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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祿山造反一年就死了, 安史之亂為何持續那麼久

作為「安史之亂」的主角之一,安祿山這個人很奇怪。他有能力,有野心,但似乎沒有很執著的天命感,而成就大事的人往往都需要這種天命感。

安祿山更像是個投機家。他在打下洛陽之後就急吼吼地稱帝,國號大燕。可形勢一旦惡化,他就幾乎喪失信念,覺得完蛋了,要輸了。而手下怎麼來寬解他呢?手下說:「縱事不成,收取數萬眾,橫行天下,為一盜跖,亦十年五歲矣」,安祿山聽後大喜:「還是你能讓我心裡豁亮!」剛當上皇帝,就籌劃著流落江湖當個土匪頭子,苟延殘喘個十年五年的,而且他對這個前景還「大喜」,怎麼看都不像個有宏圖大略的梟雄。他這還不光是個人性格,整個安史集團普遍有這個問題。叛軍最喜歡的事就是搶東西,然後把搶來的東西運回范陽老家,表現得不像皇太極而像座山雕。這就和唐政府形成一個鮮明反差,安史集團軍事效率更高,但是政治方面極度缺少規劃,一副得過且過的樣子,而唐政府在政治方面高度敏感,為此甚至不惜犧牲軍事效率。

而且安祿山還有病。他得了一種很嚴重的病,身上長了很嚴重的疽瘡,眼睛還失明了。造反起事不過一年多,身體就壞到了這個地步,確實讓人覺得太過巧合,有些史家對此有過陰謀論式的推測。其實也未必,因為安祿山實在是太胖了。他體重據說有350斤,唐朝的「斤」比現在的一斤還要重,所以安祿山的體重差不多有400斤。他洗澡的時候都沒法自己穿衣脫衣,必須兩個人先托著他肚子,然後一個親隨跪在地上,一邊拿腦袋頂著他肚子,一邊給他系腰帶。唐玄宗因此還特批他帶隨從進華清池洗澡。順便說一句,就沖這個描述,我就不信楊貴妃和他能有曖昧。重口味也不能重到這個地步嘛。胖到這種生活不能自理的狀態,安祿山得什麼病都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怎麼到五十多歲才病發。安祿山得病後,性情大變,對手下人極其苛刻,情緒非常暴躁。這種暴躁一方面當然是因為生理上的痛苦,另一方面也跟局勢有關。在反叛最關鍵的時刻,他不能行動,眼睛還看不見了,這很可能迫使他重新考慮接班人的問題。安慶緒是法定接班人,但性格懦弱,嘴巴也笨,據說講話都講不囫圇。安祿山本來就看不上他,原來這個問題還不急,現在自己變成這個樣子,難免動了廢立的心。

結果安慶緒提前下手了。這是一個叛軍版的「馬嵬坡之變」,不過更加殘酷。唐朝皇室多少還有一套政治傳統,做事要考慮政治上的影響,所以馬嵬坡之變以妥協收場。但是安祿山領導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胡人軍事集團,雙方都沒有退路,安慶緒只能把安祿山殺掉。安祿山死的場面非常血腥,他手裡攥著帳子慘呼大叫,腸子流了一床。

玄宗、肅宗父子間的鬥爭以權力的和平過渡結束,軍隊不亂,人心不散。但安祿山的死亡卻導致了極其嚴重的後果,安慶緒弒父篡權,在法統上就站不住腳,他又遠遠沒有父親對軍隊的掌控能力。軍隊的凝集力明顯開始下降。站在那些叛軍大將的角度考慮,我們效忠大帥,但憑什麼效忠大帥的這個逆子?又憑什麼為這個平庸懦弱、口齒不清的安慶緒衝鋒陷陣?何況大帥就是被他殺死的啊。他們勉強效忠安慶緒,也無非是因為大敵當前,集團必須有一個領頭人而已。但是分裂的種子就此種下。如果還是拿袁世凱做一個比喻的話,安祿山死後的叛軍集團就像是從「袁世凱時代」進入了「北洋時代」。

與此同時,安慶緒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當時幾位大將正在太原圍攻李光弼,安慶緒下令其他將領繼續圍攻,而抽掉史思明回范陽穩定大後方。在當時他並沒有意識到其中的重要性,但很快他就會明白這對他是何等致命。

1.唐代弓騎兵,由於追求以高機動力戰勝對手,盔甲對弓騎手而言是累贅,一般弓騎手都只穿小量盔甲,甚至不穿盔甲;2.唐代著甲騎兵

兩個集團的分裂

史思明可能是安祿山手下最能幹的一個將領。但在叛亂開始的時候,安祿山並不太重用史思明,史思明也根本算不上什麼二號人物。事實上,安祿山和史思明的關係不太好。有一次,安祿山和契丹人打仗的時候遭到敗績,他想找個替罪羊,就相中了史思明。史思明非常狡猾,躲在山裡頭不出來,等事情已經平息下來才出來見安祿山。這時安祿山不再需要替罪羊了,握著他的手激動地說:「你還活著,我還擔心什麼?」安祿山起兵的時候,並沒有帶史思明南下;他留在北方的幾個看家人,裡頭也沒有史思明。他安排給史思明的工作是在河北進行掃蕩工作。一開始,這個崗位並不太重要。誰知朔方軍李光弼帶著軍隊殺了進來,河北戰區的地位變得非常重要,史思明地位日益上升。當然,他經常被李光弼打敗,但是其他將領也被李光弼打敗啊,誰能打得過李光弼?相比之下,史思明還算表現不錯的呢。史思明正是在這個時期獲得了獨立成長的空間。相反,叛亂初期幾個比較顯眼的大將,比如崔干佑、孫孝哲,反而因為身處前線,跟一把手捆綁得過於緊密,未能成長得起來。安祿山後來猶猶豫豫地封史思明做名義上的范陽留後,但沒有讓他回范陽,還是讓他留下來跟李光弼繼續打仗。

安慶緒讓史思明返回范陽看家,這給了他一個最好的機會。叛軍集團有個很大的弱點,那就是它的戰線過於漫長,很容易分成兩個軸心,一個是范陽軸心,一個是洛陽-長安的前線軸心。史思明北返後,這兩個軸心的分裂開始表面化。叛軍從來沒有將河南、關中當成自己的土地,在那裡他們一直保持過客的心態,能搶便搶,能殺便殺,顯得極其殘暴。當地居民對叛軍非常仇視,這樣的占領區很難為叛軍提供強大的支持。叛軍搶來的財寶統統往范陽運,結果范陽囤積了大量物資,而那裡兵源補充也更為方便,同時又遠離主戰場,所以隨著時間的推移,范陽集團的力量慢慢占了上風。

1.建築火光沖天,一名唐朝官員倉皇走出;2.唐朝皇家禁軍身穿鎧甲,所騎的馬也披有精美具裝(馬的鎧甲)。具裝雖保護馬的安全卻限制了靈活度,所以戰場上的馬通常不會做這類打扮;3.唐朝禁軍 

安慶緒前有勁敵,後無強援,說是大燕國的皇帝,其實處境極其尷尬。公元758年,唐朝集結起力量來,對安慶緒集團發起進攻,把它徹底打殘。安慶緒逃到鄴城,被團團包圍。史思明起兵救援,結果就是前面提到過的相州戰役。安慶緒得救後,史思明應該和他保持一個什麼關係呢?史思明很簡單地把他弄過來殺了,順手把安祿山的其他四個兒子一塊宰了,自己做了大燕皇帝。從這個事就能看出叛軍是一個什麼樣的集團。按照歷史上的慣例,史思明該把安慶緒供起來當個傀儡,哪怕你以「弒父」罪把他殺了,也該擁立一個安祿山的兒子當傀儡皇帝,然後慢慢地篡位。至少也要走個流程嘛,哪能這麼說殺就殺?完全不講什麼政治合法性,就是赤裸裸的叢林規則。這要是擱在對面的唐朝,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這就說明叛軍始終沒有多少政治色彩,也沒有什麼意識形態,就是一個不加掩飾的軍事暴力集團。這樣一個完全惟利是視的團體,一旦有風吹草動,就會出現分裂。從政治角度看,叛軍始終要比唐朝政府脆弱得多。

但是在軍事上看,史思明還是很強大的。他不但擊潰了唐軍,還兼併了安慶緒軍隊的殘餘。范陽集團和前線集團獲得了統一。史思明帶著這支部隊一路西進,在邙山擊敗了李光弼,一直打到陝州城下。《劍橋隋唐史》說「如果不是他的兒子史朝義在761年春通過與人合謀將他殺害,他很可能推翻唐朝」。這個說法可能高估了史思明的能力,但是這確實是除了靈寶之戰後的那段巔峰期外,叛軍最接近勝利的一次。

結果又出事了。還是老問題,父子關係。史思明的兒子史朝義並不兇險狡詐。按照史書記載,他是一個謙虛寬厚的人,對手下人很好,在軍隊裡頗受歡迎。但也許正因為他太受歡迎了,可能反而引起父親的猜忌。史思明非常殘暴,動不動就屠城,對手下人也是說殺就殺。這樣的一個人,看到兒子受軍隊愛戴,可能會有點不舒服。但是他們的父子關係並不是一直就劍拔弩張。《安祿山事跡》記載過一個故事,史思明本來不怎麼識字,但不知道怎麼回事,有一陣忽然喜歡上作詩了。史朝義當時被封為懷王,正和大將周贄在前線作戰,史思明想要慰問一下,就送給他們倆一筐櫻桃,看著櫻桃還吟了一首詩:「櫻桃一籠子,半赤一半黃。一半與懷王,一半與周贄。」一個手下插嘴說:「不如改成一半與周贄,一半與懷王,這樣押韻。」詩人史思明不高興了:「我不知道韻是何物!怎麼能讓我兒在周贄下頭!」但到了後來,兩人關係越來越壞,史思明跟當年的安祿山一樣,覺得兒子沒本事,動了換接班人的念頭。史思明是想把接班人換成小兒子史朝清。這段日子裡,史朝清則一直在後方,史朝義則在前方帶兵苦戰,按理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其實不然。人類心理往往就是這麼奇怪,干多錯多,史朝義越是打仗,父親越是覺得他打得不好;史朝清越是在後方,父親越覺得他一旦施展出來肯定不錯。史思明不斷挑兒子毛病,有次還惡狠狠地說:「俟克陝州,終斬此賊!」史朝義害怕了,在別人的慫恿下搶先下手。史思明被縊死前說:「你們殺我太早了!為什麼不等我攻克長安?現在大事不成了!」

大事果然不成了。這幾乎是4年前安慶緒弒父的翻版。它產生了同樣的後果,新的范陽-華北集團和新的前線集團開始分裂。叛軍集團勉強接受了他當新的大燕皇帝,但是河北的幾位將領開始各自為政,不服號令。此時叛軍實力其實超過了唐軍,卻失去了進攻能力。在前面的文章里,唐朝皇帝給人的印象好像相當討人厭,整天玩弄政治權術,拖前線的後腿。但是看看叛軍集團,我們就會知道:一個擁有政治合法性、擁有號召力的皇帝,是何等的重要,何等的寶貴。

元和年間的藩鎮割據形勢

兩京易取,河北難收

昭覺寺之戰後,史朝義一路逃竄,僕固懷恩窮追不捨。史朝義連戰連敗,越來越像一條落水狗。唐朝的政策是「首惡必辦,脅從不究」,就盯准了史朝義一個人窮追猛打。所以河北諸將們大多袖手旁觀,看著這條落水狗在水裡掙扎。史朝義終於奔回范陽老巢時,這個老巢已經容不下他。這個被眾人拋棄的大燕皇帝只好自縊身亡。

唐朝和河北叛軍達成了和解。他們向唐政府宣誓效忠,同時保留自己在河朔的地盤,不受中央政府控制。戰爭雙方其實都沒有贏,也都沒有輸。唐朝坐穩了江山,叛軍則得到了一大塊土地。打了8年仗,最後弄到這麼窩窩囊囊的結局,難怪很多史學家感嘆唐政府的短視,導致後患無窮。是啊,為什麼不再加把勁兒呢?為什麼不再趁著大好形勢再剿一把呢?有人說這都怪僕固懷恩,他明明已經能打下河北了,卻要養寇自重,所以才弄出這麼個和解方案來。

這種想法其實高估了唐軍的實力。說到這裡,首先牽涉到一個問題:安史之亂為什麼打了8年?在安祿山剛起兵的時候,這場戰爭確實不需要打8年。當時唐朝力量占據優勢。河西、隴右軍團能和安祿山的主力抗衡,河朔軍還能出兵河北,如果應對得當的話,唐軍確有可能在一兩年內結束叛亂。但是靈寶戰後,問題就不是幾年能結束叛亂了,而是能不能結束叛亂。

河西、隴右軍團被殲滅,這個損失一直到最後也沒能被彌補。唐政府方面占地雖廣,但整個江淮以南都沒有被真正軍事化,只能提供財政支持,在軍事方面則自保有餘,卻無力對叛軍發起進攻。唐軍主要力量大致可以分為三部分:朔方軍主力,朔方軍的一個支系河東軍,再加上從敵人那裡逃過來的一支平盧軍,這支力量並不太強。在八年戰爭中,雙方實力雖有所消長,但是總體來說,只要叛軍聯合起來,唐軍就打不贏。史思明把叛軍兩個集團整合起來,就能橫掃唐軍直逼關中。只要叛軍分裂為河北集團和前線集團,唐軍只盯著前線集團打,就能打贏。也就是說,靈寶戰後唐軍始終是相對弱勢的一方,叛軍則始終被分裂的問題所困擾。昭覺寺戰役後,叛軍的前線集團損失極大,接近消亡,敵軍只剩下了一個集團,這時唐軍又恢復了優勢。但即便如此,河北集團也不是大家想像中苟延殘喘的強弩之末。它的實力依舊和唐軍比較接近。

河北,尤其是河北北部,是個非常特殊的地區。陳寅恪先生對它做過專門的研究,指出這裡有強烈的「胡化」傾向,和唐朝 大陸截然不同。這裡種族混雜,民風剽悍,婦女兒童都能彎弓射箭,可以說是唐帝國內最具軍事潛力的一個地區。如果看後來的唐代史,更會對河朔地區的戰鬥力有深刻印象。這裡計程車兵往往能以幾州之地,和整個唐朝政府對抗。而以後來的契丹帝國之強,一個幽州藩鎮就能獨自把它阻擋於邊境之外。而且這個地區對叛軍是相當支持的。我們可能會覺得叛軍倒行逆施,哪裡會有人民的支持?叛軍在占領區確實極其殘暴,形同野獸,比政府軍要惡劣得多,當地居民肯定痛恨叛軍。但是在安史集團的老巢,人們對安祿山等人往往相當推崇,甚至接近於宗教式的膜拜。直到叛亂結束很久以後,河北民間還有很多人稱安祿山、史思明為「二聖」,安史舊將、首任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為了討好軍情民意,甚至把安慶緒和史朝義也加進去,弄了個「四聖」。河朔地區對中央政府的敵對情緒,由此也可見一斑。

正如黃永年先生在《六到九世紀中國政治史》說的:「兩京易取,河北難收」。這樣的一個地區,哪裡是容易平定的?何況唐軍的實力還遠談不上雄厚呢。昭覺寺之戰已是險勝,要一鼓作氣掃清河朔,談何容易?當時僅范陽的李懷仙就握有5萬軍隊,加上其他軍閥,可以湊出十多萬大軍。僕固懷恩攻進河北時手中軍隊不過一兩萬,哪有力量真去剿清叛軍?即便唐軍主力揮師北上,恐怕也非一兩年可以成功。僕固懷恩確實太想立功,唐政府也確實妥協得太痛快,但是這個結局並非是某個人的蠢笨或者陰險所致,它主要還是實力對比的結果。叛軍祭出了首領的頭顱,唐朝犧牲了河朔的土地,雙方這樣勉勉強強地共存了下來。

《兵車行》,徐燕孫作於1956年,現藏中國美術館。描繪玄宗時連年征戰,士兵出征時與家人惜別的情景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華

來源:國家人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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