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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志:匈奴的讖歌

———祁連山的遊牧文明與河西走廊的興衰

作者:

出蘭州幾步之遙,擋住西去交通的,是從烏鞘嶺開始漸次隆起的、那條黝黑形影勾人哀思的嶙峋山脊。
    它從古到今,都是一條著名的山。名字古老深奧,叫祁連山。
     右手是大沙漠:

  蒙古牧人一輩輩地,總是唉嘆水不好、驚呼沙如天,他們的駱駝疲憊得連聲哀號。他們心裡滿是絕望。他們隨眼見而命名,為沙漠取名毛烏素(惡水)、騰格里(天),給河流取名哈拉烏蘇(清水)、查干木龍(白江)——亮晶晶地,沙漠就在右手的地平盡處,如一根閃爍的白線。
    但大沙漠並非完全沒有水草。沙窩子,是一種小湖清澄、鹼草密伏的概念。了解這一點挺重要,因為即使在沙漠裡,也依然走著一個沙漠化的步子。
    左手是青藏高原:
    早已使人疲憊的、千里萬里的焦渴風景突然中斷了,雖然還看不到高原的本相,但是寒氣已撲面而至。判斷不出山有多高,但它的一線連峰粗礪漆黑。遙遙的它一改淡黃的地貌,緩慢地從地平矗立升起。山腰有黑黑的氂牛,在稀薄的綠草上踱步。
    舉世聞名的吐蕃·西藏高原,在這裡露出了邊棱。
    在東端,它彎成一個團狀,如一座半環的團城,似摟抱似擠壓地,斷然截斷了黃土高原。然後居高臨下,把凜凜的寒氣放了過來。
    ——我已經幾次走過這裡?不知道。只算進山住到一種特別的人群之中,也可以數出那一年在北麓的裕固牧區,這一次在南麓的門源縣。南北都有燦黃的油菜花,都有攔河斷流的淘金客,都有黑黑的杉樹林,鵝綠的夏牧場。
    那十里金燦的油菜花,樸實又奔放,實在令人喜歡。而一簇簇直瘦的青海雲杉,不知為什麼使人覺得淒涼。
    向西越過了這塊楔入的藏山,左右翼豁然開朗了。
    那一年我在公路的左翼,也就是山的北麓,結識了一個黧面黑馬的藏民漢子,他叫巴達瑪。後來到了右翼,在沿著弱水的沙窩子裡又認識了騎鈴木摩托的蒙古孩子,是紅烏珠兒。此刻,他倆騎馬攔著路等著我。
    隔不遠獨自立著一個白馬的騎手。他們介紹了才知道,是一個遠方阿克塞的哈薩克,名叫盤山納里。
    沿著山脈的道路筆直。大走廊,夾在流沙黑嶺之間,把門戶敞開了。
    
    2
    
    祁連,一個研究了一個世紀也沒有懂的山名。是匈奴語麼?或者是什麼語?這個詞幾乎與古代史一樣古老。在與史料的糾纏中,有學者最後認定它就是天山;也有人考證它可以與陰山同提並論。
    與這山脈孿生一般,同時出名的是河西走廊。
    但是我猜,哈薩克的盤山納里也好,藏民的巴達瑪也罷,哪怕就是剛剛路遇的那位21世紀的扎紅小辮的紅烏珠兒——在他們的觀念里,草原並沒有分成山脈和走廊。存在的只有牧場,只是祁連山脈和山北的巨大「渾地」(hundi,長川)。
    山脈瘠薄;北麓的耐冷雲杉,南麓的灌木和草地。然後愈朝南,草愈不好,半禿半旱地,一直到西藏的凍沙漠。
    長川也是斑禿的;雖然可以在沙窩子裡尋找紮營地,但是流沙逼近著,恐怖的沒有聲音的傳說大漠,此刻就橫亘北方。
    我想在沙窩子尋一位老者,卻遇見了騎摩托正放羊的紅烏珠兒。這個頭髮如氈片的蓬克、牛仔褲破爛的蒙古新牧民,給我細緻指點了與祁連山北面相對的這道平川和包圍大川的沙漠。我懂得了這裡和長城北部的沙窩子一樣,它依然有草;沙窩子裡有積水的淖兒,有富鹽鹼的細草。再遠的那邊,他指點著喃喃說,是蒙古國的牧場。
    那邊是我的家鄉,他說,那邊是騎駱駝放牧,他們的氈包就扎在沙子上。
    編句諺語吧:都長一雙眼,看法卻不同。若是你在遊牧民那兒,癖好般沾染了類似的眼光以後,滿視野里就沒有別的什麼了,只有斑駁夾雜的丘陵、戈壁、森林、山峰、沙漠、草甸、水潦、鹼地……
    紅烏珠兒的意思就是紅小辮。他騎姿散漫,腦袋後頭的小辮上扎一根紅布條。和蒙古本部的同胞一樣,這小伙子喜歡歪歪地斜坐在摩托鞍上,只要不說話就不停地哼著些粗啞小調。
    雖然概念非常不準確,雖然糾纏概念將永遠說不清楚,總之他們(包括他朋友盤山納里的民族)就是「胡」,是來自漠北及中亞的遊牧民族,是古代匈奴和突厥、準噶爾和哈薩克的象徵。
    
    鷹眼的藏民巴達瑪勒住黑馬,他的笑容如陽光般燦爛。「喬德莫!岡交吉?」他大聲地向我致意。
    他的馬籠頭上,在馬腦門的部位繫著一支氂牛毛的黑纓。我知道,他們因為這個標誌,被人稱做黑纓部落。這個部落過去把守祁連山北麓的三個山口,所以也被叫做「三山口番」。他們的背後,就是廣袤的西藏。
    好,你好麼?你去哪裡?我也問他。
    他的鞍後馱著重重的馬褡子。他用力拍拍褡子,露出雪白的牙齒:「糌粑!糌粑!」
    人一說到自己的食物,那口氣總有些異樣。糌粑就是青稞,是全部的農業,是藏民自己種植的、與外頭世界完全不同的作物。磨製糌粑的青稞,是神慈憫給高寒的青藏大山的惟一莊稼。
    然後我們坐下小憩。接著又一起上馬磕鐙並行。
    他馱著糌粑,逆著西行的車隊,走馬穿行在蕩漾的綠波中,走在無邊走廊的機耕麥田裡。在他的意識中,沒有機耕的小麥,只有青稞和糌粑。沒有道路,沒有走廊,黑馬的頭一搖一晃,驕傲的黑纓也在一抖一甩。
    前後都是繁茂一時的綠波,好像區分不出小麥和箭草。巴達瑪的黑馬向著東方、走在平坦川原的時候,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古代的吐蕃人就是這副姿態走向東方的;他們的左手是令人不快的沙漠,右手是黧黑嶙峋的祁連。
    他沒有去想:若這麼走下去,兩騎馬可以一直走過蘭州,走到長安。
    他也沒有想到:雖然藏不是羌,但是為了和沙漠那邊的「胡」對應,他就是「羌」,就是古代各種羌人的後裔和代表。
    ——我的開始了。
    
    今年再訪祁連山的時候,幾個不同民族的朋友被我邀請到了一起。紅烏珠兒和巴達瑪彼此以前就熟識,遇上一些日子,他們常常在馬蹄寺的佛會上見面。而盤山納里的加入卻是由於不打不相識——聽說以前有過一次可怕的災年,大旱草枯人民流散。盤山納里和巴達瑪兩家的父輩,有一天,為了爭奪山口,曾經劍拔弩張差點兒打起來。那是一個星期四,盤山納里就在那一天降生。他的名字是波斯語,意即「星期四的阿里」。
    朋友們高興地聚會。
    我們正好來自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又恰恰都是牧人出身。投機的交談真是盛宴啊,那麼多的要緊消息,那麼多的共同心情!
    當他們歡笑吵嚷之時,我打量著我的這幾個朋友,我總在暗自思索。古代羌胡兩系的差別,相貌、裝束、語言、音樂的分界,究竟在哪裡呢?
    ——仔細分辨誰的氈帳應該扎在哪裡,誰過去占據過哪裡,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事事都在變幻。但是,他們又確實大致沿著山麓,在山脈和沙漠之間的狹長地帶里,遵守著一條含混的疆界。線雖然看不見,但它就藏在這茫茫西去的沿山牧場裡。祁連山又確實是一道古老的界山,它不僅作為一道地理屏障分開了蒙古沙漠和青藏高原,也分開了兩個古老的人群集團。
    這兩個內涵曖昧並不清晰的人群集團,就是「羌」與「胡」。南有羌、霍爾、吐蕃,一脈傳承直至今日雪山藏族。北有胡、突厥、蒙古,一片串連遍及歐亞大陸牧民。
    邊界就藏在這道山脈的外沿。它伸縮不定,時而避讓凹進一塊,時而挺進占據沙漠。整個一條山脈,養育著羌胡兩系的各種牧人,阻擋著懶懶地也陰險地合圍逼近的大沙漠。
    邊界的模糊,暗示著一個地帶的遊牧性質。
    自古以來,這麼一對相依於中亞與青藏的遊牧鄰居,一直把他們繁複的關係,時隱時現地繁衍延伸。他們的傳統牧地和勢力範圍,大致地沿著祁連山脈,時而嵌入交錯,時而錯離劃開。
    
    3
    
    在羌胡之外的漢朝,出了一位奇特之士。後人形容他的偉績時,用了一個牧人不能理解的詞,說他「鑿通」了茫茫的西域路。
    其實是人的知識局限於見聞。漢武麾下的武士謀臣,對西方極地的世界一無所知。但是天朝正渴望擴張,也正遭受著羌胡的壓力。所以他們要穿過混沌,到可能建大功立大業的遠方去。
    而通向那裡,先要穿過祁連和沙漠之間的長長夾縫,人把它叫做河西走廊。
    走廊是一個外來的路人觀念。
    對於我的那些朋友,對巴達瑪、盤山納里、紅烏珠兒來說,大山北麓的寧靜草灘,是他們得以自古生息的牧場。他們不能相信:這裡對一些外界的人而言,曾經是天塹險途和不可穿透的絕域。他們哈哈大笑;當聽說需要用黃羊角錐子鑽、用鐵匠釺子鑿、那些人才能走過去的時候。
    在長期的交往中,我染上了他們的眼光。我也像他們一樣使用眼睛,眺望和打量,並逐漸習慣了這異類的「看法」。
    不過,雖然走廊這個詞坦白了一種外來的窘態,它依然是擲地有聲。沒有四極八方俯瞰世界的氣度,人不會把如此自然想像成走廊。那是大時代,人不像今天,目如鼠,步如龜。對張騫來說,兩千里穿行不過是前奏。那時人有志向,心在邊疆,志向懵懂而烈性。
    出了祁連山東端的烏鞘嶺,我就目不轉睛地盯著走廊的盡頭。心不覺之間晴朗開來。愉悅令人捉摸。這麼一派水草茫茫、羌胡混沌的古老牧場,居然,被一個陌生的行者鑿了一個洞,鑽了過去。這是發想的差異,還是角度的相悖?或者,那混沌的大漠草海中,埋伏著絆馬索、交飛著鐵箭頭?
    突然心裡覺得有趣。從年輕時就熟悉的、大戈壁的風,順著走廊,挾著灼燙和塵沙,兇猛筆直地衝撞而來。煩惱一掃而光。
    心迎著風,念想如飛。一百里又一百里地,在飛轉的車輪下,道路被嗖嗖數過。不盡的村莊,五十里一堡三十里一鋪,順著地勢,一條長線,像是陪伴和導引著我的希望——正向著西方的天盡頭綴連伸延。路在正中,疾疾向前。河西走廊,我總禁不住,咀嚼這個名稱。
    不用說,命名者並不是發現者,鑿通者不過只鑿通了自己的盲瞽。從地理和歷史的意義上來說,河西走廊的概念,忽視了祁連南北遊牧的文明。它不見六畜,只識絲綢;它不懂駐牧,只知商旅。每逢我沉思於四騎手的鞍上研討時,就不禁覺得它狹隘而值得商榷。
    但我又是那些旅人的同情者。難道不是僅僅在這裡,人才能實踐奔馳的願望;難道除了這裡,還有哪兒能讓人通行?在你我寄生的現世,在這個失義的古國,難道不是只有小人的歡奔,而斷盡了志士的狹路麼?
    流水一律從左而來,流向擋住沙漠的、一些偶然隆出的余脈。若是突然時而水流滔滔,那不久就會在右側看見一片綠洲。每當從大橋上渡過湍流以後,緊接著就越過一座城池。武威,山丹,名字如雷貫耳。
    漢武帝派來的並非和平使者。他派張騫鑿通西域的目的,是為了「斷匈奴右臂」、為了斬斷羌與胡的聯繫——換一句話:為了隔開中亞蒙古與青藏高原。因為這兩塊大陸一旦連為一體,天朝擴張的夢就要破滅了。
    大陸不是用黃羊角、而是用刀矛被血淋淋撕開了一條縫。沿著這一線傷口,馬蹄車輪趟開了一條路。眼前這條路,像是劈開兩塊大陸的刀傷,又像是縫合它們的針腳。雖然它坦蕩舒展,但我辨出了天野蒼茫之間,那縫合的傷疤。
    
    車窗外閃過一座紮成八角的黑色牛毛帳。會不會是……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女人抱著兒童,注視汽車的眼神一閃而過。
    流閃而過的藏女眼神,有如好奇的潛語。
    漢武帝河西經略的結果,首先是發動戰爭,其次是設置四郡。武威、張掖、酒泉、敦煌,著名的河西四郡作為王朝的楔子,釘入了遼闊的祁連山草原。
    沒有看見巴達瑪。當一座相貌古怪的土壘城堡,在幾排夾板中被夯築打著,漸漸出現在這塊土地上的時候,你的祖先一定曾經好奇吧?
    紅烏珠兒,當你的阿巴嘎(父系親戚)納和齊(母系親戚)從北方的大漠家鄉縱馬馳來,當面前突然一字並排矗立著一座座軍州——他們曾經說過什麼嗎?
    武威已過,張掖在前,極目落日的地平盡頭,還應該坐落著敦煌與酒泉。
    天善良地降下小雨。通常曝曬生煙的走廊大路,被濕涼的陰雲遮著,便於我不轉眼地遠眺。山影似青又黛,落雨時,遠處白亮的反光暗淡了。
    4
    
    祁連山豐美麼?
    我這麼問,好像在和他們三個進行討論。望著山坡上深綠單薄的牧草,我覺得不安。我一問,幾個人立即都在心裡比較,分析或感覺面對的草地。這是牧人式的學術,說出話來的時候,已經參考了傳說、往事、災難和證據。
    顯然三個人都心事重重。黧面藏民巴達瑪,蒙古孩子烏珠兒,和遠方的哈薩克盤山納里,他們都默默不語。好像,我漸漸悟出了,不存在什麼豐美的問題,對於遊牧民族來說,只有牧場的寬狹、植被、氣候、位置、居民……
    祁連山是什麼?
    那首寶貴的古歌,它抒發又秘默,直白而費解。我在孩童時代就背誦過它,而數十年後再一字字吟味,依然覺得不可思議。
    
    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藩息
    
    它是原文的照譯,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強烈的直覺,逼著人這樣斷言。它簡直是一件天生地造的渾然原物,絲毫不見編者的斧痕。無論你怎樣吮咂吟味,它是無法匹配的。從情感、用語、格式,思路,都能判斷它是古代的遺物。
    此刻它跳躍在我心裡,我覺得它幾乎就要破口哼出。雖然我的下意識——正緊張地在眾多的旋律之間,在中亞抑或蒙古的語言韻味之間,暈眩地胡亂挑選著。都說匈奴無文字信史;我看這兩句,正是匈奴給自己的悲愴總結。
    以前我們總把它當成牧歌時代,其實它是預言牧歌終結的讖言。
    它淳樸簡潔至極。我追憶著體驗,在哪裡似乎遭遇過類似的感受。確實,只區區兩句便唱過了從地理到歷史的許多事。而兩句怎樣排列、兩句里究竟孰一孰二呢?雖然短短僅兩行,但推敲難定。是順地理排列而來,還是以含意為重點?那麼,女人和畜群,又有誰能說清楚哪一個該排在更重要的第一位呢?……
    它透露了一個消息:祁連山不僅是匈奴的邊界,它還是匈奴的主要牧場。
    一條祁連山,如一個巨大的民族十字路口。東西可以望見中原西域,南北能夠連結沙漠羌藏。除了東方,三面都是遊牧的環繞。匈奴突厥從西,羌霍吐蕃自南,蒙古則由北而來——都如大潮起伏,向著祁連的核心離聚。
    好像興衰運命一樣,這些不同的遊牧民族,在強盛時他們遮斷四面,到了衰敗他們又悄然消褪。他們分別充當過一時的主角,在這片荒涼與肥美並存、四通八達又自成體系的大草原里,餵養自己的男女老幼,獲取著喘息,代代地生養。
    若以烏珠穆沁的標準來,作為牧場它寒冷了一點,瘠薄了一點。但是不敢浪言,眼前舒展的草坡和低密的綠草,誰知在20個世紀以前不是茂密繁盛得遮蔽了牛羊;山上碗口粗的杉樹,誰知在匈奴人的時代不是摟抱不過的巨木!……
    寒冷的林子裡流出樹根水,它們飽浸著草根的甜味涓涓滲出,淌成小溪、匯成河流。它們本來只是一股股樹根水,只漫過氂牛的嘴唇、藏羊的鼻子、在泛濫季節帶給草原以沼澤和淖兒——誰能說它平淡無奇?
    一條弱水,它緩緩流淌著,一滴滲入草棵便是一片濕土。在有了餘裕的季節,它會一直遠流居延窪地,讓那天盡頭的乾涸湖泊漾起清波。它不過是一道夏天才從祁連北麓流下來的雪水河,但是它能在給了青藏的六畜以飽足之後,還穿過山脈和沙漠,越境去滋潤北鄰的蒙古。
    而且,隨便在某一個夏初的清爽日子裡,一夥阿勒泰山的準噶爾人可以盤算拆散越冬的氈包,由心所欲地到青藏高原的哪裡去駐夏。同樣,匈奴的大汗也經常考慮,是把宮帳安放在帕米爾的背後呢,還是把它遷到長城邊上?
    那種雄大的視野,今天已經很難想像了。站在這民族和歷史的十字路口,同時遠眺中亞、蒙古和西藏、並設想此地是天下中心——然後再牧場的話,該說些什麼呢?
    
    顯然三個人都心事重重。黧面藏民巴達瑪,蒙古孩子紅烏珠兒,和遠方的哈薩克盤山納里,他們都默默不語。祁連山,它作為天下遊牧民族的主牧場,不知為什麼今天顯得可憐巴巴。
    我明白了為什麼三個朋友都沉默不言。
    因為那不祥的、讖語般的民謠。
    
    5
    
    漢武帝奪取祁連山——他的語言是經略河西——之後,隨著戰爭停歇下來和進一步的河西經略,出現在黑山嶺和黃沙漠之間的,是城市。
    最初誰都覺出了河西四郡的特殊。
    但誰也沒有料到,這群特殊的城市還會繁殖。在這塊水和草都不豐足的地方,誰也沒料到,日後分娩不止繁衍無度的,是城市。
    人們常用「無源之水」,來形容沒有前途。祁連山流出的不是無源水,四座軍城靠的也不是無源水,但說到底——祁連山是一道蓄含水量不大的瘠薄山脈。這些山里淌出的淺河若是斷了水,有源就是無源。
    由於高寒,它的植被脆弱,漫山麓生長的,只是一層綠苔般的牧草。簌簌地抖響在高寒的風中,它的杉樹和圓柏都呈著一種悲涼色,細瘦而單調。窄小的冰川和稀疏的森林分泌涵養的河流,只是一些「弱水」——它們隨時會因為燒了樹林或旱了夏季,而斷了汨汨的淺流。
    它們本來沒有打算、也沒有氣力拖拽巨大的城鄉之網!但河西四郡築起來了,密如蟲蟻的村屯寨堡冒出來了!
    每逢青黃不接,河流母親便感到乳頭疼痛。
    而吮吸堅決而貪婪。人修了閘,挖了渠,沿著水流建起堡寨。他們寓兵於農,時而呼嘯著揮舞著鋤頭和軍械,撲向企圖把畜群趕進莊稼地的南北牧人。
    南北兩側的人一直在變:從土谷渾到吐蕃,從準噶爾到哈薩克。而移居而來的農民卻不變;他們操著粗嘎的甘肅土話,使著二牛抬槓的犁鏵。漸漸地村落星羅棋布。地黑了,草倒了,愈來愈多的黑土被開墾出來。羊群馬群不見了,南北的牧人遷走了。
    喧囂紛攘之間,灌溉的古代誕生了。
    自古羌胡的高山沙漠之間,出現了最早的綠洲。
    同時,乳頭乾枯、源頭枯斷的可能,一年年接近著。
    在幾道細流拖拽的、農耕和城鎮的巨網的貪婪吮吸下,城毀人亡的陰影如天上的烏雲,愈來愈濃重也愈來愈臨近。
    我不明白人怎會視而不見——
    如今,村落蠕動著簇擁著,河西四郡儼然君王。林子裡流出的樹根水如今是走廊里的渠河,它們被引導改向,分割匯流,成了蜿蜒千里的灌溉水網。沿著走廊從東到西:石羊河灌溉了武威,黑河養育著張掖,祁連山西部的雪水河餵養了酒泉和敦煌。
    那塊城郊的空地里,又是一片鷹架矗立起來,挖土機蠕動著,不知又要蓋一座什麼。不太像工廠,聽說是開發區。煙色的巴達瑪,時髦的紅烏珠兒,和牽著白馬的盤山納里判斷不出那是什麼。反正那熙熙攘攘距離他們的日子很遠,他們要看好羊,別被陌生人圈了走。
    我指著那片方盒紙箱的樓群:問那裡蓋的是什麼。
    「一個新的縣城?」巴達瑪問。
    「開發區」,紅烏珠兒內行地搖搖頭。
    盤山納里一聲不吭,凝視著遠方。
    在望著走廊里的村莊城市的時候,他們的眼神里便如同祖先一樣,點燃了一種罕見的熱情。雖然保持緘默,但我知道,他們內心的感情很激烈。
    若能把城市比成河水,那麼在河西走廊里,城市正在肆虐泛濫。
    
    6
    
    為了弄個明白,我走了兩次祁連山。一次住進南麓的門源,另一次去了北麓的裕固。從北麓能目擊走廊大勢,而在南麓能看見最本色的牧區。
    車行如飛。「銀武威」,當看見一座標誌城市的牌坊時,我猜出,馬上就要渡河了。果然,幾股奔騰的渾濁河水,逼得車不敢涉渡。車小心地爬上了高高的大橋。
    就這樣,我走過了初中讀過的河西四郡的第一郡,也初次目擊了祁連山雪水灌溉出的,河西走廊上的第一塊大綠洲。
    心中若有所動。我在顛簸的車上打開了地圖。
    每一條河,都串著一片村莊網,浸泡出一塊綠洲。
    若是小河,在澆灌出一塊綠洲後,河就會消失了。像東部的河流匯入湖泊大海那樣,這裡的河流,終止於綠洲。大河呢,我震驚它們居然還精力有餘,那麼微緩的水量居然還有剩餘——不僅輕易造了一片綠洲,不僅龍口總渠截著的水還淌出下游,它們浸流漫灌,流向更遠的荒漠,接著造出第二塊綠洲!
    這種連續製造兩塊甚至三塊綠洲的河水,來自祁連山積雪不多的、黑白斑駁的山嶺。每一片二三相連的綠洲,都是些滄桑演繹的去處。
    最大的一股水,是灌溉了張掖綠洲群的弱水。
    可以想像古代——弱水的上游,因為水清名叫黑河。它先製造了臨澤張掖一雙綠洲,又順著走廊,北去救活了高台。居然意猶未盡,它出走廊進沙漠,在滋潤了大片沙漠牧場之後,靜靜注入了居延泊。
    就灌溉文明而言,它曾是一個完整和完美的流程。如果利用它的人,能把一切保留在一定限度上的話。
    但是不可能,犁鏵一旦刺破了草原處女地的綠植被,一切就欲罷不能了。
    河西四個郡,都是祁連雪水造出的綠洲。但是四郡還要挾擁衛城;於是武威攜帶民勤,張掖控制高台。而支汊尚可攔水,人們又逐水築城:金昌、民樂,臨澤、高台,玉門、陽關……不僅四郡,漢武帝插進草海當中的楔子,到了後日,竟然繁殖出了一字甩手的十數座走廊城市!
    只要你殘水還有富裕,那麼我就上游下游無限墾殖。讓它遍野開花,處處村屯。河西的地名系統,如同一個生動的灌溉墾殖故事——頭垻、二灣、四滿;清水堡、大河驛、下河清。還有些帶著軍械和體制味兒:總寨、營盤、老軍;靖安、寧遠、威狄。農耕的本質就是這樣:先要生存,二要富裕,然後進攻,它要榨乾土地的最後一滴水。
    
    黧面的巴達瑪,流浪的紅烏珠兒,沉默的星期四的阿里,三個人領著我,暈暈乎乎走不出阡陌渠汊縱橫的村莊。
    本來騎者步入農村,心理是傲慢的。但是一處煙樹就隱蔽著一座村寨,碰了夯土牆只好轉回來,走到頭又是一道夯土牆碰鼻子擋路。來回地撥轉馬頭,不久馬兒也急躁地嘶了起來。
    當我們走進了村落的大網——由縱橫交錯的水渠織成的、莊戶村落牆垣家屋的大網以後,我們迷了路。密麻麻的村莊,如網絡上的繩結一般,由一道道泥巴滲水的渠連結著。巴達瑪、紅烏珠兒趔趄踉蹌,我和盤山納裡頭上冒汗。一不小心衝進水窪,都濺了滿襟滿腳的泥水。
    一群農民好奇地圍觀我們。轉過來,背後也堵著一群農民。我們打馬衝出水窪,方寸亂了,心也慌了。到處都是夯土牆、巷子和農民土牆,把我們團團圍住。我看見,幾個牧人的眼睛裡,已然失了那種古代的熱情和興奮。
    現在不是英雄一聲呼嘯,飛馬馳騁把步行的農夫劫掠一空的時代了。現在是騎手被比山頭還多的村寨、被比砂子還多的人群逼趕著步步退卻——哪怕那些人不會騎馬、姿態醜陋,哪怕那是一種卑劣的膽小之徒;被如此人群逼趕著,退向石砬子嶙峋的山頂地帶、退向旱渴灼人的沙窩深處的時代,已然降臨了。
    河西生存的原理就是這樣,如同其它的綠洲。山脈融雪,造成了綠洲。綠洲能生育農民,他們引水耕作,沿著渠閘為家。他們也是一樣的生計所迫,顧不上被擠壓到深山的遊牧民。總之有人歡樂有人愁——灌溉的文化形成了,它要發展,要挖金造銀,要用渠和村把大網織得更大,把荒地灌成綠洲,把草原犁成耕地—— 就是這樣。
    
    那一天,好不容易我們才逃離了土牆溝渠。
    喘息已定,我們懶洋洋地躺在北麓的馬鐮草叢裡,誰也不說話。
    抬眼向左翼望,祁連山觸目的褶皺孤寂冷淡,一字排開的峰巒,如大地的尖齒。欠起身子回頭,剛才走過的路不見了,只見無數的條田塊田,一直伸延天邊。炊煙瀰漫著升飄,罩住了隱現的煙村。密密麻麻的人影,正蠕動在網狀的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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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準現代和古代的區別,就是現代50年的變化速度,能夠與古代的10個世紀相比。躲在文明陰影里的水草之爭,不是10個而是綿亘漫延了20多個世紀的、古老的草場水源紛爭,好像也到了盡頭。
    古老的南北兩麓代表的、宏大的中亞青藏之間、蒼狼美鹿與雪山獅子之間、一個古老種族和另一個譜系的族群之間的衝突、談合、占取、退讓——已經改變了方式和規律。傳奇的道德規矩蕩然無存了。包括談判雙方那巨大的規模、豐富的暴力和妥協、貪慾和讓步,都徹底地改變了。
    如今,沒有彈性的邊界、四季應時的原則、一言之堂的法度,代替了古代的實力形勢和調停藝術。但這更不能解決缺水缺草的現實。於是補充外行與霸道的,就是無止無終的糾紛。兩個縣鬥,兩個鄉打,兩個莊子或兩群人年復一年地吵嚷揪扯。
    富裕了,羊多了。不知怎麼回事,就像城裡到處都冒出的是汽車,如今的鄉下滿地都是羊。誰都在餵羊,到處都是低頭啃草的羊,草地上是羊,禿山上也是羊。就連黃土高原那萬世旱渴的赤裸山嶺上,羊群也在漫步,好像在啃含有營養的鹼土。
    哪裡還分什麼牧民農戶!如今老農民家裡圈養的羊,比得上成吉思汗的一半頭數。羊比草長得快——這種怪事,古代的哪一個遊牧民族能夠想像呢?
    所以草不夠吃。草不夠一半、甚至不夠三成的牲畜吃。冬天的青貯草沒處打,夏天的家門口也稀拉拉。不要說祁連山這麼單薄的山;新疆缺草,西藏缺草,就連烏珠穆沁那麼肥美的草原,也是冬天缺草,夏天缺草,草原在為草發愁。
    過去遊牧民族不太在乎草地。因為在古典的觀念中,只有牲畜才是財富。而今家家的山坡平原都用鐵絲網圍著,人人都懂得了「寸土必爭、寸草必爭」!
    人們的心裡,早已失盡去了昔日那巨大山脈灼灼沙漠、以及濛濛走廊極目天下的地理概念。眼睛轉也不轉地盯著的,只是對面的那群氂牛。瞧,它又越過了山脊,吃了我們鄉的冬窩子。
    潛藏著深刻歷史的人群關係,已經簡化成了山脊兩邊的一面坡、一窪草、一道溝。兩側的公家官員或者設禁,或者挑唆,各自為了自己管轄的子民,爭得面紅耳赤。在王法上算計,在會議上決鬥,在深夜裡值班。一旦山頭上的監控哨報告說對方越境,立即用電傳直報北京
    ——以上都是巴達瑪的舅舅,一個辦公室主任吐沫星子亂濺地給我講的。在場的除了我還有巴達瑪的爺爺。我聽得興趣盎然,老人聽得瞠目結舌。沒有料到的嚴峻日子就這麼來了,不容巴達瑪爺爺感慨。古老的南北麓之爭,早已不是他們佩帶著氂牛毛的黑纓,在三山口度過的那種日子了。
    今天在南北麓之間發生的,也不是紅烏珠兒和盤山納里的爺爺們經歷過的,謙恭地彎腰行禮、再緊緊握住腰刀就能解決的事情。
    在「羌胡」的古代,邊界是游移和模糊的。
    因為兩系的人群本來就分不開;他們互相交換,互相穿插,互相通婚,一塊組成了祁連山的居民。祁連山不是可以一劈兩半的大西瓜,它是一座伸縮蜿蜒、崢嶸萬狀的山。人類在它身上往來奔波,但沒有誰想把它從頭到尾地切開。它的耐寒的森林,它的北麓雲杉南麓圓柏柴白楊,它的黑黑雪水,都不能沿著中脊線豎著切開。
    山中藏民如巴達瑪家,都是半兵半牧駐牧界山的藏民後裔。漢人蔑稱他們黑番,什麼馬蹄寺十四族黑番、三山口黑番(巴達瑪讀著這些資料恨得咬牙)等等,以和裕固黃番區別。巴達瑪告訴我,他爺爺以前常把夏營盤扎到北邊沙漠的水淖兒里去。那裡是走廊以北,靠近蒙古國的界標。
    民族的彈性,造成邊界的彈性。總的來說,大致沿著整條山脈,亘古的劃分是北蒙南藏,沿襲著古老的北胡南羌。只不過邊界如山脈一樣寬,你中有我,北里有南。藏民的八角牛毛帳篷,就像夏季雨天的雲彩,越過了祁連北麓,遮蓋了也切斷了所謂的大走廊,扎遍了遼闊大陸的西半。同樣,哈薩克的氈房、喀爾喀的蒙古包也深深南下,在古老的藏區地界找到了安歇,找到了家。
    
    現代背棄了舊俗,1959年,在山脈森林和人們頭上,劃了一條清楚的線。從此南是青海,北是甘肅。它不管遊牧是一種漫遊,本身只能接受彈性的邊界。山脊劃線,帶來了不盡的煩惱。
    如今牧民們已經放棄了發言。草場糾紛和水糾紛,全都在官員之間討價還價。
    前一年在張掖,見黑水河邊的兩個縣爭水。下游的一個說我們沒有地表河流,於是就在上游大打深井截住水脈;上游的一個批判說你們違反民族政策,破壞了一個民族的「可持續發展」。原來那是裕固和漢族爭水。
    這一年在門源,又聽說山脊線上兩個縣在爭草場。山北被指責侵略的是裕固牧民,山南自稱防衛的是藏回農民。巴達瑪、紅烏珠兒他們不在,從巴達瑪舅舅嘴裡我怎麼也問不出具體情節。「很嚴重!反正啥啥都上了!」他很會守口如瓶,咬著牙不露底給我這外人。啥啥都上了呢?是上了刀子斧頭、還是上了武警民兵?
    我忙拿出深諳紀律的口氣:「那只有向中央匯報!」沒料到他說,這官司到了中央也不好打——人家是「特有民族」!
    我聽呆了。離開民族研究所才幾年呀,沒想到民族理論又前進了。只聽說民族有少數多數,沒聽說還分特有稀有——好像說的不是民族,是熊貓
    
    8
    
    進山——有著全套豐富的解數。聒噪西部的新潮人不懂,在進入祁連山之前人不能避開一個地理區,它就是火燒乾溝般的前山地帶。這體驗在整個大西北都是普遍的;無論前往天山或是帕米爾,你避不開這一段熬人的前山苦悶。在新疆,在甘肅,數不清多少次,我對著山影繞著溝壑,忍著喉嚨皮膚的灼裂!
    這一次也不例外,滿眼只是不毛的石礫。更可恨的是居民點卻建在這種地方——為著水,更為著出山的交通。
    祁連山和蒙古牧區不一樣。在內蒙,草原本身就是世界。而在這苦海般的大西北,哪怕在夏季,也先要經過一個荒禿焦乾的淺山區,才能進入綠色。而且公路修得比淺山更靠外;去草原麼?先在遠離青綠的猙獰禿山里走個夠吧。大地被切割得破碎不堪,山麓沒有了馬鐮花,只有恐怖的石砬子。車嘶吼著顛簸著,人的心思和精力都在乾溝里耗盡了。
    就這樣好不容易進了北麓的淺山。在先要通過的裕固人牧區外圍的荒山里,有一個叫白音的聚落。我的另一個朋友、紅烏珠兒的家史就在這裡藏著。
    他們不願多說,我也不窮追亂刨。其實苦難都是類似的,它幾乎平均地降臨給了每個民族。白音藏著的這段喀爾喀蒙古故事,其實並不比哈薩克或藏民更悲傷。
    ——他們的家鄉,並不在張掖西邊的沙窩子裡。他們是外蒙革命那年,順著馬鬃山湧入甘肅境內的蒙古難民。唯靠了把守祁連山的藏民同情,血污斑斑的他們,總算獲得了一塊喘息的草場。
    家鄉的駝兵居然越過國境來追殺。他們驚魂未定,貼著山麓繼續南下,一直到達了祁連山的淺山地帶,緊依著藏民紮營。走廊里如鏈的城市,鎖住通道擋住了追兵。外蒙軍隊沒敢越過這道城市鏈,於是難民們定居了下來。
    一向侵占草場的城市,唯此一次,諷刺地替牧民阻擋了來自草原的攻擊。
    我凝視著紅烏珠兒的爺爺,聽說他們的身份是僑民。如今他們沒有幾頭牲畜了,烏珠兒的爺爺,那位喀爾喀老人的打扮已是漢裝。烏珠兒則一副現代派嬉皮士裝束:從鈴木摩托的裝飾中,看不出他的族屬出身。
    雖然灌木被啃噬以後,淺山的風景一片不毛——但是它依然有餬口的草。
    絕路上其實還可以走許久,聽了紅烏珠兒的故事後我這樣想。我驚愕地覺察到了祁連山深藏的另一個偉大品質——予人避難。
    最典型的收容浪人的故事,還當數裕固人。
    「裕固」完全是個晚近的稱謂。據口碑記憶,他們是一群從「西至哈只」遷徙而來的遊民,自稱「堯乎爾」(Yohur),由黃黑兩部組成。黃堯乎爾講一種蒙古語言;而黑堯乎爾則講的是突厥語。不知經歷了怎樣的磨難,也不知深層的緣故究竟,總之他們趕著殘剩的牛羊,抵達了祁連山。
    我想,更準確的考據不能夠也不必要。簡單說,「西至哈只」還是更接近吐魯番的舊稱西州火州;「Yohur」也還是更使人聯想畏吾兒——這個後來被雅致地寫為維吾爾的詞。他們大約是甘州回鶻或西州回鶻的兩個小分支,風雪災難,離散流失,最後流浪著投奔了祁連。
    藏民是祁連山的主人。收容的過程和細節已不能細考。但是藏傳佛教在收容的前後,顯得特別醒目。是窮途末路的投奔者低著頭、謙恭地表白了仰慕呢,還是主人劃出一隅草場的條件,就是無條件的全面皈依?
    不知道。如山體縱橫的溝壑一樣,所有的細節,都隱藏在歷史的褶皺里了。
    從此後,兩部分人一同歸化了藏文明,兩種語言一起讚頌佛的慈悲。襤褸的移民漸漸安心定神,在祁連山稀疏的林子裡,一輩輩住了下來。他們先是被外部看作一個整體,又被政府挑出兩個吉利字命名,這麼成了今日的裕固人。
    藏、蒙、哈,三大系統的遊牧文明都湊齊了,我想。
    不過哈薩克被接納的故事可沒有這麼流暢。盤山納里說,他聽家族的白鬍子老人講,哈薩克進入這貧瘠的大山的時候,是靠叉子槍打開了一條血路。——那個魚死網破的日子是個星期四;一個男孩生在那一天,被取名叫盤山納里。這個詞是波斯語,意思是「星期四的阿里」。
    我去看了盤山納里出生的地方,那兒住著他的一個親戚。
    
    9
    
    在杉樹林裡有一座林業局的圓木屋,盤山納里的親戚是護林員。這哈族漢子微笑著,給我燒了克烈部落式的奶茶。一連幾天,他給我指點森林樹種。在他的木屋裡我發現了兩本好書:一本《祁連林業志》,一本《哈薩克民族遷徙史》。
    原來,若不是山外那些蠕動繁殖的密密村莊,樹林其實是可以適量採伐的。因為樹木「過熟」了,會腐爛空朽,也就沒有什麼用處。但是為了涵養水份,一棵碗口粗的小樹也能帶著三噸水——所以王法禁伐。
    他比喻說:每一棵祁連山上的樹,都暗暗保著山外農區一個小孩的命。所以禁伐令從來嚴厲。隨著山愈來愈禿,水愈來愈少,人愈來愈多,禁止砍樹的法律也愈來愈狠了:誰砍了一棵樹就關他十年的牢。
    後來,在通向祁連山西極的路上,又遇到一個罕見的哈薩克墓園。墓碑上用蝌蚪般的文字,刻著一段不曾透露的歷史。我瞥了一眼便心跳了,但我克制著自己,心裡對自己訓斥道:算了,你不能一切全懂……
    那本林業志說——黑石嶙峋的祁連山,其實不能與崑崙或天山相比。這座被匈奴深愛不已的山,其實它海拔低、冰川小、森林稀疏而且樹種單調。
    也許它說的僅是今天。也許古代的胭脂或焉支山有過茂密的原始森林。但閼氏(匈奴王妃)盛妝的時代已是不可再追的夢,祁連山如今是個病入膏肓的老人。哪怕一點一點地餵藥、一株一株地植樹,也不能指望漫漫的調養,能換來一條山脈的再生。
    它地處高寒,山體缺乏寬度。它吐出的河流,不僅是內陸河,而且隨時可能變成季節河、間歇河、變成斷流的淺灘、變成枯涸的乾溝。
    在我猜度的古代,或許它的褶皺溝谷出沒著熊羆虎豹,林間溪流遊動著紅鱗人魚——到如今,它已然淪為了一塊二流牧場。
    祁連山——它只是為了羌人胡人的畜群飽足,才被造化並且聳出地表的。它沒有料到:兩千年裡,從山麓流出的自由河水會被段段截獲,被強逼著囚禁於渠網。它沒料到流出胸腹哺育六畜的乳汁被四郡奪走吞飲;更沒有料到四郡滿足之後,等著摟住它狂飲吮吸的,還有沿走廊繁殖出來的成串的城市、無邊的村莊!
    「沒有多久啦,」盤山納里自言自語。
    ——什麼沒有多久了?
    隨著盤山納里的家族轉了幾天,我明白了什麼是四大山脈。護林員教給我:四大森林山脈,就是天山、祁連山、大興安嶺、喜馬拉雅山。原來是這樣,我第一次懂得了什麼是四大山脈。當然,他憂鬱地補充道,哪兒也比不了天山,那是我們克烈部落的故鄉啊……天山的森林都是原生林,而這兒,祁連山是次生林。也就是說,以前早被人伐過砍過,現在你看見的樹,多半是後栽的。
    一棵樹,在這座匈奴的山上,長成10厘米直徑需要——40年時間。我聽得倒抽一口冷氣。怎麼這那麼難!……他答道:確實種樹難,因為山上太冷了,樹像瘦孩子一樣生長緩慢,年輪僅僅一毫米。
    我打量著樹林,心裡暗自盤算。這兒的樹不粗,直徑一般也就是個兩尺。轉了好一陣子,很少看見一米粗的樹。……
    我只盼一次次地,讓腳踏上這些土地。
    哪怕粗糙地,此刻我只想和大山獨處一回。我心裡喃喃重複著那句哈薩克護林員的話:太冷,樹的年輪只有一毫米。但是你別小看那棵不粗的樹,它的根,可以帶三至五噸水。
    水脈之源,避難之山。我喜歡這樣——身在其中,腳踏現地,然後琢磨微妙的滋味。是的,一切還都在限界之內,祁連山還有一絲的餘裕。但我有時好奇地猜度,哪一天才是時機失盡、崩潰枯竭的大限。
    
    10
    
    我們的馬兒突兀地嘶著,茫然不知走向哪裡。進山吧,他們默默對視一眼,同時勒轉了馬韁繩。
    明花飛地的裕固人,有一個特殊的故事。
    為什麼是飛地?因為走廊上的牧場,在走廊漫長的農耕史中,已經一半沙漠、無法放牧。飛地之間,插入進來的,不單是農業、還有採礦業甚至工業。河西早已不在羌胡牧人手裡,它早變成無孔不入的農耕啃剩的一根骨頭了。
    城裡的四眼參謀居然說:可以在銀行里存一個遊牧方式。等生態好轉以後,取出帶利息的款子買回牲畜。
    「狗日的!」巴達瑪、紅烏珠兒、盤山阿里三個人齊聲怒罵。
    「在銀行里存一個遊牧方式」!我真是啞口無言。看來,在時代潮流中急欲亮相的知識分子最開人眼界。用存款買回一個文明嗎?只怕你落入千載的地獄,旱死渴斃、再也無法超度!
    在高台,牧人與農民爭水。高台農民因為地面沒有流過的河流,就打深井,斷了明花裕固牧人的地下水脈。而新生的明花「農業綜合開發基地」,居然請來韓國的資本,把十萬畝草場一下子墾為農田。扭捏了一個世紀多的半農半牧方式,被敗家子一頓飯的功夫,就翻了個底。
    報紙上的大標語寫著,要注意克服三化。
    我問紅烏珠兒什麼是三化,紅烏珠兒雖時髦也沒敢肯定:大概是沙化、退化、鹽鹼化? 要不就是腐化、假話、沒文化 ?
    
    沿著冷龍嶺,順著范長江爬過的大梁,我登上了鄂博(它當然就是蒙語敖包),一直出了扁都口。
    「扁都口的視野」,這個小小心願,已經是被我想像了幾年的一件事。以前翻地圖時曾經暗自想過:若是有一天能站在扁都口,枕靠祁連山脈,望盡河西走廊,那才是一大享受!
    而此刻,我當真站到了扁都口。眼前一字甩開地橫鋪展開的,是神秘莽莽的走廊。
    我突然想到——真奇怪,自己怎麼總是從這頭出來、面對那邊?
    我的身邊站著巴達瑪、盤山納里和紅烏珠兒。我高興我有遊牧民的眼光。
    此刻山林就在耳側。這寒冷森林裡滿是雲杉、圓柏、柴白楊。它們寂寞地颯颯響著,在風中抖動著葉片。一股溪水流出扁都口。目擊的視野確實浩大。極目望去,坦蕩無垠的一字地平線迎著人,影綽的村堡若隱若現。
    對農耕民族來說,走廊完全就是一片天賜的平原。他們正輩輩地在那裡辛勤勞作,享受著得天獨厚的灌溉農業,享受收穫。
    灌溉的歷史,走得太長了。走了兩千年以後到了今天,誰能料到令人艷羨的灌溉文明,發達成了自然的死症?在走廊里定住下來的居民,與祁連山吞吐的水量互相平衡的時代,已成了舊遠的說話。完美早是逝者,居延海乾涸了,弱水半流半塞,黑河被人寸斷,下游盡頭處水草肥美的額濟納,早變了一道恐怖的乾溝。
    再加上河西五地市,約十數座城市;70萬公頃灌溉田;數百家工礦企業用水;4000萬人口;500萬頭牲畜飲水——祁連山日復一日,被榨骨吸髓,早已面黃菜色,早已精疲力竭,再也榨擠不出更多的水了。四郡,漢武帝代表農耕民族釘進河西走廊的楔子,在過了兩千年之後,終於遇見了冷冷的質問。
    我聽見噪雜的吵嚷,不同的見解在比賽喊叫。農民們憋紅了臉怒吼著,三個牧民卻一語不發保持沉默。我被左右撕扯著,粉碎的快感裂帛般地迸出。農耕是無罪的!我一會兒這麼喊;它謀殺了匈奴的大自然!一陣功夫我又那麼叫。反正一切都晚了,我們的事不過是看破車滾下坡。我想哭又想笑,想嚴正聲明又想胡鬧亂嚷。這時,猛然一個紅燈亮了!
    ——四下里一聲驚叫,隨即安靜了下來。電視上節目標題紅燈般地化出:民勤斷水。電視說,甘肅計劃造一條水泥管道,橫貫鋪過沙漠,遠距離給民勤輸水。水泥管子埋在沙子裡,不漏不滲不怕牲畜咬。電視有板有眼地講:線路設計最後決定走北線穿沙漠,好處是不與沿線人等發生糾紛。……
    民勤,我在那麼早就聽說過這個縣名。土地太懶,人民勤勞,它給人一種振奮的聯想。但是民勤縣是一個緊緊挨著大沙漠的墾區,上游是巨大的銀武威,從冷龍嶺流出的石羊河,在武威綠洲的村鎮城池的吞飲吮咂之後,到達它的嘴邊時已經幾近枯乾。山水不能到達,沙漠近逼侵噬,它熬了那麼久的歲月,最終撐不住了。
    人愈來愈多,而水卻並沒有隨之增長。上世紀50年代民勤得到輸水5億立方米,但是2000年只得到1.5億立方米。缺水斷水日日警報,氣得人乾脆給民勤修一條混凝土的地下水管。從甘肅開始埋,繞過走廊的城鎮鏈,整個埋在沙漠底下。
    我盯著那方管子,心裡想著漢武帝。他會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四郡要用這麼一根管子餵養麼? 一個強盛的文明,一方水土和一群活潑的人民性命,難道就靠這麼一根古怪的管子苟活?
    而擠榨的大軍還在膨脹。甘肅依然視河西為自己的糧倉。你若說河西的農耕化早晚要釀成大悲劇,那些脖子粗臉紅的甘肅官員會粗話罵娘。
    河西是甘肅的商品糧基地,它的70%糧食出自河西——這種設計的險處,今天顯現了。自漢武帝以來,一刀剁斷青藏高原與蒙古高原,在邊界的夾縫處,寓兵於農,築城設郡——這種政治的險處,也在今天暴露了。
    我注視著那根輸水管。管里大約可以開吉普車。這根埋在沙漠下頭、給民勤縣「地運」(不是空運)用水的混凝土大管子,是一個人類創造的怪胎。
    灌溉的文明,已經走到盡頭了麼?
    或者換一個說法——走廊的絕路?
    這個詞,本身就存在漢語的悖論。
    
    我忽然意識到:沒有一句沒有說過,沒有一句值得再說。話講盡了,所以人們沉默。我明白了為什麼盤山納里從來都一言不發,他是對的。
    人和人無話可說了,大自然開始獨自發言。2000年突然野兔大量死亡,人們都吃驚了,但事情沒傳開。據盤山納里告訴我,前些年還曾有過狼和獾子突然隨蘆葦消失的消息。再往前數,野馬群為石油公路的通車,突然實行過集體死亡。
    緊接著,北京的大沙暴一場接著一場。人們慌神了。由於黑河也斷了流,已經被渴死扼死的居延海,把以前餵給它水的黑河河谷,變成了最大的風沙口。它仇恨地掀起凶狂沙暴,把漫天的黃沙塵一直送到北京,宣布它的報復。
    河西走廊的歷史,終於走完了。它的興衰一共是兩千多年。
    陪著它走盡了自己的路途的,是祁連山的遊牧文明。南麓已多是農民廄養,北麓已經退牧改農,中間有採金的推土機瘋狂地挖爛了一座山,又挖爛一座山。古歌時代已經逝者難挽,新的祁連日子——從東海龍王處借來海水再把它淡化、然後大搞機械化農業的日子、在大沙漠上密麻麻繁殖小城鎮、天天喝著四川湖北輸來的水躲沙塵暴的日子,正在發足馬力。
    從北到南,又從南到北,車隨著這條路,不盡地飛馳著。
    此刻我清楚地看見了:這條路,就是兩大陸之間的那條刀疤傷痕。路面滑如刀面,路基如鐵如鋼。終於走完了,如今它疾疾馳向絕路。
    也許它是我留意過的,最長久的一個歷史過程。
    
    四野無聲,不詳的空氣在醞釀。渾黑的雪水,急速地流淌而過。
    這是祁連山的最後寧靜。
    對岸的草木石頭,都是如墨的藍色。我蹲在河岸上,看著下頭渡口。一夥開手扶戴白帽的農民,在清黑的水流里使一個木筏,把磚瓦油桶和水泥一趟趟來回擺渡。他們率先富裕了麼?兩岸都是雲杉,能看見冷龍嶺的主峰。一連的黑褐嶙峋的連峰,只有那個山頂披著一層白雪。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藩息
    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突然耳際響起了嘹亮悲亢的長調。如今我字字咀嚼著,只覺得苦澀而震驚。實在是不可思議,總結20個世紀的滄桑,結論目前的絕境的,沒有別的,只有這首古老的讖言般的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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