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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權力最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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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吳熾昌的筆記集《客窗閒話》,有《騙子十二則》,一則比一則精彩。今天是愚人節,挑幾則跟大家分享。

說有一京官,其子吃喝嫖賭極其不肖,京官忍無可忍,狠心把他趕走。其子出家門後,便不知所蹤。後該京官被派任某地布政使(常務副省長),到達地方後,循例進廟行香,當地府縣以下官員前來陪同的有幾十人,圍觀百姓更有數百。

布政使剛進完香,人群中突然竄出一衣衫破爛的小伙子,跪在布政使面前,痛哭流涕,口稱知錯,自願改悔,求父親收留,任憑處治。說著磕頭無數,頭都磕出血來。

布政使仔細一瞧,那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兒子,大怒:「哪裡來的匪徒,敢認官作父,膽子也忒大了,抓起來!」便命在場差役將那假冒者捆了,送交首府問罪。

首府官員不敢怠慢,立即開審。那人仍堅稱,他就是布政使的逆子,因為不好好讀書,又不接受父親訓誡,導致被逐出家門。現在他已知錯,只是父親氣頭之下不肯相認,還請大人幫我求情,我願意走正途,認真攻讀,再不辜負父母恩。

首府官員半信半疑,詰問家世,那人對布政使家事言之鑿鑿;再看他神情悽慘,說話毫不含糊,不像是裝的;又考他功名學問,也能當場作文,這才相信,他真是布政使的公子,於是把他留在府署,給他換了華麗衣裳,好吃好喝供著。

一段時間後,首府官員找了個機會面見布政使,勸他說,看得出,貴公子真的有悔改誠意,大人還是收留他吧,父子永遠都是父子。

布政使吃了一驚,說他真不是我兒子,你們怎麼就不信。算了,如果查不出什麼作奸犯科的事,把他重責一頓,遣送回原籍吧。

首府官員拿不準了,回到府署,跟眾多同僚商量,說這人已成燙手山芋,一直供著他也不是辦法,真把他處理了,萬一以後布政使大人又認了他,那咱可就得罪他了,怎麼破。沒轍,把那人請出來,跟全府官員見面,眾人問他,你父親還是不肯認你,你有什麼訴求?

那人向眾官下跪哭訴說,我就知道父親大人極其嚴厲,想來想去,要他認回我,我還是回老家去參加科舉,拿功名去說服他吧。只是,路途遙遠,我想回去,也沒有路費……

眾人一聽說他願意回去,如釋重負,紛紛集資,湊了一千兩銀子給他,打發他走了。然後又回報布政使,說那假冒者已被重責後遣送回原籍。

後來,首府官員有機會見到布政使夫人,還想拿此事邀功,沒想到,夫人說,那人真不是我兒子,如果是,我怎麼會無動於衷。

棋走險著,演技在線,抓住官場上下級之間的微妙關係,撈足了好處,最後還得到一千兩銀子。這樣的騙子,歡迎再來一打。

2

清初名臣蔣國柱剛被委任為浙江巡撫時,經常微服私訪,發現不法者,無論官民皆嚴懲不貸。

溫州知府屁股不乾淨,一直很擔心蔣巡撫查到他頭上。

某日,忽有三個說北方口音的外來者,入住溫州府署隔壁賓館,神神秘秘,也不說他們是幹嘛的。只是,每逢溫州知府升堂審案,那三人必定去圍觀,回來後就跟賓館服務員討論知府斷案的是非曲直。賓館服務員警惕性高,即向知府告密。

知府覺得不對勁,等那三人外出,親自到賓館去,鑽進他們房間,將行李仔細搜查一番,搜出巡撫令牌一道,蓋有紫印,一本小冊子,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溫州知府的劣跡;還有一封省府所在縣致溫州府下屬永嘉縣令的密件,尚未拆封,上寫有「蔣廳尊奉大憲命探事來治,諸祈照察」,就是蔣巡撫奉旨來暗訪,請配合之意。

溫州知府越想越怕,趕緊召永嘉縣令來商量對策。兩人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想來想去,決定還是破財消災,重重賄賂。

那三人回到賓館,發現行李都被翻得亂七八糟,便把賓館服務員叫來責問。賓館服務員實話實說,你們走後,府尊大人來了,說一定要見你們。他在你們房裡坐了半天才走,應該是他翻的吧。

三人面面相覷,然後說,看來事情敗露了,我們還是回去吧。於是讓賓館服務員幫他們僱船,準備動身離開。賓館服務員趕緊向溫州知府密報,溫州知府即命永嘉縣令出面,到了河邊,船上只有兩人,永嘉縣令問,蔣巡撫在哪裡?那兩人說,巡撫大人先回省里了,留了信函給你。

永嘉縣令接過信函,有兩封,一封就是原來省府所在縣給永嘉縣令的原件,一封是蔣巡撫寫的,大意是公事匆忙,無暇謀面,特致歉意。永嘉縣令請那兩人暫留片刻,他立即回報溫州知府,溫州知府親自寫了一封言詞懇切的信,又安排人準備了四桶表面是柑橘、下面堆滿了白銀的禮物,送到船上去,同時不斷說好話。

沒過多久,溫州知府因公上省城,見到了蔣巡撫,旁敲側擊,這才知道蔣根本就沒有去溫州暗訪過。

這三個騙子,也是藝高人膽大。不過這裡面也有運氣的成分,萬一遇到狠一點的知府,派人把賓館連人燒了,就把命都搭上了。

3

第三個故事也發生在浙江。說有一姓金的洋商,親自送一子一侄到杭州參加童子試,跟眾考生一起住在試院附近。

剛入住不久,便有人叩門求見。金開門一看,來人服飾華麗,還帶著眾多僕從,開口就問,考生陳某某來了嗎?金剛好跟陳某某是表親,知道他一直在給人當幕僚,並沒有來趕考,便如實相告,同時問來人,找陳何事。那人猶豫了一下,說陳某某沒來,事情就不好辦了,我姓施,是他的至交,之前中過舉,今科負責主考的學政聘我來閱卷。說完即告辭,金送出門,見他上了一頂轎子,一直被抬進試院裡。

金早就聽說,本屆主考的學政有賣功名的名聲,剛那人來找陳某某,肯定有勾兌之事。但人已經走了,問也問不了。

開考前某日,金跟親友游西湖,在聖因寺前又遇到那姓施的,跟著兩個客人,都是翩翩佳公子,身邊也跟著幾個僕從,轎子、馬什麼的。施見金,趕緊上前迎接,像老友一樣握手寒暄,又指著其中一公子說,這是學政大人的公子;指著另一個說,這是某舉人,跟我同屆的。金也介紹了他的親友,施大笑,說大家難得一遇,都是緣份,我做東,請大家吃飯。

於是到了五柳居,上了樓,分賓主坐定,施點了好酒好菜,觥籌交錯之間,他跟那舉人談古論今,學政公子則頻頻勸酒。沒多久,忽有僕人騎馬而來,大喊道:「大人有命,請公子回府。」金趕緊起身結帳,酒家卻說,坐上首的那位進門就預付了。金局促不安,施說,三生有幸,方能跟金先生結識,有需要找我,跟試院看門的張老說一聲,我就會出現的。

金回到住處,跟子侄商議,都覺得這是個機會,遂決定先回請姓施的及那兩位公子吃飯,再藉機打探消息。

飯局那天,施來了,說學政公子跟那位舉人有公事纏身,來不了,請我轉達謝意。金把子侄請出來,施主動索看他們平時寫的文章,逐一點評,說文章是寫得不錯,但恐怕不合學政大人的口味,比如這裡這裡,如果這麼改,考上的可能性就比較大。說得眾人頻頻點頭。

看時機成熟,金問,那天您找陳某某到底有啥事。施說咱既然這麼熟了,不瞞您說,學政公子願意多把機會給一些青年才俊,你懂的,這事就由我代勞。上次陳君通過我跟學政公子搭上線,我都跟公子說好了,沒想到臨了,他卻沒來,真是遺憾。

金趁機說,那您看我兒子跟侄子有資格頂上嗎?

施說當然可以,只是,公子要一人收一千兩,您拿得出來嗎?

金說,一人一千確實有點多,打個五折,一人五百兩,我勉強可以。

施一聽有點為難,金再三懇求他幫忙,最後施說那行吧,我會盡力的。

話剛說完,便見兩個差役提著寫有「提督學院」的燈籠來迎接姓施的回去。金送出門,見施由兩人引著,通過正門走進試院裡,路上見到他的巡邏者,都肅立恭迎,這下更加深信不疑。

第二天一早,施主動來找金,說學政的大印這兩天掌握在公子手裡,得趕緊辦,遲了就來不及了。公子在我兩三懇請下,答應了只收一人五百兩,但必須讓你我當面把錢封了,發榜時再交付。金心想這樣更穩妥,於是跟施到了錢局,當著公證人的面封好一千兩銀子。

等到放榜之日,金的子侄全部名落孫山。金這才懷疑這是個局,趕緊跑到錢局,拿出憑證想贖回那一千兩,沒想到,銀子上的封條完好無損,裡面的銀子,卻變成了磚頭石塊,裡面還夾著一張紙條,上寫著:「學政是公正的,你們妄想花錢買功名,理應重罰,這一千兩就算你們破財消災吧。」

金見此大怒,立即報官,一查,這才知道,學政的幕僚、以及他聘請來閱卷的人中,根本就沒有姓施的;學政的公子,年齡相貌也跟金見過的不符。應該是那個騙子先冒充試院雜役,送水送菜混進去,那時試院裡的號舍都空著,他藏在裡面,瞅準時機再更換華服出來。巡邏的見他穿著華服,又是從裡面走出來的,對他也就畢恭畢敬的。進去也一樣,他進去後再換回雜役的衣服,然後再混在雜役裡面出來。至於守門的老張,還有提燈籠的那些,都是他的同黨,事發時已逃逸,根本追查不到。而且,受騙上當的,遠遠不止金氏一人。

所謂童子試,僅僅是參加科舉的資格考試,金某為了給子侄買到這考試資格,就願意出一千兩。這樣的土豪,不騙他騙誰。

三個局,三撥騙子的成功,關鍵詞都是「權力」。只有權力因素的加入,才會讓人五迷三道,放鬆警惕,讓騙子屢屢得手。

所以,權力才是最具欺騙性的。

《騙子十二則》最後,作者吳熾昌感慨道:「龍有嗜,可豢之;物先腐,蟲生之。諸公皆有隙可乘,故入其玄中。然東坡云:『回視人間世,了無一事真。』誠哉是言也。……嗟乎!紛紛一大世界,人騙己,己騙人,有時己亦騙己,何怪乎騙子手耶!」

龍乃神物,為什麼會落到被人豢養的地步?因為它有嗜好,容易被抓住把柄。「物先腐,蟲生之」,被騙子成功忽悠者,或是因為貪,或是有把柄才會入局。不過,蘇東坡說過:「回視人間世,了無一事真。」世界這麼大,人騙己,己騙人,有時候狠起來自己也騙自己,何必怪那些騙子呢。

2023-04-01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吳量

來源:後代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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