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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康宜:余英時與陳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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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本文選擇孫康宜最新著作《奔赴》,聯經出版。

早在普大當研究生時,我已經認識了余英時先生。當時余先生還在哈佛任教,他有一次被邀請到普林斯頓東亞系演講(詳細情況,請見本書第三章)。後來我又在一年一度的亞洲研究學會(Association of Asian Studies)的開會期間遇見他,所以早已是老朋友了。一九七七年,余先生從哈佛轉到耶魯教書,在耶魯他一人跨兩系,不但是歷史系的講座教授,也是東亞語文系的資深教授成員。所以一九八二年初,當我剛得到耶魯的教書工作時,他和夫人陳淑平(Monica)都非常高興,兩人還打電話到普林斯頓向我們恭喜。不久,陳淑平還特別向我和欽次介紹紐哈芬當地可靠的房地產經紀人,讓我們很快就買到了滿意的房子。

但我們一直到一九八二年九月初快要開學時,才首次見到陳淑平本人。那一天欽次和我到他們橘鄉(Orange)的家中拜訪,剛一進門,陳淑平就很熱情地說,請我們以後就喊她做 Monica,喊余先生為「英時」,所以一時之間我們頓感輕鬆自在。以她的言談和風度,Monica天生就是一個有教養的知識女性。她是陳雪屏先生的女兒,所以我迫不及待地告訴她,從前我在台灣念小學和中學時,曾獲得不少獎狀,其中有一張是我書法得冠軍的獎狀,那是她父親蓋章簽名的,當時陳雪屏先生是教育廳長,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深受鼓勵。聽到這個故事,他們在座的兩個女兒 Sylvia和Judy都高興得眉開眼笑。而 Monica更是感動不已,說她下次打電話給她父親時,一定會向他轉告我的問候。(許多年後我才發現,原來就在我最初認識 Monica之前不久,英時先生為他的岳父八十歲生日獻上兩首詩,題為「賀雪屏丈八秩大慶律詩二首」,當時書法家張充和女士還特別為該祝賀詩用工楷寫出,並加「福壽康樂無疆」等祝詞,且加蓋閒章「大吉祥」。陳雪屏先生一直把那幅寶貴的祝賀詩書法懸掛在他台北家中的書房。)

且說,英時最喜歡聊天,Monica又是個廚藝的拿手,所以自從我們搬去紐哈芬之後,我們兩家人經常相聚,很快也就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了。Monica和我尤其親密無間,兩人每星期都打電話互通消息。而且剛到耶魯的時候,我正開始準備寫我的第二本書《抒情與描寫:六朝詩歌概論》,所以我也經常向英時請教有關詩人陶潛的種種問題。尤其是,當時英時才剛發表了他所謂的中國思想「四個突破」的那篇文章,其中第二個「突破」正是漢魏之際,也就是陶潛之前不久的時代。此外,我也屢次向英時請教有關其他學術上的問題,也經常鼓勵我的學生們到歷史系去選修他的課。我的早期博士生蘇源熙(Haun Saussy)就曾上過英時有關宋明理學的課,終生受益良深。

然而一九八七年的春天,英時卻突然宣布,說他已在耶魯教了十年書(從一九七七年到一九八七年),但由於個人因素的考慮,他決定要接受普林斯頓大學的聘請,預備轉去普大教書。對於這事,我和我的耶魯同事們都有一種複雜的反應。我們相信,在遊說英時的過程中,普林斯頓的校方人士一定是苦心積慮,曾經花過一番心力的,否則英時絕不會輕易作出這樣的決定。後來我們才知道,英時早於一年前,在赴普林斯頓的途中,就已經寫過一首詩,特意抒發他此次個人抉擇之艱難。首先,該詩的首句標明了普大一事的偶然性:「招隱林園事偶然」。那就是說,英時從來沒想過要「跳槽」,但偶然間來自普林斯頓的這個「招隱」的感召力實在太大了,終於贏得了他的心,使得他無法拒絕普大。所以詩中又說道:「榆城終負十年緣」,表明他不得不離開榆城(即紐哈芬)的傷感。後來五月間,在英時與Monica離開耶魯之前,我們還特別在家中為他們舉辦了一個歡送會,許多系裡系外的師生都出席了那次盛會(包括傅漢思先生和他的夫人張充和女士)。就在那次聚會中,英時把他特別為我們重新抄寫的那首「招隱」詩親自送給了我和欽次。

當時英時給好友 Edwin McClelland的臨別禮物就是他親自抄錄唐代詩人張繼〈楓橋夜泊〉的一幅書法:「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張繼這詩是日本人最喜歡的一首唐詩,所以Ed非常珍惜英時的這份禮物,還請當地最著名的畫廊Merwin’s Art Shop把英時的書法加上美麗的鏡框。後來二○○九年Ed去世後,耶魯東亞語文系把英時的這幅字交給我個人收藏,至今仍掛在我的書房「潛學齋」里。

生命的曙光

那是一九七○年五月,普林斯頓校園正值春花盛開的時節。有一天欽次剛走進他的實驗室,就接到南達科達州立大學(South Dakota State University)土木系系主任Emory Johnson的電話,說他們要聘請欽次為該系的助理教授,問他願不願意接受。在電話中,欽次立刻接受應聘,並說他的博士論文在暑期間即可完成,所以九月初就可以開始上課,絕對沒問題。接著欽次立刻打電話給我。當時我正在ETS中心上班,聽到這個好消息,很是開心,覺得那是我們生命中的一道曙光。

在一般美國人的心目中,南達科達州是個蠻荒不毛之地(用今日的語言來說,是個「無依之地」),而且冬天全是冰天雪地,有誰願意搬到那兒去住呢?但對欽次來說,才二十八歲就能得到一個美國州立大學的教書工作,可不容易。據說那一年全美國的水利工程方面只有兩個教職的空缺——其中一個空缺是在美國大陸以外的波多黎各(Puerto Rico),另一個就在南達科達州。在如此競爭激烈的情況下,居然能獲得一個教書工作,已經很幸運了。欽次的普大同學郭欽義也有幸獲得波多黎各大學的那個教職。

八月間,我們匆匆離開普林斯頓,就開始了我們的西行之旅。我們順著一連串的州際大道開去,經過賓州、俄亥俄州、印第安納州、密西根州、伊利諾州、愛荷華等州,身上只帶僅存的二十七美元現鈔。中途除了幾次下車吃飯、並在密西根大學(Gram的兒子David Huntington家中)留宿一夜之外,我們兩人只顧不停地開車向前行。一路上的風景十分特殊,因地而異,許多美好的景點都令人讚嘆。奇妙的是,我們前後只用了兩天的時間就開到了南達科達州的Brookings城,那就是南達科達州立大學的所在地。抵達目的地之後,我們方才發現,我們沿路已經習慣了這種浪跡天涯的生活,好像進入了一種嶄新的精神層面。

我們一到Brookings城,就愛上了這個小城,從此我們就稱它為「布城」。那兒的人特別有人情味。首先,土木工程系系主任夫人Joanne Johnson整天陪我們到處尋找住處,還主動安排我們在旅館中的臨時住宿,並讓我們不必立刻付款,其熱情和周到令人感動。而且,令人振奮的是,南達科達州立大學有個十分完備的大學圖書館。一聽說我正在新澤西州的羅格斯大學攻讀圖書館學碩士,那兒的館長立刻決定要聘我為該圖書館的「資料圖書館員」(Reference Librarian)。但我得等到一年後,才能開始正式上任。

九月初,我隻身飛到東岸,在短短的一學期之內,修完了所有剩下的必修課程,並於次年一月十五日返回到布城。但因為要等到七月一日才能開始到大學圖書館上班,所以我決定利用春季的期間先到南達科達州立大學英文系的碩士班選課。所以剛回到Brookings不久,我又開始過著學生的生活了。然而,當時南達科達州地區正陷入冰天雪地的困境中,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大開眼界,親自見證了該地有名的暴風雪(blizzard)。有好幾次,我們開車開到半途中,就被大風雪困住,只好把車輛棄置在路上,以爬行的方式慢慢回到公寓。那真是十分驚險的鏡頭,至今難忘。但也就在那種艱難的情況中,我們慢慢學會了如何在困境中求生存,如何培養堅忍不拔的潛力。

一九七一年六月初,我和欽次利用放假的期間,一起飛往東岸,主要為了參加各自的畢業典禮。(當時欽次獲得普林斯頓大學土木工程博士學位,我也同時得到Rutgers大學的圖書館碩士學位。)借著那次的旅行,我們在普林斯頓與Gram團聚了幾天,很是愉快。記得Gram一直很關心我們在南達科達州的生活情況,所以她計劃不久就要到布城來看我們。

孫康宜|奔赴:半個多世紀在美國

作者:孫康宜出版社: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出版日期:2024-06-13 ISBN/ISSN:97895708733821968年,24歲的孫康宜毅然赴美。曾目睹二二八事件現場、經歷白色恐怖的她,從備受心靈創傷的失語症患者,到獲選為學術殿堂的中研院院士,生命中充滿了跌宕起伏的故事。縱然總有遭逢困厄的時候,孫康宜仍勇敢前行,「即使當前看不見將來的前景,但因為所到之處皆可取,讓我們更加相信我們心中的願望也還是可以企及的」。歷經各種劫難與貴人,加上自我的積極振奮,終由深淵走向光明,自普林斯頓大學到耶魯大學,化育春風,桃李天下。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波士頓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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