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好文 > 正文

盧小波: 有良知 才會有底線

作者:

「流放」——乍聽起來,一種比較寬大的刑罰。如果是一刀砍了,或者是一槍斃掉,那後面什麼故事都沒了。

整個19世紀,沙皇流放了72.63萬人到西伯利亞;史達林時期,這一數字增加到幾百萬。密捕,鐐銬,愛情,眼淚,異族風情,奇緣奇遇……風雪旅途上,故事多得不要不要的。

赫爾岑於18世紀被沙皇流放至西伯利亞,他的回憶錄《往事與隨想》,最精采的部分,就是「監獄與流放」。通常,此類回憶錄的講述者都是「悲情主角」,但這一部卻非常特別。

22歲被逮捕,罪名是組織了一個讀書小組,反對沙皇。赫爾岑的父親是知名貴族,見過拿破崙和沙皇。因此,他被流放的待遇相當優厚。流放目的地在中途換了兩個地方,每到一處都在辦公廳當文書。

西伯利亞的流放,按形式分為短期的「行政流放」,以及長期的」依法流放「,按懲罰程度,又分為「移居流放」和「苦役流放」。通常,服苦役的犯人從判決到流放地,一路都是要戴著鐐銬的。有的重犯,白天戴著沉重的鎖鏈、推著獨輪車做苦工,晚上就鎖在車輪上。還有的重犯,上路前就被割掉鼻中隔,或者砍掉手指。也就是說,一旦啟程,他們就是殘疾人。

相比而言,赫爾岑能夠坐著馬車,一路保持憤怒,一路寫東西,絕對算得上奢侈了。不過,要不是這種「奢侈」,後人或許根本無法窺見那些黑暗殘酷的存在,以及人性幽深之處的隱秘和脆弱。

在沙皇政權的宣傳和文書里,「流放犯」當然是罪有應得的惡人。然而事實上,在那個年頭,「普通人幾乎全明白,流放罪是個什麼玩意兒」。赫爾岑在書里寫道:

到了西伯利亞邊境,「流放犯」一詞消失了,他們的名稱換成了「不幸者」。在俄國人民眼中,法庭的判決無損於一個人的聲譽。從彼爾姆省到托博爾斯克,一路上都有農民把牛奶、麵包、格瓦斯放在小窗口,一旦有「不幸者」從西伯利亞秘密逃亡,就隨時可以取食。

赫老師的回憶錄里,有一個監獄醫生的溫馨故事。這個老頭兒每周都要到羈押站,他的職責是為犯人檢查身體,但他每次都會帶上一大筐豐盛的食物,分給上路的犯人。而且他送的食物非常香甜好看,比如核桃啊,餅乾啊,

柳橙啊,蘋果啊什麼的,更多時候是分給女犯人。

有些貴族太太也會去施捨,她們看到老頭兒那五花八門的食品,就會斥責老頭兒送的東西不實在,也有人說他這是「縱容女罪犯的愚蠢行為」。

但是這個老頭兒回答:「親愛的太太,您應該明白,一塊麵包、一個銅板是人人都願意給的,可是糖果和柳橙,她們恐怕很久都看不到,沒有人會給她們……我要把她們今後很難得到的歡樂帶給她們。」

俄羅斯的流放制度,始於16世紀末,一直持續到史達林時期,有近400年的歷史。老百姓對流放者的同情,也就

有了幾個世紀的傳統——可以說,如果你不曾了解流放者與老百姓之間的心靈碰撞,就不可能真正了解那種非人的境遇,以及那些掙扎過、悲憫過的人心。

蘇聯詩人曼德施塔姆遭到流放後,他的夫人寫了一本回憶錄,也記述過類似的故事。

1938年,距離莫斯科100多公里的鐵路沿線,有一個紡織工人的村鎮,夜裡總有流放者的悶罐車經過。有一天,有個女工舉起一塊巧克力,扔進了悶罐車廂的鐵窗里。在當時,對於貧窮工人家庭,巧克力絕對是個稀罕東西。

這塊巧克力她自己捨不得吃,本來是要留給女兒吃的。士兵用槍托驅趕她,但她一整天都感到很滿足,因為她覺得「畢竟做了點什麼」。

曼德施塔姆夫人為此感嘆:「我們的後代中是否有人能夠明白,在1938年那令人窒息的流放車廂里,這塊包裝紙上繪有一幅兒童畫的巧克力,究竟意味著什麼?」

百年時光流轉,赫爾岑筆下獄醫老頭兒的回應,以及曼德施塔姆夫人感嘆,傳遞的卻是同一種愛,同一種美,同一種悲憫——流放改變了人的境遇,但無法改變人的心。

沙皇時代的流放有一整套系統,沿路每隔25-45俄里設一個羈押站。每站都有押解隊,隊裡有一名隊長,憲兵兩三名至40名,他們負責把人數不等的流放犯押解到下一個羈押站。可見,沙皇當年光是搞流放,耗費的人力成本就不小。

赫爾岑名義上是流放犯,但卻是坐馬車的知識分子,一路頗受尊重。有一次在羈押站里,有個路過這裡的老軍官,請他去喝茶。

赫老師好奇地問:「您要上哪兒,押送什麼人?」軍官回道:「別問啦,一問我的心都碎了,唉,那種事只有上面知道,我們的責任是執行命令,不是負責問話,可是良心上實在不好過。」

原來他負責押送一群猶太兒童,他是在半路捕手的。轉交孩子的上個軍官說,這些兒童已有三分之一死在路上了。老軍官嘆氣說:「看來沒有一半能走到目的地。」

赫老師震驚地問,是得了流行病嗎?

老軍官說,才不是什麼流行病,他們只是像蒼蠅一般死了。這些小鬼虛弱得像剝了皮的貓,一天走10來個鐘頭爛泥路,吃的又是乾糧,一遇傷風感冒,馬上就倒在地上死了。

兩人說著話,孩子們就集合了。赫爾岑看著這些八九歲至十二三歲的娃娃,排成整齊的隊列,心中駭然陰森。他握住軍官的手,說了一句「要保護他們」,便急忙逃回了馬車——他感覺自己「就快哭出來了」,卻害怕面對這位軍官,以及自己的無能無力。

作為流放地的西伯利亞,當年被稱為「鎖鏈與死亡的家鄉」。後來的學者曾做過統計:僅僅在其中的某一段路程,流放犯有記錄的死亡率就達到12%—15%,兒童的死亡率更高達70%。

這些流放者的悲慘結局,讓一路上的見聞者心生悲憫。流放制度對婦女兒童的戕害,也敲打著執行者的良心。有一個西伯利亞監獄的主管甚至說,我近況良好,收入不菲,「但是如果能夠消滅流放,明天我將會高興的放棄我的一切。它危害西伯利亞,危害人民……」

有一位青年軍官,對赫爾岑講述了自己「被女人嚇退」的經歷。

1831年的某一天,這位軍官接到任務,去逮捕一個潛伏在附近的波蘭起義者的關係人。根據情報,他率隊把房子團團圍住。搜遍所有的房間,空空如也。最後,他一個人走上閣樓,發現一扇從裡面反鎖的小門。一腳踢開門後,看見面前站著一個婦人。那婦人沒有做聲,只是指了指身邊的男人。男人懷裡抱著個一臉驚恐的小姑娘,這是一家三口。

軍官不知如何是好。女人看出了這點,便問他:「你忍心傷害他們嗎?」軍管表示抱歉,囁嚅著說什麼「責任、無條件服從」之類的廢話,女人始終默不作聲,冷冷地盯著他。最後,軍官問女人:「那我該怎麼辦呢?」女人指著門外,高傲地說:「下去告訴他們,這兒一個人也沒有!」結果,軍官竟然完全照女人吩咐的做了。

這個軍官對赫爾岑感嘆:「真的,我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我心裡是怎麼想的,但我真的走下了閣樓……唉,女人!真有這種事情!」

在整個西伯利亞,每個地方都有大量流放者和他們的後代。俄羅斯大地上的悲愴氣息,人民之間的廣博同情,首先是在受難者之間滋養出來的。

在一個叫「彼爾姆」的流放地,赫爾岑認識了一個波蘭流放者。因為次日要離開,他前去告別,想留點什麼作紀念,就從襯衫上拽下一粒袖扣請他收下。

波蘭人握著紐扣說,我要將它保存到生命的最後一息,帶著它走進墳墓。然後,他又想了想,去箱子裡掏出一條小鐵鏈,拉下幾節送給了赫爾岑。他說:「這個鏈條很寶貴,它與我另一個時期的神聖回憶連接在一起。我不能把它全部給您,只能給您其中幾節。」

次日清晨,赫老師臨走時,無意間抬頭望街上,又看見了這個波蘭人。那人奔過來說:「啊,感謝上帝,我已經來回走了四次,就是跟你遠遠告別一下也好,可您總是沒有轉過臉來。」

一剎那間,赫爾岑不禁熱淚盈眶。他後來寫道:「這溫柔的、女性般的關懷,深深打動了我。沒有這奇遇,我對彼爾姆就毫不留戀了。」

赫老師的這套書里,頻頻出現「良心」這個詞——咀嚼良心,大概也是俄羅斯知識分子的傳統之一。

良心的分量有多重?曼德斯塔姆記述了一個小女孩的回答:「良心?……這是一種讓人不高興的東西。」良心,是一個人內在的是非感。古希臘詩人米德南曾說:良心,是每個凡人的上帝。

多數人在事不關己時,開口閉口都是「良心」,但是換個境遇,也許就很難承受它的分量。作為一位被優待的流放者,赫爾岑最難能可貴的地方在於,無論條件優渥,還是身處泥濘,他總能點點滴滴記述人們的矛盾與悲憫,也時時處處映照出自己的脆弱與反省——《往事與隨想》的偉大正在此處。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360DOC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家在美國 放眼世界 魂系中華
Copyright © 2006 - 2024 by Aboluowang

投稿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