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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那旮旯的日常,跟北上廣沒有本質區別

題圖:來自《鋼的琴》

對於沒有經歷過衰落的繁華而言,衰落是想像未來的導師。

——作者:杜倩 

近十年,東北是一片被誤解的土地。

在東北師範大學教授徐前進看來,東北承受了一種不公正的評判,它曾有過繁華,未來可能會再次繁華,所以當下的衰落並非最終的結果,不應作為評判的根據。對於現代化而言,東北問題具有超前的時間性和深刻的啟示性。

徐前進在東北城市長春行走,觀察那些轉瞬即逝的日常景觀,完成「日常生活&檔案生成」系列作品《流動的豐盈》《駛於當下》與《現代精神之花》,從東北寫作延伸至中國城市觀察,探究中國現代精神的沉澱、發酵與綿延,然後用深刻和具有預見性的態度對待這片被誤解的土地。

東北不是徐前進的故鄉,但在思想意義上,他不認同那些對東北充滿功利性的判斷,他認為東北是一種方法,一種以具體和直接的方式理解中國現代化的方法。

以下是徐前進的自述。

一、

他們在工業機制中成長,

也在工業機制中衰老

我來自山東,但三部作品基本以長春作為主要場景,因為我在長春工作,熟悉這裡的日常景觀和深層文化。中國城市在很多方面相似,是中國現代化的實踐空間,也是中國現代文明的主體結構,所以我希望從中尋找中國現代精神的具體象徵。

20世紀後期,生活在東北的人有工業化的視野,身處被技術理性控制著日常生活的節奏中。鍋爐工人並不關心附近有沒有盛開的花或其他美景,只在意煤是否夠用、煤堆與鍋爐之間的距離、鍋爐運行是否正常、工作結束後有沒有足夠的熱水洗澡。下班後,相比於去文藝廳看芭蕾舞劇,他們更願意蒙頭大睡。電焊工人、安裝工人、檢測工人同樣如此,他們在工業機制中出生、成長、工作,也在工業機制中衰老。

 

圖/《東北虎》

工業景觀中的多數類別並不優美,我卻從中感受到比高雅更重要的真實感,熱愛塑造真實感的實用主義景觀。

在思想意義上,比高雅更有價值的是具體的真實,相比於前者,它更能觸動人的心靈,標記人的存在狀況。實際上,具體的真實也比高雅更重要,因為缺少真實的高雅會變形,缺少高雅的真實卻是純粹的美。在寫作過程中,我反覆進入真實領域。

我在老工業區里行走,看到很多靜止的景觀,布滿鏽跡的路牌、落在地上的廢棄電線、已經失去功能的取暖管道……我沒有將它們看作是徹底的結束。相反,它們為我賦予了一種機器工業的歷史身份。這些廢棄的工業景觀是表象意義的破敗,而非實質性的破敗。因為這種破敗有深刻的思想意義,或者說這種破敗本身是深刻思想的物質形式。

當下的東北寫作一般被稱為「東北文藝復興」,是群體記憶的記錄形式。這種方式有一個時間結構,即「過去—現在」。在這個結構里,過去值得留戀,而現在並不盡如人意,所以這是一種悲觀的寫作風格。最近十餘年,東北題材進入歌曲、文學和電影時,更多的是下沉、靜止、逃離。

在關於一線城市的寫作中,我們會看到另一種風格——明亮的辦公大樓里出現了一陣高跟鞋的聲音,充滿了生命的力量,一群清脆幹練的年輕女人從遠處走近,飄逸而過——儘管其中隱藏著一點緊張、焦慮,以及對於未來的不確定。

在老工業區里,我遇到了一位老人。他坐在拖拉機廠住宿區的街邊,看著周圍的老舊建築,以及來來往往的陌生人。他向我講述了自己的經歷——曾經在拖拉機廠工作,國企改革後下崗待業。他賣過水果、賣過衣服,為了活下去,什麼賺錢幹什麼,現在年近古稀,無法勞動,最終變成了一個工業時代的象徵。

他的象徵意義是高檔辦公大樓里的年輕人所無法比擬的,因為其中有充足的歷史內涵。對於沒有經歷過衰落的繁華而言,衰落是想像未來的導師。因為進步不是無限的,或早或晚,在某個時刻,一個人或一個地區會由盛轉衰,這個過程是緩慢的、隱秘的,最終的結果卻是明晰的,這種狀態會引發一種壓迫性的負面心理,但承受這種心理的人卻是無辜的。

實際上,東北與北京上海深圳等一線城市的日常生活不存在本質區別。東北也有地鐵、電梯、快速道路、高效的物流體系和物質供應體系,作為城市中的現代功能承載體,它們的內涵基本相同。

二、

現代敘事中,

缺乏對於東北邊緣地帶的關注

在當下中國,東北是一個引人入勝的思想之地,因為這裡具有超前的時間性,但現代中國敘事體制中,對於東北的直接描寫不足,尤其缺乏對於邊緣地帶的關注。

2006年,我有過一次東北邊陲之行。這次旅行讓我對經濟與文化的關係產生了疑惑:我們是否能用經濟指標來確定一個地區的文化狀態,或者將經濟發展快慢與文化水平高低畫等號?

那是一個偏遠的農村,人們藉助傳統機械工具過著簡單的農耕生活。他們儘管處在現代化邊緣,卻是一群快樂的人。即使外部環境異常艱難,他們也有無與倫比的忍耐力,然後在忍耐中等待著希望。他們從沒聽過現代理論和後現代理論,也不懂人工智慧與後人類社會,但在當下這個具體的空間裡,他們日復一日地實踐著自己的理想,知足常樂。

 

圖/《鋼的琴》

在現代功利主義的視野中,這種理想可能會被看作一種沒有意識的追求。但在人性的原始意義上,這種理想最長久、最堅韌,引導他們渡過了無數次最艱難的時刻。他們在個體意義上往往是微不足道的,沒有征服的力量。但作為一個群體,他們的言行中有淳樸的本性。這種本性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常常以隱秘的方式一次次化解宏觀歷史中的危機。

因此,我們在理解東北的時候,不應該忽視這群人,以及分布在中國眾多邊陲之地,與之同樣淳樸、善良的人。然而這是現代中國敘事的不足,我們需要在這一方面有所努力。

2016年,香港理工大學的於碩教授與她的學生一起去東北大興安嶺採訪了鄂倫春族,並出版了《山上啊,山上!》,完整地展示了現代化邊緣地帶的古樸與靜穆。這是一個卓有成效的寫作實驗,對我們理解中國現代化問題有重要意義。

文字制度是還原歷史的第一基礎,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沒有文字就沒有歷史。然而,文字制度與歷史存在之間並不是完全對應的關係。文字制度喜歡奇異、偉大、斷裂,而日常生活是平凡的、重複的,轉瞬即逝,缺少顯而易見的意義。所以,文字制度有忽略日常生活的充分理由。但日常生活是我們最熟悉的領域,被文字制度忽視,或大幅度刪減,這是一個歷史本體論難題——本來存在的卻不可見,本來異常的、稀少的卻控制了歷史闡釋權。

對於這個難題,「日常生活&檔案生成」系列是一種可能的解決方案:讓未來的人看到這個時代的日常生活,讓那些存在過的東西具有顯示的能力。三部作品從構思、寫作到出版,大概經歷了十年,目的是塑造當下的日常生活狀況,成為一種可以傳到未來的文本。

三、

城市是現代意義的故鄉

當下的三部作品只是一個起點,我更想將東北看作理解中國現代化的一種方法或一個角度,因為這個城市與中國其他城市沒有本質區別。

城市對於現代人而言,是一個非傳統意義的故鄉。它是一個線條、色彩、聲音密集的表象世界,也是一個日夜提供安全、豐富性和自由選擇的制度世界。越來越多的人在城市裡出生、成長、工作,他們有時會因為重複的日常性而煩悶,但也會獲得穩定的物質回報,或意外的精神啟示。在這個現代空間裡,人與人之間源於共同地域或血緣的親密感不斷弱化,取而代之的是人與制度的密切關係。

 

圖/《漫長的季節》

在個體情感意義上,有些人可能並不喜歡城市,他們生活在城市裡,卻無數次幻想著逃離。但真正離開後,他們又會想念這個模糊的故鄉,想念陌生與流動中的無限可能,所以再次回歸,然後將內心的動盪變成創造的力量。

對於這個現代意義的故鄉,我觀察到了很多具體的現象,例如流動性、陌生感、分工制度、技術的普遍性、制度的重要性、自由的日常化等。

流動性幾乎可以指代中國城市裡的一切——我們的手機、汽車、電腦,沒幾年就會換新的,甚至房子也是,房子與家庭的關係不再緊密,家庭成了一個抽象的情感問題。技術的普遍性,強調的是在多層次的現代文明中,技術對人的重要性——如果一個人會多種技術,他可以跨行業生活,例如從建築業到裝修業、從教育業到製造業,或從藝術業到服裝業。他不斷地進入新秩序,但一切並不陌生。

而自由的日常化,更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在現代城市裡,即使氣溫低到零下30攝氏度,菜市場也有穩定的新鮮蔬菜供應;公共汽車日復一日地在固定線路上往返,計程車在不同目的引導下無規則地穿行;書店不間斷地出售各種實用類、文學類、思想類或審美類的書籍……這是一種日常意義的自由。在現代城市中,這種自由無處不在。

這些現象是現代精神的日常展示方式。我在長春生活、工作,每天反覆經歷這些場景,希望在東北文藝復興思路之外說明理解東北的其他方法,也希望向西方人說明中國現代化的狀況。

近些年,現代性的中國類型已經出現,西方人如何面對這個類型,理解還是對抗,延續之前的殖民主義思維還是實踐普遍的正義?這是一個世紀性的問題,關乎這個世紀歷史理性的基本狀況。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華

來源: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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