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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我們一起度過這艱難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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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如何,我們無法逃避這樣的質問:穿過了暴風雨之後,我們已不再是原先的自己,而失去了身後那些廢墟,我們也就失去了真實的過往。6月里上海解封後,我到一位朋友家裡做客,他說那段時間已經徹底想通了,無悲無喜,即便重獲自由也沒什麼可高興的:「你看電影裡,集中營被解放的時候,沒人笑的,都失魂落魄——我現在就這種感覺。」

2022年就要過去了,但我想,很多人恐怕都不願意回顧這一年,只想它快點過去。這是中國人對待痛苦經歷的慣常方式:不去想它,又或像是處理爛掉的蘋果,彷佛只有那些愉快的記憶才值得保存下來,不然難道還留著過年?

我理解這對很多人來說是一種需要,甚至是他們的生存之道,很多時候,「不能忘記」就是內心痛苦的根源,並不是誰都能承受,但那一片平滑的虛假記憶,實際上並不總能寬慰我們的內心。

不論如何,我們無法逃避這樣的質問:穿過了暴風雨之後,我們已不再是原先的自己,而失去了身後那些廢墟,我們也就失去了真實的過往。

6月里上海解封後,我到一位朋友家裡做客,他說那段時間已經徹底想通了,無悲無喜,即便重獲自由也沒什麼可高興的:「你看電影裡,集中營被解放的時候,沒人笑的,都失魂落魄——我現在就這種感覺。」

這並不只是他一個人的感受,許多人和我談到封控前後的生活時,我總隱隱覺得,他們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敘述,內心有複雜難言的種種情緒,但到了嘴邊卻不知道怎麼形容,以至於有時被誤認為是無話可說。

沉默未必是沒有話,有時正是因為有太多話無從說起,就像布萊希特筆下的1940年:

這是人們會說起的一年。

這是人們說起就沉默的一年。

老人看著年輕人死去。

傻瓜看著聰明人死去。

毫無疑問,就像歷史上的任何一個年份一樣,在若干年後(甚至可能都不需要等到若干年後),2022年所發生的一切都會被納入歷史的宏大書寫之中,但我也注意到,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不關心那些宏大敘事了,那似乎和自己的切身經歷沒多大關係,說不出的脫節、怪異、荒誕,有時甚至恐怖。

在那樣一個舞台上,我們絕大多數人都沒機會成為主角,有時甚至可能在背景里都看不見。好萊塢史上第一位華人影星黃柳霜曾說,她的墓志銘應該是「我死過上千回(I died a thousand deaths)」——因為她總是扮演邊緣性的配角,被編劇潦草地寫死。

初看時只覺得這話既心酸又好笑,現在我意識到,我們在人生中所輪到出演的,極大概率也就是這樣小人物的命運。即便卑微如塵土,但這才是我們真實擁有的東西。

一位年輕朋友日前和我說,放開之後仍然覺得生活回歸得好恍惚,前方的自由與幸福存疑,已經度過的三載陰霾卻十分真切,知道有些事隨時可以再來,也因此,他終於放下了宏大敘事的情懷,家國大事不需要自己操心,「日常的公平正義、明天更好還是更壞,只關心這些了。」

也是在這一年裡,經歷了封城又放開的種種事件,讓我空前真實地意識到,生命其實是無比脆弱的,你意想不到的一點風險,就可能奪走一條人命。他們似乎只是被時代的大浪捎帶著掃到,但卻永遠回不來了。

契訶夫曾在小說《海鷗》裡寫到妮娜的命運:她「像海鷗那樣的幸福和自由」,「一個人偶然走來,看見了它,因為無事可做,就毀滅了它。」我們所以為的幸福和自由也是如此:它可能隨隨便便就被人碾碎了,而直到此時,我們才赫然發現自己赤手空拳。

在這一年裡,我比以往更清楚地意識到,以往那個被寬闊的道路和閃閃發光的霓虹燈所點綴起來的文明生活,其實是相當易碎的,有很多深不可測的力量就在我們的腳底下涌動,而我們除了彼此聯結、努力面對,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去應對這些,甚至哪怕我們自願拱手交出,也不見得能就此倖免。

這誠然是痛苦的經歷,但它可能也有一個意外的好處,那就是賦予了14億人共同經歷。感染是隨機的,這種不確定的風險儘管可怕,但也意味著誰都可能輪上,輪到自己就知道那是什麼滋味了,才明白「自由」和「權利」的可貴——這種大規模的啟蒙,是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喊破嗓子都做不到的。我有些朋友甚至激進地主張,只有先輪流封一遍,才能建立新的社會共識。

當然,即便這樣可能也樂觀了。每個地方、每個人都有千差萬別的處境,並不是輪到自己了就能產生共情和共識,有時反倒是幸災樂禍,否則就不叫「一盤散沙」了。

武漢封城時,許多人都曾憤怒,但今年看到西安、上海封城,這些人反倒慶幸了:「我當初不該抱怨,相比起來,我們那會都好多了。」正因此,那種「感謝上海發聲,我們自己發不出聲音」的觀點,已經相當難能可貴了。

改變當然很難,但終究還是有一些改變的。一位親歷了今冬北京疫情的讀者向我感慨說,這期間看到了「群」的作用:

無論是鄰里社區群、朋友群、家庭群,大家都在分享信息(雖然不一定準確),分享藥物,分享個人得病後的體驗。這些自發的行為,我覺得比任何宣講都更有用,也讓我覺得這些民間的自發力量其實是很強大的。普通人在這個過程中,總會找到正確方向的。

這也是我在上海封城時所感受到的:為了能活下去,社群被迫恢復了自我救濟功能,平日裡甚至很少往來的鄰居,都在相互支撐、彼此分享。我們所陷入的這一處境,並不是因為我們自己做錯了什麼,有時看起來幾乎像命運一樣非理性且荒誕,但在這與他人聯結的過程中,本身也讓我們找到意義和慰藉。你並不孤單。

疫情之下,我最大的感觸這一是,在國內的環境底下,哪怕是一些基本的東西,都需要拼力去爭取(還不一定能得到),這幾乎耗盡了我們的精力。也因此,今年我重新認識到一點:「勇氣」可能比我之前所認為的更重要。

對孤立的個體來說,要做到這一點太難了,但我們或許可以用微弱的光照亮彼此。有位朋友說,這一年對她來說是無比鬱悶的一年,謝謝我的文章,「像黑暗中的光亮給我慰藉」。還有一位住在河南鄉下的讀者,前一陣給我寄了自家的土產,他說,「這一年是我開眼看世界的一年」,而我寫的,就是通向外部世界的出口之一。

今年對我來說也很難,公眾號大小號都被封半年,至於豆瓣,先是被封半年,放出來講了沒兩個月,又被封一整年,不過朋友的一番話寬慰到了我:「凡是討論疫情又沒有封號風險的文章,都是不值得看的。」

我在這一年裡的記錄有多大價值,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確定,只是我早已習慣了:即便是感到寫不下去的時候,也要繼續寫,對我這樣的記錄者來說,「我寫故我在」。如果它能成為一個渠道、一個平台,讓你們找到彼此,那就更好了。

不要忘記2022年。不要忘記我們彼此。也不要忘記經歷了這一年後重新發現的自我。

責任編輯: 江一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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