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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人:張藝謀也經歷過六四 咋這像清朝大太監

——廖亦武:大地震記事(14)

2008年6月4日,晴,悶熱

下午兩點,從溫江乘車至西門王建墓,突然記起,8年前,天氣同樣悶熱,我也在同樣位置,與來自美國耶魯大學的知音康正果初次碰頭。後來發生了很多事,一言難盡。直到前不久,老康還寄來鞭策的信,其中說:寫作的路還長,這是你終生的事業。已經完成的就扔到腦後,由書市和讀書界熱鬧去。作為作者,你還是努力闊步向前,少頻頻回顧和沾沾自喜為好。

墮胎滔滔,車海茫茫,驀然見街對面有手在揮,卻是比大個子老康矮了半截的老王,我28年前的卡車教練。老王是高幹子弟,家住鄰近的某某老幹部療養所,軍事管制招牌,持槍武警門崗。我和小金初來乍到,聞矮樓之間,林子深處,竟有鳥兒啁啾,不由嘖嘖稱奇。老王投其所好,領我們直抵林蔭下,剛落屁股,右側的抗震帳篷內就鑽出與我類似的禿瓢,滿面堆笑。老王說:這是樂林,我的朋友,你的讀者。

我有點詫異:20多天了,鬧市中央還有人住帳篷?

老王說:樂林的窩在青城後山,被地震毀光,只得落難到我家樓下。

我上下打量說:這位老兄慈眉善目,大耳肥頭,不像個災民樣子。

老王說:見笑了。樂林跟你一樣,斯文人嘛。接著就拿出相冊,讓我一頁頁翻看樂林山莊:曲徑通幽、小橋流水、琴棋書畫,好個世外桃源!樂林嘆息:敝人在此隱居25載,除了讀幾頁書,畫幾筆畫,種幾棵竹子,就無所事事。不料眨眼間僅存南柯一夢!

我安慰說:人還在,就從頭收拾舊山河嘛。

樂林說:山體鬆散,無法收拾了。

我本想繼續放高雅臭屁,稱「真正的逍遙剛開始」,卻頓口無言。樂林遙指帳篷那端的白髮婆婆:我媽,70多歲,能言善道的老人家,一地震,就失語。20多天過去,平均1天不到3句話。也不敢住房子裡。我說沒事兒,兒子和你同住一間屋。可等我一覺醒來,她已經坐到露天了。

我說:人不吱聲,就跟影子似的。

樂林連稱對對,李白寫過「對飲成三人」。我媽雖不喝酒,但在山莊親歷地震,也相當於暴飲了60度以上的烈酒。幸好她在室外,死摟住一棵樹。抖抖抖,所有房子都倒。轟轟轟,幾面山都放炮。山體滑坡,一浪蓋一浪,卷得昏天黑地。我媽說土石流差點擦破她的鼻子尖,我說不可能,那山到這山的直線距離至少幾百米,我媽就再不吭氣了。

然後呢?

然後她就朝外山走。幾個老太太,走了六、七個鐘頭,筋都縮了,腿都瘸了,還碰著好幾具砸得稀巴爛的屍體,才抵攏災民集中的泰安古鎮。我是從外面趕進來,重逢她的。平時個把小時的車程,這時卻千難萬險,像孫悟空西天取經。

對嘛,難怪老人家要住帳篷。

對嘛,1976年唐山大地震,她就住過帳篷。

唏噓之餘,我轉頭與老王敘舊。我說今天是六四。老王點頭:曉得,你這種被打下烙印的反革命份子,肯定不會忘掉。我說:哎呀,19年了!三四年的頭上,我還在坐牢;五六年的頭上,警察在我門口站過崗;七八年、八九年的頭上呢,還有些個人或集體的緬懷活動,比如上書、簽名、燒紙錢、點蠟燭、寫詩、朗誦、接力絕食等等;10周年,我還重溫《大屠殺》,衝著電話上竄下跳,自由亞洲電台直播。接下來就有些疲軟。老了,不夠衝動了,犯不著像個戲子,每年必須熬到這天,才憋足勁兒,盛裝出鏡。記得老詩人孫靜軒,害癌症死的那年,大約2002年,六四,一早就痛醒了。於是就打電話,劈頭問「今天是什麼日子?」他打了十多個電話,接聽者都是詩人、作家、社會名流,答案幾乎是:什麼日子?端午節。吃粽子嘛。也有深刻點的:划龍舟,紀念大詩人屈原。嘿嘿,只有我回答正確。可惜在中國文壇的分量又不夠。孫詩人很遺憾很憤怒,當即宣布要上街舉行一個人的遊行,示威口號就是「殺人啦殺人啦」、 「忘光啦忘光啦」——但是他已經病入膏肓,下不得樓。他責令我,務必半個鐘頭以內趕到,協助他完成這次臨終壯舉。我遲疑片刻,就一聲不吭放下話筒。萬一他死於大街,我豈不成了殺人犯?

老王肅然起敬:這才是真詩人嘛!該得諾貝爾文學獎!

老人家的確拜訪過瑞典,當西方記者問及中國作家中誰最有資格獲諾貝爾獎時,他響亮地喊出:我。孫靜軒。

太慚愧了,1989年我已下海,這些年起起伏伏,更辨不清方向。1990年,你們東窗事發,我還專程去重慶探監。啥子東西都送不進去,我只得委託看守所的朋友多多關照。廖亦武哦,你真是命大,肯定比孫靜軒命大,聽說你瘋了,還自殺過。

莫提了。據說萬夏92年出獄,還到海南島找你?

一起呆了幾個月,這傢伙也是天才腦殼喲。

萬夏比我聰明得多。他現在發財了,曉得不?

曉得。你的共犯都做書商,都發財了。

還有巴鐵和苟明軍沒發財,在原單位掙工資,打點小麻將。

正閒扯呢,老王的六妹來了,抽菸喝酒侃思想的豪放作風,一接頭,也算六四親歷者。那兩年剛好在北京辦公司,與多如牛毛的作家同志混過,她說。我也參加了攔軍車、扔磚頭的群眾運動,後來打死打傷許多人,我們又幫助搬運。根本無法統計!他媽的,大街、圍牆、醫院病房和過道,活的死的半死不活的,混在一塊,咋個統計?再後來,開始清理暴亂份子。上面命令,醫院要對每個病員,作真姓實名的登記;特別是外傷者,必須馬上報告。可是那些醫生護士啊,真勇敢啊。我們送人進屋,一檢查,有可疑傷口,當即就處理,所有過場免掉。麻醉、開刀、取東西、縫合、包紮,完了還塞一大包藥,叮囑趕快回家躺著,別出門了。誰也不問誰是誰,對視兩秒鐘,全明白。抽屜內摸出事先填好的診斷書,姓名、年齡、工作單位全編好。你不用擔心被出賣,哪怕懸賞 100萬,這兒也沒人出賣你。民族精神啊,老廖,普通人膽敢反暴政,才稱得上民族精神!《辛德勒名單》就這樣拍的嘛。

對對。我點頭贊同。1990年初,我們在重慶拍《大屠殺》的姐妹篇《安魂》,影片攝影是老山前線的戰鬥英雄。開中飯,他在食堂狹路相逢幾個因鎮壓六四暴亂而免試入學的戰鬥英雄,言語一衝撞,就大打出手。我們的攝影怒罵:老子們立功,好歹乾的是全副武裝的越南人;哪比得上你們「共和國衛士」啊,乾的都是中國人,還手無寸鐵!

對對。王六妹激動萬分。當年人人都有這股子血性!連我爸那代老紅軍,背地裡也罵,覺得丟臉。唉,時間拖久了,血就淡了,民族精神也變質了。張藝謀拍《菊豆》之後,就揮刀自宮,然後把斬斷的那話兒獻給黨。他的彎子轉得快,轉得陡,他比別人先感動黨,黨就吹他捧他,以億萬銀子為他鋪路,讓他進軍國際影壇,進軍高科技,進軍房地產,大師,超大師,奧運會的總舵爺,民族精神的總代表。他媽的,張藝謀也經歷過六四啊,咋個這麼像清朝大太監李蓮英呢?

日頭偏西,老王在樹蔭下擺開家宴,賓主十幾人參與大吃大喝。酒也分紅白啤3種,任挑。我興致高漲,沒幾杯就微醺了。我開始念叨在雲南采寫《最後的地主》的漫漫時光,兩年下來,鞋底磨穿3雙;駐紮在蒼山下碼字,除了吆喝一條叫「球球」的小狗,整日整夜沒人說話;大年初幾發高燒,還躺在客棧里看《西藏渡亡經》的影碟呢,渾身冷一陣熱一陣,感覺靈魂硬要出竅,腳又被啥子東西給絆住。

老王嘿嘿捧場:靈魂的腳被絆住?分明是大麻語言嘛。我也在雲南跑了幾年,就不曉得啥子「靈魂的腳」。

你過於敏感了。

我不敏感。我在那邊搞過戒毒所,曉得毒品給人的快感,勝過性愛數倍,癮君子們有了藥,就如馬克思所說,失去的是人生枷鎖,得到的是整個世界。

幻覺大哦。照此推理,《共產黨宣言》豈不成了《吸毒宣言》?

有道理。難怪老革命們一談起戰爭,沖啊殺啊,都有程度不同的中毒症狀。

我曾被江湖中人在酒里下幻覺蘑菇,幾十分鐘後,發作了,眼前不斷出現真空,人腦如電腦,頻頻刷新。可怕,又無比興奮。剛記起小時候,看阿爾巴尼亞電影,時光立即就拉回去,我立馬成為游擊戰士,與電線桿子後面的德國鬼子開打,啪啪啪,我半秒鐘就射穿了上萬鋼盔。超人哦。我喊叫著回到屋內,在茫茫一片狗吠中,開電腦,瞪顯示屏,我要寫詩了。六四凌晨我寫過《屠殺》,眼下,情景重合,但比年青廖亦武更憤怒,更有靈感,能在瞬間刺穿年復一年的遺忘或絕望。我要在下半夜喚醒我的冤魂我的良心我的讀者我的聽眾我虛擬的舞台!於是劈劈叭叭敲字,鬼使神差,亂七八糟,這朋友那朋友的,如酒醉的妓女跟嫖客攀關係。當真,詩句猛然來了,陶醉醉,麻痒痒,射精一般:

我是一個憤怒的戲子。我是一個什麼都不是的憤怒的戲子。

我們的什麼生命無所謂?問號問號問號???

我們的死了無所謂。湖泊下去,活下去!!!!當你活不下去的時侯,你要想到活下去!!!!當你哭泣的時侯,你也該想到那麼多的那麼多的冤魂、那麼多的
冤魂在一起哭泣。我們不孤獨,我們不孤獨。明天太陽,明天還有太陽。太陽,殺死我們的、燒死我們的太陽,我們從1989的黑暗裡感覺到討厭的太陽,怕死的太陽,冷得發抖、、、、、、的太陽。被冤魂所纏繞的太陽。我們感覺到太陽中心的冰!!!我們叫太陽給凍死!!!我們給太陽送葬。

我們怕我們自己。我們心裡沒有溫暖。活一天算一天,老天啊,朋友就是光,就是溫暖!!!!

照耀我把,照耀我把。和歷史沒關係,和人民門關係,和他媽的暴政沒關係,我們,死,生,只和朋友、愛人、你的親人、有有有關係。

死,溫暖,回到母體,回到羊水,回到朋友們的身體裡面,很溫暖。

我終於可以擺脫自己的。、,符號,我可以不做這個中國,中國,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賤民!!!!

朋友,朋友,朋友,保重保重,擺鐘,保重。

你們的禿頭,你們的老廖,你們的毒品,你們麻醉劑,你們的……特別,特別,戲子的煽情的老廖。

完了。我繼續天才夢,直至次日中午醒來。重溫以上天才之作,羞愧難當。咋個這麼多陳辭濫調?這麼多陳辭濫調堆砌起來的肉麻?還群發出去呢。與當年不酒不毒不幻覺寫下的《屠殺》和《安魂》比,簡直不在一個檔次。

警惕自己啊。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王篤若

來源:廖亦武文章來源民主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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