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3810多米，鐵達尼號殘骸現場，災難性爆炸，5人死亡。沒有倖存者。
美東時間6月22日晚上，美國海岸警衛隊稱，他們在海底發現了私人潛水器的碎片，證明了「災難性內爆」的發生。這也預示著，這場大規模的，與時間競速的搜救，至此結束。
這場戲劇性的深海事故，起於5天前，名為泰坦號的潛艇，載著4位富豪和其中一位富豪的兒子——19歲的巴基斯坦大學生，僅僅出航2個小時左右，便在北大西洋某個偏遠的海域，失聯了。
搜救人員希望，在98小時內，其氧氣耗盡之前，到達現場，也許還能救下他們。原本偵測到的海底敲擊聲，一度被認為是他們的求救。
但這種希望，被一些證據所熄滅。6月22日下午，漂浮著的泰坦號尾錐，在距離鐵達尼號船頭500米左右的地方被發現，同時還有壓力艙的前端圓頂和其他碎片。
美國海軍說，這些碎片「與其災難性爆炸相一致」。
作為一艘小型觀光潛艇，泰坦號的任務，是帶領富豪們去參觀鐵達尼號的遺址。這趟深海旅遊，由一家名叫海洋之門的美國探險公司組織，其創始人斯托克頓·拉什本人也在遇難名單上。
災難引發了全球的關注，一種不太為人所知的瘋狂富豪遊戲也被牽引了出來。
確認遇難名單
宿命
泰坦號與鐵達尼號，有著宿命般的奇特關聯。
1912年4月10日，從英國的南安普敦出發駛往美國紐約的遠航輪船上，頭等艙坐著兩個最富有的人，零售業巨頭伊西多爾·史特勞斯，和他的妻子伊達。
原型：伊達和伊西多爾·史特勞斯/《鐵達尼號》劇照：埃爾莎·雷文和盧·帕爾特
幾天後，在那場載入史冊的海難中，夫妻二人雙雙遇難。
在倖存者的回憶中，有關於這對夫妻簡短而浪漫的描述。當婦女和兒童還在等待逃離沉沒的郵輪時，他們看到伊西多爾·史特勞斯拒絕了救生艇上的逃生機會。結婚四十年的妻子，伊達，誓死不願離開她的丈夫。當鐵達尼號沉沒時，人們看到，他們手拉手，站在甲板上。
在電影《鐵達尼號》中，人們會看到這樣一個動人的鏡頭，一對老年夫婦，躺在床上，相擁而眠，十指緊扣，而海水正在淹沒他們的房間。許是對這段往事的還原。
夫妻倆有一個女兒，在1905年嫁給了一個名叫理察·威爾的博士。這位博士的兒子，後來成了紐約梅西百貨的總裁。總裁有個孫女，溫迪·威爾，因為熱愛飛行，認識了一個立志向天空冒險的年輕小伙，斯托克頓·拉什。
溫迪·威爾和斯托克頓·拉什
斯托克頓·拉什的來頭，也不小，他的父親是《獨立宣言》的兩位簽署者班傑明·拉什和理察·斯托克頓的後代。舊金山的路易絲戴維斯交響樂廳，以他祖母命名，而他的祖父，則是航運公司美國總統輪船公司的董事長。
斯托克頓·拉什幼時的夢想，是成為太空飛行員，他想登上火星。父親的太空飛行員朋友告訴他，先考個商業飛行執照。1981年，19歲的斯托克頓，成為了當時世界上最年輕的噴射機飛行員，但因視力原因，他無法成為軍事飛行員。
斯托克頓·拉什
1984年，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後，斯托克頓先生加入了麥道公司，擔任F-15項目的飛行測試工程師。次年，斯托克頓與溫迪舉行了婚禮。
斯托克頓天性熱愛冒險。他在投資銀行工作，想賺到足夠的錢，尋求進入太空的方式。2001年，他參加維珍銀河公司的發射現場，看著英國億萬富豪理察·布蘭森站在SpaceShipOne的機翼上，看到了太空旅遊的新時代。
只是被人搶先了一步。
斯托克頓頓悟了，他不想步人後塵。拋開了星辰，他把目光投向了大海。他要做一個海底的柯克船長（科幻片《星際迷航》主角）。「我想坐在潛水艇里，在莫扎特的音樂中，看螃蟹戰鬥兩個小時。」
拉什決定，他可以將潛艇旅行引向旅遊業中增長最快的領域——探險旅行。
但他發現，世界上只有不到100艘私人潛艇，可供租用的，更是寥寥無幾。2007年，美國探險家史蒂夫·福賽特失事死亡後，斯托克頓試圖購買他名下一艘潛水艇，但沒有成功。
於是，他決定自己行動。2009年，探險公司海洋之門（OceanGate）成立，將曾經的珠穆朗瑪峰登山者、電影製片人和航海考古學家，送入深海。年齡對於他那些富於冒險精神的客戶來說，從來不是障礙，他的每艘潛水艇上的顧客，年齡從12-92歲都有。
美國海洋之門勘探公司的「泰坦」號深海潛水器
斯托克頓還想進一步挑戰極限，去一個很少有活著的人去過的地方。他的計劃是帶著大膽的冒險家（他不喜歡「遊客」這個詞），去探索鐵達尼號的殘骸。
曾經那對鐵達尼號遇難夫婦的後人，溫迪·威爾，也就是改姓後的溫迪·拉什，如今成了命運之門的宣傳總監，三度探訪鐵達尼號殘骸。
深淵幽靈
在歐美社會，一個多世紀以來，鐵達尼號的魔力，始終沒有散去，它如同幽靈一樣，召喚著歷史學家、探險家和普通人。
甚至，沉船的殘骸，比故事本身更為迷人。
1985年，殘骸海洋考古學者羅伯特·巴拉德首次發現了鐵達尼號的殘骸，他震驚於沉船的巨大規模，也看到了很多母親和嬰兒的鞋子，「它們看起來像是墓碑，提醒著世人，有1500名遇難者安息於這片海洋中。」
紀錄片《深淵幽靈》
曾多次前往殘骸遺址的導演詹姆斯·卡梅隆說，鐵達尼號沉船是「人類的故事，教會我們一些關於自己的東西……我們會在戰場上修建停車場，但在水下，這些現場被凍結在時間中。通過參觀它們，我們可以觸摸歷史。」
2003年，卡梅隆導演還拍了一部紀錄片，名叫《深淵幽靈》，他運用了當時最先進的水下設備，重返泰坦尼克沉沒的遺址。
紀錄片《深淵幽靈》
對於斯托克頓來說，其意義也是非凡的。他12歲就沉迷潛水，對他而言，深海中的「鐵達尼號」，不僅是一份公共歷史記憶，也勾連著妻子家族史，是他人生無法繞開的命題。
他曾這樣解釋過：「我讀過一篇文章，英語中，有三個詞是整個地球都知道的。那就是可口可樂、上帝和鐵達尼號。」
2016年，他組織過一次探險活動，一些付費的乘客，乘坐他的獨眼巨人1號，前往安德歷亞·多里亞號沉船遺址。這是一艘義大利客輪，1956年在楠塔基特海岸沉沒，造成46人死亡。一時間，媒體與公眾的興趣激增。
斯托克頓·拉什
斯托克頓顯然不滿足於此，他說：「但是，只有一個沉船是人所共知。如果你讓人們說出水下的東西，那將是鯊魚、鯨魚、還有鐵達尼號。」
斯托克頓頗為興奮的一點是，迄今為止，去過鐵達尼號遺址的人，不到200人。這激發了他心中原始的本能，大海的神秘與誘惑，真正浮現在他腦海中。
擁有一艘潛艇，聽起來像是童年時的幻想成真，但對斯托克頓來說，這絕對是一項商業投資，而且，他對如何實現盈利有著清晰的認識。
正如對黃金的渴求，助長了西方的殖民化，對小行星上貴重金屬的追尋，正在激發人們對太空的興趣一樣，深海探索，也可能孕育著一種長期的前景。
他原本還計劃與一家名為Virtual Wonders的公司合作，對整艘沉船進行聲吶、雷射掃描和攝影測量圖像採集，目的是創造3D和虛擬實境電影、電視節目、視頻遊戲和基於展覽的沉浸式體驗。
事實上，鐵達尼號觀光，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噱頭，斯托克頓希望以此證明，深海探索的商業化開發，是可行的。資源豐富的海底，蘊藏著堪比天空殖民的美好未來。
《鐵達尼號》劇照
但他面臨一個難題，他必須證明，他的潛水器，可以安全抵達鐵達尼號遺址所在的深度，3810多米。為此，他開始創造一種由輕質材料製成的新型潛水器，可供五個人使用。
許多人認為，這是不可能做到的。
在3800米深的海底，任何事物都得承受高達40兆帕的壓力，這是地面上壓力的390倍，換個角度講，就是大約汽車輪胎內氣壓的200倍。
這就需要潛水器的外壁足夠堅硬。理論上，泰坦潛水器的碳纖維和鈦合金外壁設計，使它的最大操作深度可達到4000米。
但這遠沒有到萬無一失的地步。
致命之旅
拉什曾展示過泰坦號的內部結構。空間跟小型貨車差不多大小，沒有座椅，很空曠，沒有多餘的按鈕，需要用一個類似遊戲機手柄的遙控器來控制。
泰坦號資料圖
拉什引以為傲的是，它的前方，還有一個廁所，有人內急時，可以打開窗簾，放大音樂聲量，體面如廁。海洋之門公司將其描述為「所有深潛潛水器中最大的」，具有「無與倫比的安全功能」。
泰坦號由四枚電動推進器驅動，且配備多台攝影機、燈光、掃描聲納等，用於探測環境，號稱具備「深潛潛水器中最大」的可視範圍，在深海中提供「無與倫比」的視野。
泰坦號僅容納5人，4人為所謂的任務專家（Mission Specialist），也就是付費探險的顧客，還有一位駕駛員。泰坦號下潛需要兩個小時，鐵達尼號的探索時間，也在幾個小時內，一張船票的費用是25萬美元。
泰坦號資料圖
2021年，2022年，泰坦號進行過兩次鐵達尼號的探險，均成功返回。
過去的乘客中，都是各行各業的頂尖人士。諸如美國銀行家雷納塔·羅哈斯（Renata Rojas）、商人奧辛·范寧（Oisin Fanning）和電視專業人士賈登·潘（Jaden Pan），還有海洋學家史蒂夫·羅斯（Steve Ross）等。
羅哈斯解釋說：「我不是一個百萬富翁。我已經攢了很久很久的錢。為了能去鐵達尼號，我在生活中作出了很多犧牲。我沒有車，我還沒有結婚，我沒有孩子。而所有這些決定都是因為我想去鐵達尼號。」
但這趟旅程並不那麼美好。
此前的一場旅程中，可謂狀況不斷，「通訊不知何故中斷」「潛水器根本沒有找到郵輪殘骸」，那次探險的另一名乘客也證實：「我們迷路了兩個小時。」
《鐵達尼號》劇照
乘客們說，他們在登船前簽署了一份免責書，其中至少三次提到死亡的風險。前《紐約時報》作家大衛·波格（David Pogue）參加過一次鐵達尼號探險活動，他說，在上船前，簽署的文件中有這樣的警告：泰坦號是一艘「實驗船」，沒有經過「任何監管機構的批准或認證，可能導致身體傷害、精神創傷或死亡」。
北卡羅來納州坎貝爾大學海事史副教授薩爾瓦托雷·梅科利亞諾（Salvatore Mercogliano）說，泰坦號被裝在一艘加拿大的船上，投放到鐵達尼號附近的北大西洋，它不需要在任何國家註冊，自然也不需要遵守適用於許多其他船隻的規則。
遊客在登船前需要簽署一份免責書
事實上，如今這次災難，早就埋下了伏筆。
在2022年一份弗吉利亞的法庭文件提到，2021年的行程中，泰坦號就曾存在一些技術問題。海洋之門的法律和營運顧問大衛·康卡農（David Concannon）寫到，第一次下潛到鐵達尼號時，潛水器遇到了電池問題，不得不手動連接到升降平台上。潛水器的外部受到輕度損壞，導致公司取消了任務，以便進行維修，儘管如此，去年，仍有28人在泰坦號上參觀鐵達尼號的殘骸。
事實上早在2018年，30多名行業領袖、深海探險家和海洋學家，給拉什先生寫了一封信，警告說，該公司的「實驗性」做法可能導致潛在的「災難性」問題。
但拉什選擇了無視。據美國媒體報導，他看了信後，說了一句話：「行業標準正在扼殺創新」。
事發前他們都曾被警告
對他來說，冒險面前，考慮安全只會束手束腳，「如果你只是想安全，不要下床，不要開車。不要做任何事情。」
拉什從未動搖他的雄心壯志，他還有很多設想，對珊瑚海的二戰殘骸進行探險，對充滿海洋生物的水下火山口進行探險，對人類從未見過的深海峽谷進行探險。
事實上，在2017年《快公司》的採訪中，他曾這樣談到自己的初心：
「創辦一家潛水艇公司，聽起來很像談戀愛，一下子就發生了。當我開始一點一點地建造潛艇時，我一直在等待有人告訴我停止，但沒有人這樣做，然後我就深陷其中。」
只是如今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