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英菲尼迪和王力宏成為了被「群嘲」的對象。
12月15日，王力宏在微博上宣布與妻子李靚蕾離婚。12月16日，英菲尼迪仍「堅定」地宣布王力宏成為其中國區代言人。當晚，王力宏亮相於英菲尼迪品牌活動現場，吸引了近1800萬人在線觀看。據台灣媒體報導，他的代言費為3000萬新台幣(約合人民幣687萬)。
12月17日深夜，王力宏前妻李靚蕾在微博上放出重磅長文，痛斥其婚內行為不端，並指出他出軌、招妓、婚內冷暴力等多個細節。王力宏的「優質偶像」形象瞬間化為烏有。
12月18日，英菲尼迪緊急宣布終止與王力宏的合作關係。僅代言35個小時即被撤換，王力宏被調侃為「日拋代言人」。
某一線車企市場部人士對作者分析，此次英菲尼迪請王力宏代言的是QX60的新一代車型。「車企新車發布會的前期準備工作往往要花兩三個月，涉及大量合同和物料投放。臨陣選擇王力宏可能是沉沒成本太大的無奈之舉，但英菲尼迪也顯然低估了婚變的輿論風險。」
除英菲尼迪之外，王力宏代言的讀書郎、周大生珠寶、Green Common以及OMNI等品牌也陸續宣布與其終止合作。12月18日，微博用戶在「熱烈吃瓜」的同時，討論「品牌如何規避藝人人設崩塌風險」的話題也衝上了熱搜。
「近幾年隨著國家政策和輿論風險的收緊，明星人設崩塌已經司空見慣。曾經經紀公司可以控制水軍、媒體、粉絲，為明星『洗地』，現在一份聊天記錄截圖就能讓藝人『塌房』(口碑崩塌)。」影視公司製作人周涵對《稜鏡》作者說道。
企業合作和選擇代言人的風險高企。隨之而來地，對藝人的風險和背景調查正成為一門火熱的生意。
藝人風險背調月接百單以上
艾漫數據已成立10年，過去主要做的是娛樂數據監測和藝人商業價值分析。8月16日，吳亦凡因涉嫌強姦罪被北京朝陽區檢察院批捕。此後一周，公司接到了40多個要求做藝人風險背景調查的訂單。
艾漫數據董事長夏宗靚對《稜鏡》作者表示，客戶主要來自廣告主和影視製作方。過去藝人風險背調包含在商業價值分析里，獨立的盡調業務很少。現在艾漫數據的一份調查藝人兩年內行為的風險報告價格為含稅5.3萬元，月接可達百單以上，業務量占比超過了70%，成為了公司的第一大金流。
「乾淨可靠」的藝人越來越成為稀缺品。「有客戶加價，想將調查時限延長到10年以上，海外媒體、社交媒體行為均要追蹤」，夏宗靚說。畢竟張哲瀚被封殺，便是發端於他在Instagram上曬出的2年前在靖國神社的合影。
艾漫數據在背調報告中將藝人風險分為政治風險、法律風險、道德風險和商業風險四類。其中政治風險、法律風險權重最高，也易界定。道德風險需要根據嚴重程度判斷，小到文明言行，大到劈腿出軌。
歸類在道德中的情感風險是「塌房」風險最多、也最難以探查的領域。除了人脈積累，還要靠熟人訪談。「有品牌希望請一對明星夫妻共同代言，他們人前是家庭美滿，但我們發現他們已經分居多年，長期沒有共同出鏡。」夏宗靚說。
監測明星夫妻或情侶之間的互動是否持續，也是探查其關係是否真實的憑據。例如，王力宏與李靚蕾從2013年宣布結婚後，經常在微博和Instagram上「秀恩愛」。但從2019年後，兩人不再有公開互動和點讚。據李靚蕾發出的長文來看，他們的感情破裂也正始於此時。
藝人評估的範圍也在不斷擴大。湖南識微科技客戶部詹經理對作者表示，公司最近為一家廣電公司做了一檔餐飲綜藝背調，對方要求除龍套演員，所有參演藝人都要做輿情風險評估。受「周震南老賴之子」等事件的影響，藝人劣跡和失信記錄還從本人擴展到了父母、伴侶、男女朋友，甚至合作過的主要演員。
對於調查公司來說，雖然像鄭爽代孕、吳亦凡性侵事發隱秘，除了當事人和親近的工作人員，外界很難獲取信息。但在海量的藝人信息篩選中，許多劣跡並非無跡可尋。
夏宗靚透露，吳亦凡曾多次曝出過緋聞事件，艾漫給客戶提出過分析建議，但被選擇忽略。市場在浮躁期時，「客戶更關心明星熱度、帶貨能力、粉絲影響力、商業價值等指標。今年『翻車』事件頻發後，需求才變成了『藝人的歷史黑點』。」
此外，多數藝人報告中也會涵蓋「商業合作配合度」選項，背調公司認為這可以相當程度上反映「藝德」和暴雷風險。
小策所在的娛樂諮詢公司最近也涉足了藝人背調業務。他們幾年前曾為鄭爽做過商業分析報告，「所有人都知道她配合度很低。情緒不穩定，累了就罷演，在綜藝里不高興了就不講話，直播時也會拂袖而去。但她的帶貨數據好，粉絲認，品牌方就會選擇忍耐。」
除了藝德和周邊評價，當下對藝人比較重大的加分項還包括官方的認可。藝人背調報告也會搜集官方媒體評價、行業協會擔任職務和點名、國家級晚會的露臉頻次等。
某綜藝節目製作人悠悠對作者說，她剛剛向一位近期演唱了某官方重大活動主題曲的藝人詢價，對方婉拒。官方蓋章讓這位藝人直接滿檔，價格也上了一個量級。
12月14日，佟麗婭在微博上曬出了一張與數位明星參加第十一屆文代會的合影，並登上微博熱搜。小策對作者談到，現在明星參加政府會議、國家活動、公益行動方面，態度明顯更加積極。能作為文藝代表被邀請參會的明星，品牌也無疑會更加放心。
但歸根到底，防範明星暴雷還是要看運氣——沒有誰能被看作是絕對安全的。
據紅星新聞報導，今年央視春晚將摒棄流量藝人，要求演員「德藝雙馨」。悠悠表示，「德藝雙馨」也是公司最近提給她選擇藝人的要求。但如何界定則標準模糊，除了參考各種官方活動中出鏡過的明星「安全名單」，更多要靠民意評價、口碑甚至直覺。
「比如廣電總局在9月發文杜絕『娘炮』等畸形審美，但現在男藝人仍然是代言彩妝或口紅的主流，他們是否該被劃歸到『娘炮』之列?」沒有人能回答悠悠。
品牌方的Plan B：合同打補丁、轉投體育明星……
王力宏事件爆發後，目前與他「切割」的品牌不足10家——相對而言他的黃金時期已過。而當紅的流量明星除了身背代言廣告，可能還有投資龐大的影視作品，一旦「塌房」，殺傷力極大。
據媒體估算，僅吳亦凡入獄帶來的未播劇集、簽約品牌、關聯上市公司等損失高達數十億元，而即便簽署了賠償合同要約，損失可能也難以挽回。
事實上，「王力宏婚變」的影響只是輿情風向轉換的縮影。從時間線上梳理，從8月暑期吳亦凡被調查開始，娛樂圈的監管尺度便開始切換：藝人暴雷事件頻發，有關部門旋風式地清理整治也同步展開。
8月15日，張哲瀚因在靖國神社合影被行業「封殺」。8月16日，吳亦凡涉嫌強姦罪被正式批捕。8月27日，本已深陷代孕醜聞的鄭爽因偷逃稅問題再被罰款2.99億元。
8月27日至9月2日，網信辦、文化和旅遊部、國家廣電總局、中宣部四部門「聯手」，先後下發了通知和監管措施，要求嚴格抵制違法失德人員，叫停偶像養成類節目，取消與明星有關的排行榜、禁止「飯圈」打榜功能等，明星經紀團隊也被明確要求須為粉絲行為負責。
11月23日，網信辦發布了《關於進一步加強娛樂明星網上信息規範相關工作的通知》。通知從內容導向、信息呈現、帳號管理、輿情監測四個方面作出了15條細化規定。
周涵認為，專項治理對娛樂圈最直接的指向是明星不合理的虛高收入、飯圈給青少年造成的惡劣影響、流量文化引發的畸形審美等等。其中，「對藝人的道德約束必將成為一項長期要求」。
一旦進入官方劣跡藝人名單、遭到「封殺」，便意味著其過往作品、節目、社交媒體帳號被直接抹除。
8月，吳亦凡事件爆發後，中國網絡視聽服務協會迅速下架了與其有關的190萬條短視頻和7000部影視綜藝節目。張哲瀚被封殺後，4個多小時內，就有26個品牌宣布終止合作，其主演的《山河令》也在優酷被下架。
從法律角度，品牌方已做出了風險前置動作。某平台法務人士最近一直在忙於給公司的藝人合作項目打各種「補丁」。他對作者談到：自從2018年好萊塢連續爆發了韋恩斯坦「me too」等醜聞後，藝人劣跡條款就已趨於完善，合同覆蓋範圍都比較完整。
以影視或綜藝作品為例，「即便是簽約於數年前的合同，藝人如果曝出劣跡，製作方也可以要求藝人或公司賠償片酬、製作宣發費用、代簽的廣告費用，乃至違約金等」，上述法務人士說。
夏宗靚亦對作者表示：很多資方要求將潛在風險點寫進合同條款。比如一位已婚明星被查出出軌風險，廣告主可以要求增加條款，否則將面臨高昂違約金。「我們目前見到過有罰款7倍違約金的合同。」
雖然合同在變得越來越厚重，但賠償要約並不能真正保障到合作方利益。它們通常僅止於法律層面的宣示性作用，執行起來非常困難。
「中國的影視和娛樂產業是個『圈』。大多是相互介紹資源，建立在人情關係基礎上。藝人出事後，即便合同嚴密，從輿論到假處分，靠訴訟拿到錢的可能性不大。大家也會做利弊考量，不願意傷人情，會先選擇維護關係、降低損失。比如趕緊找人重拍，或者撤檔等等。」上述法務人士對作者談到。
因此面對暴雷事件，許多品牌方並不寄希望於法律維權，而是趨向於將合作期縮短。「一年期的代言人合作前期考核期在變長。而星推官、推廣大使等短期合作更輕量化，對於品牌來說也更加安全和高性價比。」夏宗靚說。
微博CEO王高飛12月18日也在微博上表示：「其實大廠早就不用一簽十年的『品牌代言人』了，幾年前就切換成按年的『產品代言人』，IP倒了就換個產品唄。」
此外，劇作方之間也在依靠更緊密的人際網絡，找到讓自己更「放心」的演員。悠悠對作者談到，例如近期檸萌影業、正午陽光等劇集的演員經常交叉使用，班底相似，也因為彼此對藝人都有更好的了解和約束。
除了對藝人方進行更完善和嚴格的風險評測，考慮使用形象更「正能量」、生活由國家機構管理的體育明星似乎也是一種穩妥的選擇。
東京奧運會後，各種數據顯示，體育明星的代言數量出現了明顯的增加。除了首塊金牌得主楊倩拿下了雅詩蘭黛、太平鳥等眾多品牌代言，一些追求力量、競技的遊戲也找了奧運冠軍做代言。例如8月《永劫無間》遊戲宣布與呂小軍聯合宣傳;《王者榮耀》與孫一文聯動等。
某美妝產品營銷經理對作者表示，體育明星的商業流程已經比較規範，體育總局下屬便有成熟的商務部門對接工作。但體育明星最核心的問題是與流量藝人相比，缺少粉絲鼓動力，「不夠帶貨」。
例如，蘇炳添在東京奧運會上大放異彩後，迅速獲得了包括小米官方代言人在內的共計11項品牌商務合作——但這個數量仍然不到張哲瀚事發前的一半。而在剛剛過去的「雙11」中，根據王一博粉絲曬出的戰報，其所代言的品牌蕉內全渠道銷量破4億，榮泰全平台銷售額突破2.2億，這樣的驕人數字也令體育明星望塵莫及。
此外，體制內運動員參加營銷活動的時間也更為嚴格。某字節跳動內部人士對作者透露，他們曾邀請了一位國家隊頭部明星參加活動。雖然流程事先反覆敲定，最終當天她還是因為訓練計劃而未能履約。
「粉絲風險」也會造成藝人崩盤
值得注意的是，當下在明星背調報告中，除了藝人本人的風險，「粉絲風險」也占據了相當篇幅。在小策向作者展示的報告中，即包括藝人粉絲的傾向、歷史與潛在黑料，純黑粉與核心CP粉和對家言論、以及粉絲撕逼、逼氪、集資等風險。小策表示，這主要是為了響應國家從6月開始的「清朗飯圈整治行動」。
今年5月，《青春有你3》中粉絲的「倒奶應援」事件激起巨大討論，並直接導致6月網信辦在全國範圍內出手打擊「飯圈」亂象。
7月初，韓團EXO成員朴燦烈最大的應援站「朴燦烈吧」內，管理者攜粉絲集資的1000萬元跑路。事件在微博衝上熱搜，閱讀量達到1.4億。
8月22日，趙麗穎的粉絲在其新劇未有明確消息情況下抵制合作對象王一博，趙麗穎工作室未能及時制止，引發了一場激烈的「互撕」。此後，包括趙麗穎粉絲群、粉絲應援會、微吧、超話在內的多個官方帳號遭到禁言。趙麗穎工作室微博因「管理失位」被禁言15天。8月25日，微博又追加處置了2150個帳號。
9月，微博、騰訊、抖音、快手等幾大平台相繼取消了明星榜單。飯圈兩大粉絲應援APP「owhat」和「桃叭」開啟整改。其中，「桃叭」關閉了經費眾籌、應援資源、二手周邊等通道。
夏宗靚說，當今娛樂行業，粉絲已經與藝人高度捆綁。「粉絲如果太『好鬥』，藝人團隊又不善於引導和管理，可能會造成藝人崩盤。也就是所謂的『粉絲行為偶像買單』。」
表面上看，許多圈內明星「塌房」是源於藝人失德的個體偶發事件，但究其實質，藝人失德也是娛樂圈整體的不健康生態之上開出的「惡之花」。
靈河文化CEO白一驄曾對作者談到，資本強勢介入演藝圈後，決策過程變得急迫。「好劇本沒人看，只要大IP和流量明星。流量明星急於變現，時間被壓縮，最後用替身、摳像等趕工方式完成。專業不重要，小鮮肉們被周圍的人捧著，只挑好聽的，對自己也產生了不切實際的認知。」
這套流量明星的底層支撐體系是龐大的粉絲群體，她們由整日忙於刷榜、氪金、控評，為明星製造漂亮數字的「數據女工」組成。在流量的狂歡中，粉絲與明星都逐漸認為自己無所不能。
藝人與粉絲的關係在資本的推動之下正在不斷嬗變;他們在彼此的利用與操縱中，製造了大量的垃圾流量和低質作品，也讓藝人和粉絲都產生了虛妄的權力幻覺，進而雙方都劃向了「失德」邊緣。
小策曾經幫藝人處理過幾次危機公關，她對作者談到：「粉絲幫藝人刷量，與對手battle(戰鬥)，刪掉負面評價，圍攻批評方。藝人在這個過程中感覺自己的粉絲力量足夠強大，靠粉絲就能獨立打造出商業價值，自己可以掌控輿論，不服從經紀公司和合作方的安排。經紀公司對於藝人也逐漸失去了話語權，由著他胡鬧。」
而從目前的社會表現看，「清朗行動」取得的成效明顯。識微科技的詹經理通過後台監測看到：粉絲在社交媒體中的互動風格趨於緩和，整體的粉絲打榜和密集應援活動已經有了明顯減少。
不過，要重建健康的藝人和飯圈生態，還需要較長過程。悠悠認為，中國的經紀公司已形成慣性動作，整體缺乏專業度，「想利用粉絲，又擔心被粉絲反噬」。公司缺少能約束明星的資源，最終才會產生如吳亦凡等流量藝人脫離管束，甚至違法犯罪的事件。
而在種種藝人失德的醜聞背後，核心還是如何界定明星話語權、尋求更合理的利益分配、回歸到作品初心的問題。
小策認為，中國未來或會逐步借鑑韓國的演藝管理辦法。「中國的藝人活得太舒服了，毫無限制。韓國有明確的前後輩提攜關係，藝人不會挑戰經紀人的權威，私生活需要報備，也會給粉絲提供合理接觸明星的通道。他們的生態更健康，相應地暴雷事件更少。明星能夠自覺抵禦更多誘惑，對於演藝事業、合作方和作品生產也更為尊重。」
周涵對此也有相似的看法。「靠公司買熱搜、粉絲造數據、平台高價購買流量作品的生態趨於病態，讓所有人都偏離了價值軌道。現在大家都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文中周涵、悠悠、小策為化名，作者孫宇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