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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地主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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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地主」,一般是指在土改運動中,採取批鬥、羞辱、酷刑、剝奪毀壞財產,直至殘殺的方式,嚴重侵害被當局稱為「地主」的公民及其家人的行為。受害者甚至包括襁褓中的嬰兒。土改結束之後,在幾十年的日子裡,直到改革開放前,所謂「地主」的倖存者及其子孫仍然沒有逃脫悲慘的命運,他們的世界還在下雪。

1966年8月,正值文革開始時期的瘋狂歲月,北京紅衛兵走上街頭,撒出了《紅色恐怖萬歲》的傳單。並且開始了以批鬥「黑五類」——「地、富、反、壞、右」為名的打人殺人浪潮。大興縣有325人被殺害,「最大的80歲,最小的才出生38天,有22戶人家被殺絕」。(《文化大革命十年史》高皋、嚴家其)皇城裡打個噴嚏,地方就會鬧感冒,北京紅衛兵的暴力狂潮迅速波及全國,我所在的丹東市也未能倖免。

那年我讀高中一年級。記得一天放學後,去參加了一次「鬥地主」活動。領頭的是高二的一個女生,短髮、方臉,大嘴,說話嗓門哇哇的。她身著草綠色的上衣,但不是真軍裝,一眼就看出來是假貨,也就是自己買布染色的,有點黃綠斑駁。這女生叫崔要武,當時非常時髦的名字。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登上天安門城樓,宋任窮的女兒給他戴上紅衛兵臂章,毛問,「你叫什麼名字?」回答說宋彬彬。毛又問,「文質彬彬的彬嗎?」回答是的。毛說,「要武嘛!」由此,長城內外,大河上下,不知有多少男女學生,一夜之間,遍地改名「要武」。

我知道「崔要武」的名字,是由於她貼的一張大字報。有個老師叫「塗正修」,曾經被打過右派。崔要武給他貼大字報說,「你是右派,名叫『正修』,難道修正主義還『正』嗎?」勒令他立即改名。塗老師誠惶誠恐,馬上貼出大字報改名「塗馬列」。但崔又貼出大字報說,右派竟然「塗改」馬列,要搞修正主義嗎?最後,塗正修叫了什麼名字沒記住,但崔要武出名了: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有點滑稽的造反女生。從此,她就風風火火的鬧騰起來,經常在食堂、操場和一群男生辯論,瞪著眼睛,臉也經常漲得通紅。運動初期活動大都是以班為單位的。我們高一學生與高三、高二的哥姐年齡上只差幾歲,但是人家不帶我們玩。所以,崔姐帶我們去鬥地主,大家都很高興。不過,有人說,她在班裡威信不高,只能出來搞校外活動當頭了。

當時,學校(丹東一中)附近有很多菜園子,此地的居民以種菜為生,叫菜農,其實也是農民戶口。我們跟著崔姐來到一家院子,屋裡的老太婆帶著眼鏡在縫補衣裳。突然,一幫人出現在她的面前,氣勢洶洶的,嚇得她顫抖不已。崔姐要她交出「變天帳」,老太婆搖了搖頭。崔便和大家動手翻,掀開了炕席,捅破了紙糊的天棚,又拿鐵鍬在炕沿底下挖坑,結果一無所獲。這時,她發現地柜上面擺著兩個帽筒(瓷瓶),那上面畫著古裝人物,還有文字。崔姐對其他紅衛兵說,「這是『四舊』(當時口號『破四舊』,即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拿出去摔了!」老太婆慌忙說,「閨女啊,那是俺陪嫁的……」話未說完,院子裡已經響起打碎瓷器的聲音。

這時,一個挑著糞桶的老頭走進了院子,崔姐問老太婆,「他是你家的老地主吧。」老太婆顫抖著,沒說出話來。崔姐帶我們出了屋子,把老頭圍在院當央。然後,她鄭重地宣布:「我們是丹東一中的革命小將,今天來鬥爭你這個逃亡地主。下面你老實講,霸占了窮人多少土地?」老頭說,「土改劃的成分我是中農,不是逃亡地主。」崔姐沒有理睬,而是背誦了一段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對敵人的憐憫,就是對人民的殘忍。」說著從身旁籬笆牆抽出一支樹枝,舉起來照老頭的後背抽了一下。她掃了大家一眼,又說,「向雷鋒同志學習——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於是,同學們紛紛去拆籬笆牆的枝條,舉起來像雨點似的落在老頭的身上。終於,老頭承認「霸占窮人土地」的事,而且,隨著被不停的抽打,霸占土地的畝數也越來越多了。

忘記了誰從屋裡拿來幾本書,堆在院裡點起了火。然後,將老太婆拖到火堆前,煙燻火燎的。崔姐把一個水瓢扣在老太婆的頭上,讓她手拿一根藤條不停地敲打水瓢,嘴裡叫著:「我是地主婆,我是地主婆……」此時,院子裡跑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仿佛舉行篝火晚會似的。就這樣一直折騰夠了才收兵回校。

回來的路上,我在想這老頭到底是不是「逃亡地主」呢,似乎不清楚,便問崔姐,結果她說我「立場」有問題。於是,我倆吵起來了,鬧得面紅耳赤。

後來,崔姐成立了「要武造反兵團」,自己扛旗當了司令。1968年秋,風暴稍息,我們都被趕下鄉了,一中的地點在東溝縣。兩年後,我當兵去了。期間,回家探親去了一趟東溝,在鄉下客運站,迎面來了一個拄著雙拐的婦女,一步一瘸地,走到近處,我愕然了:短髮、方臉、大嘴,只是有些黝黑和蒼老了,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崔要武?她楞了一下,停住腳步,認出我了,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告訴我,她得了一場大病,要去辦理「病殘」回城。其時,大多數知青都已回城了。她之所以一直沒能走,據說跟那次「鬥地主」有關。聽說老頭的兒子是省城的官,從牛棚出來後,要求有關部門清查崔要武的「打砸搶」行為。我望著崔要武蹣跚而去的背影,心裡的滋味真是五味雜陳……

在那個瘋狂的歲月,多少人在紅色教育下被仇恨蒙蔽了雙眼,不但對無辜者欠下了累累血債,而且自身也成為政治運動的犧牲品。但是中國人真的吸取文革的歷史教訓了嗎?類似文革這樣的運動真的永遠不會再來嗎?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議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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