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文革紀略——偷桃與愛書

作者:

文革慘烈,是全人類,包括我們自己在內的劫難;那不是解放全人類,而是幽囚全人類及其人性。或者說,我們自己幽囚了自己,自己送自己上斷頭台。人有自殺自虐的本能。人生就是人死。生著,活著,就是死著——向死而生呀。因了這段死亡的歷程,所以就有了生的本能衝動——1976年的「四五」。這是中國20世紀後半葉唯一一次發自人民內心的真正的人民運動,是發自生命深處的集體吶喊,是繼彷徨之後的二心,是求生的本能,是向死而生——面對死亡,卻逃避死亡,追求和希冀生命。

我反對人之初性本善的說教,因為吾人心中都有向善或向惡的種子。安希孟絕然不是正人君子(那是偽君子)。我們窮,要出門就得要坐車,要坐車就得買車票,要買票就得有犧牲,在北師大乘22路車,逃票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不過我們應當儘量減少那些不必要的逃票。在北師大乘22路車,下車急速拐到車尾後,心中忐忑,沒聽到售票員喊叫,心裡的石頭就落枕了,懸著的心就放下了。在北師大扣押董連猛期間,我無聊的時候還下山摘桃,在北師大綠園,又叫生物園,偷蘋果。

1971年動亂歲月畢業,受命抓捕「五一六」分子,念《敦促杜聿明投降書》。文革說到底,就是讓無所事事的人互相掐架。但革命不妨礙偷桃。有一次批鬥「五一六」完畢,我和李×、唐××回餐廳吃飯,順便偷摘李子。你要知道李子的滋味,就要親口嘗一嘗。不能只聽書上說的。忽聽李傑說,「來人了」。我沒在意,但說時遲那時快,借眼角餘光測得人影。我撒腿就跑,唐公剛從樹上下來,那人從背後抱往他:「我可抓住你了,你跑不了啦」。我心驚膽寒,一溜煙竄到文史樓三樓,稍作喘息,神閒氣定,再從容自得地下樓,裝作是正派人,若無其事,

心想,你即使在樓里看到我,也未必認得「真兇」。我又沒留下DNA。但作賊心虛的古訓,還是體會到了。忐忑呀。後來畢業分配當了老師,我就一本正經儼然正人君子。為人師表呀,原來,人是環境的產物。

文化革命中,北京師大井岡山革委會掌握了最權威的未經發表的毛澤東著作,一共印了八冊,無償發給大家。這八本書,1980年我決絕地當做廢品賣掉了,至今遺憾。

文革中,我經常套用毛澤東金口玉言。有一次開會,我說,「現在十點鐘,開會」,大家鬨笑。清理階級隊伍時,有一次我的大字報用了毛澤東「你們想逃到月球上嗎?寇能往,我亦能往,總是可以抓回來的」的句段,告誡叛徒特務走資派。那是毛澤東替國防部長彭德懷發布的告國民黨同胞書。

毛澤東親筆書寫的雄文,還有評艾奇遜司徒雷登美國白皮書的文章。筆力雄健還有胡風反革命材料的按語,這影響了我的寫作風格。我能背誦毛澤東關於武訓傳紅樓夢的信,以及《我的一張大字報》等。

我愛書,養成閱讀習慣,很重要——偶有例外,高中「用階級鬥爭觀念分析所見所聞」,我就批判了「開卷有益」和「知識就是力量」。自己個兒覺得挺能領風氣之先,絕代風華。不過,後來也知了,階級鬥爭並非馬克思之新貢獻,也非其精華神髓。

我一輩子很愛讀書,文革「首長講話(包括王關戚講話穆欣閻長貴)」,油印材料,傳單小報,也不管是武漢的三鋼三新,天津的大聯籌,天派地派,隨便炮打誰,一律免費搜求,來者不拒,一概寄回家中,都是開闊眼界,學習知識唄。1969年拿工資(薪水)後,別的同學購置新衣皮鞋手錶下館子,我卻接濟老家弟妹,還特別在意購書刊寄回南常村。那時的小人書,無非是八個樣板戲,智取奇襲,全北師大只有我一個人十分用心地給老家弟妹郵購全套此類連環畫冊,一本不落。我終生相信,讀書可以改變命運,我最厭惡搗鬼走門子!

人有兩面。上世紀七O年,我在北師大接受工人叔叔再教育,被貶謫到北師大後勤處勞動,修理沙發桌椅板凳,不知道怎麼就忽然發現亂七八糟的倉房裡散落著一堆發霉紙質書,喜出望外。敬惜字紙,是目不識丁的媽媽用言行濡染給我的。

當時勞改勞教的同夥,別人淡然置之,渾然不察,我卻如獲至寶,竊竊自喜,片紙隻字,在我,就珍愛無比,奇貨可居。這次我偷偷摸摸,晚上趁人不注意,抱回宿舍,因為那書堆中有適合我小學水平的弟弟學習的「知識」。我篤信開卷有益,比如樣板戲的劇本彩照書卷連環畫小人書,我都細大不捐,一體購讀。人民日報北京日報解放軍報關於樣板戲兒的評論,我都剪輯,據為己有。

最為奇妙的是,「偷書」改變命運。到原井岡山革委會作戰部辦公室搬桌椅板凳回後勤處房管科修理,我看見了書櫃頂部一堆書(廢書,抄家得來的反動書籍),傍晚鑰匙未歸還,晚上我偷偷溜進主樓——整樓八層空空無人,也不怕鬼——偷了幾本書。其中有王力的《古代漢語》,蘇聯敦尼克的《哲學史》,文革前「簡易版」,這是我初次接觸歐洲哲學史!我後來就閱讀了一丁點兒西方哲學史。

我在北師大後勤處房產科和作戰部偷拿的書,大部分是階級鬥爭教育,鬥地主紀實,控訴萬惡舊社會,控訴地主富農,反對封建壓榨,歌頌毛主席共產黨領導人民生活芝麻開花節節高日子越過越紅火——這些書按印刷品寄回山西南常,只需牛皮紙包裹,郵資僅三分。後來在銀川,凡高考複習班油印試題講義,免費索取,我都捲成捲兒寄回供那個考學的作題備考。我的弟弟學問多大,我不得而知,但督促彼等讀書,在我是肝腦塗地。連我也說不清,何以讓弟弟們看這些書就長知識。不過與此同時,還淘寶似地偷拿了一大堆半文言體舊線裝書,中華文明老古董,內容有番茄黃瓜芝麻西瓜何時傳入中華,清代人著,放在床底下抽屜盒子裡。七二年畢業分配樹倒猢猻散,竟渾忘了帶走。為此悵然若失多日。

在後勤處勞動遂成我人生的一大看點、亮點、轉捩點。我於是感同身受地領會了司馬氏「仲尼厄而作春秋」。自己仿佛就是屈子。勞改期間,認識地理系東北籍顧姓同學。他知識面廣,給我借來印製精美的仿佛是麥克米蘭公司出版的天文地理科普書,圖文並茂。受其啟發,我後來閱讀了科學史書籍,遂對科技史略有涉獵。後來閱讀科學技術史、自然辯證法、科技哲學,就有了基礎和興致,頗覺得遊刃有餘。後來我竟拿到科學與宗教的國家社科項目。北師大外語系資料室人大報刊複印資料中,1964年批判關於文藝復興資產階級人性論人道主義的資料,是我當時所能獲得的有關歐洲思想史的資料。我私自偷藏,只剪輯一部分留下。

在北師大,一般而言,大學生活,課堂上得到的知識其實是很小一部分。我關於普列漢諾夫、赫胥黎傳布達爾文進化論的書,不是得自課堂。西四新華書店內部書,王府井書店,琉璃廠中國書店,我常光顧。還有一個笑話,北師大外語系我們年級一位小姐,去王府井中國書店淘寶,低價購得一大摞英文《北京周報》,回家一看,是法文。因為法文北京周報,與英文形似。

我到銀川後公開發表的第一篇文章《真理是在鬥爭中發展的》,就主要參考敦尼克書。作戰部查抄之書中亦有一冊《外交史》,此書未引起我的興趣。後來世界歷史知識儲備足夠後,方知國際關係外交邦誼談判媾和始於歐洲。馬基雅維利這美麗的名字,也是後來知道的。可惜此書己不知鹿失誰手。一本墨索里尼傳,也未引起我的興趣。是後來吳振明告訴我說我有這本書。1971年有一次在文史樓108開會,黑板上有「叔本華Schopenhauer」仨字,板書極工整,就在我心中激起漣漪。那一定是政教系某老師批林彪唯意志論。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與林也沒關係呀。況且意志主義哲學也不是恣意妄行胡作非為,乃警醒世人發揚蹈厲!大鍋飯土高爐一平二調亂刮共產風,分明是中華特有亞細亞生產方式氏族部落。

「修辭立其誠」。我一直醉心於文章語言華美暢達,與這些書都有關係。不懂修辭的是工宣隊,他們說彭真曾擬北京街道路面底下一律鋪設電阻絲,下雪馬路和電爐一樣融冰,斷無積雪——烏托邦。今天北方積雪嚴重也沒見電阻絲。看來這是「戲說」。某工人師傅宣讀「治金部」文件批判劉少奇一類騙子,說還要批判「二類三類」騙子。看來應該有知識才行。欲有知識就得讀書。

《記憶》2015年6月30日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記憶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4/0413/204313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