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不一樣的老頭

作者:

黃永玉

黃永玉是一個很倔的老頭,一輩子按自己的原則活著,不改初衷。有一年,兒子在學校打架,老師通知家長去學校一趟。他見到兒子第一句話就問:打贏了還是打輸了?他的原則是,咱不動手打人,但受到攻擊,一定要還擊。

黃永玉年輕時學習木刻並非出於熱愛,而是不得已而為之,他毫不隱瞞地說:「做木刻的初衷就是為了養家餬口。」

他讀了木刻家野夫的《怎麼學習木刻》後,就自己購買了一套雕刻工具,一邊琢磨一邊雕刻,有滿意的作品就投寄報刊,他的木刻之路就是這樣開始的。

他把自己的愛好排了一個順序,文學是第一位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繪畫。他說自己一生中百分之七十的時間都用在了木刻上,在學校中教的也是木刻。雖然繪畫不是他最喜歡的,但繪畫給他帶來了財富,可以支撐他喜歡文學、喜歡雕塑。

黃永玉1924年出生於湖南鳳凰縣,讀書時,總不開竅,門門功課不及格,人送外號黃留級。留級5次後,老師同他商量說:「我們見面太多了,你還是走吧。」黃永玉體諒老師的難處,當下收拾書包回家,從此踏上流浪之旅,當過碼頭小工,做過瓷廠苦力,去軍隊做過司書,也幹過木匠。可就是這樣一個窮小子,最後卻娶了一個富家女,從此心懷感恩,寵了女人一輩子!

19歲那年,黃永玉遇到了張梅溪。當時的黃永玉毫無名氣,就是一個到處跑活的瘦小子。張梅溪乃將軍之女,出身高貴,是貨真價實的富家小姐。再一細看,瘦小子長相難看,學歷低至初中尚未畢業。張梅溪不但人漂亮,還琴棋書畫多才多藝。

黃永玉明白自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過他這個癩蛤蟆學會了吹小號,每天張梅溪一出門,他就站在路邊,衝著張家美女嗚嗚地吹。小號的聲音清亮動人,如歌如訴,時間一長張梅溪就記住了吹號的小伙子。

有天晚上跑防空警報,兩人躲在同一個防空洞裡。也許黃永玉早有預謀,總之那天晚上黃永玉坐在了張梅溪身邊,憑藉大膽表白,確定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張梅溪不乏追求者,周圍優秀青年排成隊,論自信,沒有一個比得上黃永玉這個窮小子。女人有時目光敏銳,能看出一個男人有無前程,張梅溪確信眼前的窮小子,將來定是非凡人。

張梅溪後來和黃永玉攜手大半生,不離不棄,用75年的共享時光,證明了婚姻的浪漫穩固,彼此都是對方的唯一。

那把充當過媒人的小號,後來在戰亂中丟失。到老年,黃永玉花高價買了一把新的。50多年過去了,他想重溫昔日的美好時光,興致勃勃地問張梅溪:「你想聽什麼?」等到真的把號拿到嘴邊,他才發現自己吹不動了,這件事讓張梅溪抱著老頭兒笑了好久。

黃永玉寫過這樣一句話:「小屋三間,坐也由我,臥也由我。老婆一個,左看是她,右看是她。」他的小屋何止三間?他在全國很多地方都置辦了房產,可是他的老婆的確只有一個。黃永玉愛老婆,他也喜歡夸老婆,他曾經給曹禺寫過一封信,在信中他寫下這樣一段文字:「我寫的最好的詩還是情詩,光歌頌老婆的詩就能出一本《黃永玉夸老婆集》。」曹禺一生經歷過三次婚姻,第一任他主動追求的老婆被他離棄,沒能從一而終,黃永玉這樣猛夸老婆,叫曹禺情何以堪?

張梅溪比黃永玉大2歲,出生於1922年,直到2020年5月8日去世,活了98歲。妻子走後,黃永玉親手為張梅溪寫了一份訃告:「尊敬的朋友,梅溪於今晨六時三十三分逝世於香港港怡醫院。……多年的交情,因眼前的出行限制,請原諒我們用這種方式告訴您。」

一個女人,因為選對了人,幸福了一輩子。一個男人,因為女人的信任,激發了蘊藏的潛能。有人評價黃永玉:「簡直就是個無師自通的『天縱之才』,不論國、油、版、雕、書法、篆刻以及詩文之類,他一學就會,一會就高尚,連自製菸斗,也可以辦個大展。」其實還該加上一句,是張梅溪的愛讓黃永玉始終處於創作狀態,文思不竭。

1956年,黃永玉32歲,就因木刻「春潮」、「阿詩瑪」轟動畫壇。「四清」運動時,卻因為《罐齋雜技》一文,被上綱到「惡毒攻擊社會主義」的高度。其中拉磨的驢子說:「咱這種日行千里可也不易呀!」被認為是諷刺大躍進,攻擊三面紅旗。他白天挨批鬥,晚上回家半夜三更照樣畫,張梅溪在旁邊替他把窗簾拉上,擔任警戒哨。有時一畫就是一通宵,但凡聽到外面有動靜,張梅溪會馬上過來收揀畫具,等危險過了又繼續作畫。

文革期間,黃永玉被指控為反動學術權威受到批判。後來,又因為在北京大飯店畫了一幅《貓頭鷹》,捲入黒畫事件,遭到迫害,被遣送回老家鳳凰。文革結束又才回到北京。

對於很多社會現象,他有自己獨到的看法。他學歷低,卻也讓他思想不受羈絆,不相信書本上的歷史分期,他只認兩個時期,一個是新時代,一個是舊時代。讓人平安快樂的日子叫做新時代,讓人挨餓害怕的光陰叫做舊時代。

他不怕窮,他流浪過,知道窮的滋味。他同時也愛錢,有錢才能吃飽,吃飽了才能畫畫,才能做善事,才能給妻子買衣服,才能做他想做的事。對於那些買他畫想倒手賺錢的人,他要價很高,言不二價,像個錢串子。

遇到辦正事而又缺錢的,只要一說,他會毫不吝嗇出手相助。作家北島辦雜誌籌不到錢,處處碰壁,到黃永玉家做客時,談到自己的處境。黃永玉聞聽,一句話沒說,轉身去了畫室,拿了一幅剛畫的新作,交給他說:拿去換錢。

他的畫越到老年越是值錢,一幅畫就是一棟別墅。筆下的畫已經不再是純粹的藝術,也不單純是真摯的感情。

有些老朋友,多年不見,話說當年,格外親切。於是想到送幅畫留作紀念,畫到一半時,站在旁邊的老朋友笑著說:你這畫愈發地爐火純青了,只可惜我家是兩個孩子,不知給誰才好。

接下來的筆觸,色調的搭配,就很難保持藝術的純正了。心裡會老想著,如果你是三個孩子,我豈不要畫三幅?

他這輩子,無論社會怎麼變化,總是按自己的想法去畫。就連身後的安排,他也與眾不同,別出心裁。他對太太說:「我死了火化完的骨灰就放在抽水馬桶里,在廁所舉辦個告別儀式,流程就是拉水箱,沖水,走人。」

太太說:「你這提議不好,會堵住馬桶,不能照辦。」

黃永玉愈發認真起來:「那就分成一個個小包,送給參加追悼會的客人,拿回去種花。」

太太打斷他的話說:「你是不是想嚇別人呀!」

黃永玉不免躊躇起來,改用商量的口氣說:「那就用我的骨灰包餃子,等大家吃完才宣布:你們吃的是黃永玉的骨灰。」

太太見黃永玉越說越離譜,只好不再搭理他。

黃永玉有時會同朋友開玩笑,多次叮囑大家說:等我死的時候,一定要確認我是不是真的死了,拜託記得用撓癢子或者針尖扎我一下,不然等送進焚化爐就來不及了。

有人擔心他的身體健康,勸他戒菸。對此,黃永玉的回答是:「勸我戒菸的朋友都去世了。」

於是反過來問他養生的秘訣,他笑著說:「愛抽菸,不吃水果不鍛鍊。」

這個愛抽菸不鍛鍊的老頭,公然活了99歲,而且走得非常坦然。他臨終前躺在床上交待說:「對死我是一點也不畏懼。而且我不希望留下什麼骨灰啊,進什麼祠堂啊,不需要。」老人這樣說時,神態非常安詳、溫和,特別在講到最後一句話時,還擺了擺手,強調說:「不需要!」

我祝福每個讀過這篇文章的朋友,都能像他一樣,活到高壽,走得坦然,然後說一句:不需要。

2023-06-29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漢嘉女1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3/0706/192360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