外國干預法》,要求刪去條款中「與外國實體有關聯」等核心條款。
有充分佐證現實,特魯多並非出於「無知」而任命了胡元豹,而他在當時確實屬於西方領袖中的「熊貓派」。2013年11月,還是反對黨黨魁身份的特魯多被問及「除了加拿大,你最欣賞那個國家的治理模式」時脫口而出是中國,因為「他們的基本獨裁制度可以集中財力(辦大事),提及環保可以立刻投資太陽能。」而正如前文提到的,就任首相後特魯多不僅批准加拿大加入亞洲投資銀行,更啟動了和中國自由貿易協定的談判。
當時的北京政府也確實對特魯多投桃報李。在特魯多還是反對黨領袖時,就有和中國政府關係密切的富商張斌向老特魯多基金會捐助了20萬元,另外付出5萬元在蒙特婁的大學中修建老特魯多銅像。
而根據加拿大官方「外國干涉聯邦選舉進程與民主機構公開調查委員會」2024年5月發布的報告,中國在2019和2021年兩次大選中干預選舉,「但沒有改變整體大選結果」。其主要手段為通過微信群組、親北京的中文媒體和親中僑社,鼓動選民不要投票給「反華」候選人。而這些候選人大部分為保守黨或新民主黨成員,只有極少數來自特魯多所在的執政自由黨。儘管特魯多本人並未授意這樣的行為,也沒有證據證明其知情,但也被報告批評應對疏於應對選舉干預負責。
眾所周知,加拿大和美國保持極為緊密和特殊的盟友關係。多次裁軍後,加拿大國防尤其是海空軍力量極為依賴美國;美國也是加拿大最大貿易夥伴,美占加國出口比例達約75%,遠勝過排在第二的中國的約5%。當川普在2018年發動對華貿易戰時,也同步啟動了和加拿大與墨西哥自貿協定的重新談判,並在新條約中納入排他的「毒丸條款」。換而言之,從客觀地緣政治角度出發,中國希望特魯多政府保持「獨立自主」,拒不遵從美國關於華為的司法合作要求,或在新疆、西藏等人權議題上保持一致,是極為不現實的。
回到早前提出的問題:2019年香港社會運動、新疆再教育營事件和新冠疫情爆發後,中國和幾乎所有西方國家關係同步轉差,但唯獨對加拿大和特魯多「歇斯底里」,可能的解釋來源最初期待的幻滅。
和特魯多「享受」同樣待遇的還有前韓國總統朴槿惠,在2015年9月出席北京的「九三大閱兵」,是西方陣營中極少數親自出席的國家元首,同年兩國自貿協定正式生效。但到第二年,隨著韓國同意美國在當地部署薩德反導系統,中韓關係在半年內急轉直下,中國政府不僅頒布影響延續至今的「禁韓令」,更對樂天、三星等在華韓企發動稅務、消防檢查等騷擾措施。
和加拿大的孟晚舟事件一樣,韓國政府決定部署薩德同樣受到來自美國的壓力;兩國同樣在事件前和中國保持緊密關係;中國同樣選擇繞開美國,將怒火發泄在「小國」身上。
無法融入「克里斯馬世界」的特魯多
【圖略】2016年9月4日,加拿大總理賈斯汀·特魯多出席在中國浙江省杭州舉行的 G20峰會。(REUTERS/Mark Schiefelbein/Pool)
其實習近平已經不是在公開場合羞辱特魯多的唯一外國領袖,對他採取類似態度的還有印度總理莫迪、和美國總統川普。
2023年6月18日,錫克教分離主義分子尼賈爾,在溫哥華郊區的一座錫克廟前,被數位印度教人士槍殺;幾人後來被加拿大政府認定為印度政府特工。但在當年9月的G20峰會上,莫迪反而「惡人先告狀」地冷落特魯多,莫迪安排了與幾乎所有G20國家首腦單獨會面,唯獨落下特魯多。而特魯多的專機更離奇地在當地「故障」,延宕三日才得以回國。
至於特魯多和川普間的齟齬,則發生在最近。儘管特魯多已「屈尊」飛往海湖莊園納頭便拜,得到的回應卻是川普在X平台上蔑稱自己為「加拿大州長」,又戲謔地表示「如果加拿大無法處理好關稅和非法移民問題,不如加入美國成為第51個州。」
儘管特魯多的住房、移民等國內政策廣受民眾詬病,也拖累其支持率陷入谷底。但坦誠而言,其外交邏輯延續了加拿大一貫傳統:在美加聯盟的基礎上,強調人權外交、意識形態輸出和國際責任。而當加拿大在1980年代後逐步確認移民國家身份後,也將多元文化主義作為價值輸出的重要一環。
然而生不逢時。特魯多初上任的2015年,全球範圍內的民族主義和保守主義浪潮尚未露出獠牙。在英國,脫歐公投尚未進行;在美國,川普還是共和黨初選中排名10名開外的「邊緣人」;而致力於用印度教民族主義取代甘地一手創立的「包容民族主義」的莫迪,也才剛上任一年。特魯多在當時的好形象得益於自由主義的最後餘暉。而當習近平、川普、莫迪等擁有強烈克里斯馬的政治人物占領國際舞台,高舉保守的「本國優先」大旗,主張更為「實際」的利益交換和硬實力,對所謂意識形態外交嗤之以鼻時,未曾改變立場的特魯多便成為被嘲諷和「霸凌」的對象。
事實上,特魯多還有另一條路可走:便是效仿如今的法國總統馬克龍、德國前總理默克爾,抑或是烏克蘭總理澤連斯基、建立起一個強勢的「自由主義捍衛者」形象。
過去5年,在新疆人權議題、台灣問題和電動車出口為代表的貿易爭端方面,加拿大和法國採取了幾乎相同的立場,但馬克龍卻每每成為北京的「坐上賓」和「統戰對象」,中國官媒更將2023-2024年習近平和馬克龍的互訪作為「重要政績」宣導。這樣的對比凸顯了新一代威權領袖「遇強則弱,遇弱則強」的慣性。然而或許是個人性格使然,也因為加拿大對美國的深度依賴限縮了特魯多的國際談判空間,又或是過去30年對國防建設的忽視令加拿大缺乏「硬實力基礎」來和中國掰手腕。冷酷的地緣政治現實,令特魯多試圖建立個人魅力的努力失效。
根據當下加拿大民調,博勵治領導的保守黨幾乎肯定會在今年稍後接掌加拿大政府,這位口說「加拿大優先」的黨魁,相信在和川普溝通時會用更直接的條件交換,取代「自由貿易、國際責任」的外交辭藻;而在1月28日,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代表卡拉斯,也在歐盟外長會議提出「應學習川普政府,用交易的語言和美國對話」。
隨著舊時代「老好人」們的離去,我們終需適應「真小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