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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不死 國風長存 -作家古華憶艾未未父艾青

詩人不死,國風長存
(加拿大)
古 華

  前朝遺事:憶艾青前輩

我無緣拜識北京知識界的思想者也是鳥巢設計者艾未未先生,倒是認識艾未末的父親、中國新詩歌運動開拓者之一的艾青前輩。

說起來令人汗顏,我最早知道艾青這個名字,是上世紀五十年代讀初中時,課餘熱衷學寫新詩,小小年紀,只想專,不想紅。且由於家族政治血統緣故,連紅領巾都戴不上,想紅也紅不起來。矇昧無知卻不乏勇氣,詩迷心竅、異想天開要戴詩人桂冠。我臨摹新詩的範本就是一冊發黃的《艾青詩抄》。可是一九五七年,風雲突變,初中學生心儀崇敬的艾青竟成了中國詩壇的頭號右派!《艾青詩抄》的作者簡介上,白紙黑字印著:艾青,革命詩人,一九一○年生,祖籍浙江金華,一九二八年入國立杭州藝專繪畫系,一九二九年赴法勤工儉學,一九三二年回國參加中國左翼美術家聯盟,並從事詩歌創作。代表作品有《大堰河,我的母親》、《他死在第二次》、《北方》、《黎明前的通知》、《向太陽》等。一九四一年到延安,次年參加了延安文藝座談會,並任魯迅文藝學院教員、《詩刊》(延安版)主編。解放戰爭期間,任華北文藝工作團團長。解放後任全國文聯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我還從別的文章介紹獲知,艾青作為文化界的代表人物,在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前夕,參與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國徽、國歌的設計及厘定。

應當說,艾青不但是位大詩人,而且是位老革命。怎麼一夕之間,就成了中國詩壇頭號右派、牛鬼蛇神?更讓我這名初中生想不到的是,報紙、刊物、電台廣播連篇累牘批判艾青的文章,充滿了政治攻訐謾罵、人格羞辱污濁,什麼「投機革命」、「道德敗壞」、「生活腐化」、「揮金如土」、「流氓成性」……艾青成為了十足的「黑幫壞蛋」,「不恥於人類的狗屎」等等。黨報、黨刊、黨的廣播電台,宣傳機器啊,就是這樣搞批判鬥爭的啊,連我這種少不更事的初中生,都替黨臉紅,覺得丟人。艾青是詩人,為什麼不批判他的作品?他寫了二十幾本詩集,你拿出來批判啊!沒有。批不了他的詩,只搞臭他的人,把他妖魔化,人人害怕,人人喊打。階級專政的利刃懸在每個人的頭上,製造仇恨,製造恐怖,是統治者的法術、法寶。慢慢地,我這名初中生經歷了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之後,從內心同情艾青、為艾青抱不平,變為認艾青是個不祥的符號,不再心儀、崇敬。不要說對天遠地遠的艾青了,就是對自己的那一位位被戴上「份子」帽子的長者親人,都惟恐避之不及了。我想,在中國大陸生活過以及仍在中國大陸生活的人,都經歷了這種被洗腦改造的過程。人,在鐵血專制恐怖下,是很容易變成懦弱自私的動物。

後來我年事稍長,特別是反右派之後又經歷了大躍進、反右傾、大饑荒、四清,特別是那個十年文化大革命,自己也被打過「黑鬼」,對人對事對政治運動,有了點自己的認知:黨要搞臭一個人,通用三招:頭一招挖你的家庭成份,海外關係,敵特嫌疑,所謂反動階級本性;第二招挖你的個人歷史,叛徒特務,變節分子,包括你孩童時摘過鄰居家的果子、打過群架,都是你的犯罪淵源;第三招挖你的男女作風、腐化墮落,繪聲繪形,黃色錄影帶似地聳人聽聞,務求光天化日之下婦孺皆知。三招一挖,立竿見影,千夫所指,你不臭也臭,不倒也倒,成為過街老鼠了。詩人艾青算得上一枚革命絞肉機上「生了鏽的螺絲釘」吧。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後,艾青和夫人高瑛被充軍到黑龍江北大荒軍墾農場勞動改造,後轉往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改造。

艾青失蹤中國文壇二十年,直至一九七七年獲黨恩浩蕩,返回北京,接著右派改正,平反昭雪,恢復名譽。據說他曾笑稱:一九五七年把艾青變成鬼,一九七八年把艾青變回人。還惹得胡喬木大人大不高興。

  柏林圍牆為題以詩明志

一九七九年,艾青偕夫人高瑛應邀訪問聯邦德國(那時叫西德)。他參觀了柏林圍牆,寫下了他重出詩壇後最著名的詩篇:《牆》。

  一堵牆

  像一把刀

  把一個城市切成兩半

  一半在東方

  一半在西方

  

  牆有多高?

  有多厚?

  有多長?

  再高、再厚、再長

  也不可能比中國的長城

  更高、更厚、更長

  它也只是歷史的陳跡

  民族的創傷

  

  誰也不喜歡這樣的牆

  三米高算得了什麼

  五十厘米厚算得了什麼

  四十五公里長算得了什麼

  再高一千倍

  再厚一千倍

  再長一千倍

  又怎能阻擋

  天上的雲彩、風、雨和陽光?

  又怎能阻擋

  飛鳥的翅膀和夜鶯的歌唱?

  又怎能阻擋

  流動的水和空氣?

  又怎能阻擋

  千百萬人的

  比風更自由的思想?

  比土地更深厚的意志?

  比時間更漫長的願望?

  艾青就是艾青。他新詩的高度及其魅力,無人能和他比肩。經歷長達二十年的邊塞流放,他這位現代蘇武,重返詩壇後第一次出訪,即大無畏地以柏林圍牆為題,以詩明志,和他參與建立又把他打入地獄的那個象徵制度、權力的紅色宮牆,表示靈魂告別,思想決絕,再難與其為伍了。這大約也是他和他晚年的鄰居丁玲、姚雪垠等老人大不相同的地方吧。

在下作為一名文壇晚輩,一九八○ 年代初,才有機會在多次文學頒獎、作協座談會上見到艾老。他身胚高大,腦袋尤其碩大,臉上帶著種洞穿了世事人情的微笑。他言語不多,聲音不高,和風細雨中透出淡定儒雅。每次出現都有一堆人圍著他噓寒問暖。我第一次真正接觸艾老,是一九八四年秋日在聯邦德國駐華大使館的酒會上。我和蕭乾老人同一輛車,抵達使館後,艾老偕夫人高瑛已經先到了。又見到心儀已久的詩壇巨匠,趕忙向前報名姓,請安致候。艾老大約聽力不大靈便,由夫人高瑛在耳邊告訴他:古華,湖南那個作家……。艾老笑了,握住我的手不放:知道,知道,讀過你的那本書,叫芙、芙蓉……。

酒會開始了,我未及向艾老多請教益。後來類似的場合見到艾老,還有過兩、三次,都沒有談上幾句話。

一九八六年秋,在京西賓館開作協理事會,其中一個節目就是去人民大會堂北大廳和胡耀邦、萬里、習仲勛等領導人照像。老中青三代作家聚在賓館大堂里等候大轎車。我正跟幾個同道說笑,就見高瑛老大姐攙扶著艾老過來了。艾老一如往常那樣紅光滿面,微笑,氣喘,拉住我的手,說:古華,幾次見面,都沒有多說話……。我趕忙說:晚輩早就想去拜訪您,但沒有人引進。高瑛老大姐笑說:我家的門總是開著的,告訴你吧,古華,艾老最近讀了你的中篇小說集,很開心,說現在的年輕人,能把農村的事,寫得有趣,好讀。哭笑不得呢。我這才告訴艾老,自己上初中時,就模仿過艾老的詩,很著迷,可惜不是寫詩的料,沒有當成詩人。艾老說:現在是寫詩的人多,讀詩的人少。還是寫小說好,書印得多,讀者多,你們稿費也拿得多。我說:小說俗,詩才是藝術王冠上的那顆寶石。艾老說:舒婷你認識吧?她幾次和我抱怨,詩人太窮,二十行算一千字,一首詩常常不到二十行,推敲半天拿十幾塊錢,這也是現實主義。可我呢,在老前輩面前說著說著就忘形、離譜了:晚輩曾勸一些寫詩的朋友,一邊寫詩,一邊寫小說、散文,雅和俗,精神和物質,齊頭並進。艾老笑了:我怕是來不及了,想改也改不了啦,要吊死在詩這棵樹上了。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艾老真是位寬厚仁慈而又風趣的詩壇巨擘啊。這時作協工作人員招呼大家上車了,高瑛老大姐從手提袋裡拿出一本書來交給艾老,由艾老交給我:是我新出的詩選,送給你,交換你的一本小說,怎樣?

說實在的,我當時身子都顫抖了,雙手接過艾老的詩集,扉頁上寫著:古華同志存念。我感動不已,謹告上艾老:手頭沒有習作,容返回長沙家中,立馬郵上,乞求前輩教正。

  艾青子艾未未鐵肩擔道義

年底,我從長沙呈寄了習作給北京的艾老。原想來年再到北京時,一定去木樨地二十二號樓艾老府上拜訪、受教。沒想到一九八七年一月,又風雲突變,文化科學界愛戴的胡耀邦總書記被趕下台,緊接著重啟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中宣部部署批判電影《芙蓉鎮》……一時間風聲鶴唳,人心惶惶。我則做了湖塘里溜邊的鯉魚,赴美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離開了那愛極痛極的土地,再也沒有回去過,把自由寫作當成自己的鄉土、祖國。我再也沒有見過艾老。

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堅持煮字療飢,寫出了在國內想寫而不敢寫的習作,且能靠這些習作生活,養老。所幸近些年來,在電視新聞、華文報刊上,不時看到艾老的公子艾未未,承襲乃父風骨,也是繼承乃父遺願,面對強權,做了維權勇士、人權鬥士,和眾多的有良心的知識精英一起,做著推掉中國式柏林圍牆的世紀偉業。艾未未先生和他的朋友們,鐵肩擔道義,鐵筆著文章,無私無畏,義薄雲天,北京何幸,中國何幸。

二○一○年四月十五日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zhongkang

來源:爭鳴雜誌2010年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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