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 軍政 > 正文

趙作海:歷史是個啥東西 領導和機關說了算

 5月15日,這一天很多人都在找趙作海。有從全國各地遠道而來的記者,有看熱鬧的街坊鄰居,還有從附近四處趕來、希望找到記者幫他們告狀的鄉親。

    下午4時,找了一整天的記者們才在商丘市柘城縣老王集鄉趙樓村趙作海的妹妹家,遇到了推著自行車正想離開的趙作海。他說,上午因為頭痛,到縣城看病去了,頭一天住在了一個朋友家。

    趙作海似乎不想看到記者。事實上,他在有意無意地躲避著大家。但當他得知記者們已經等了一整天之後,猶豫了一下,還是回到妹妹家坐下來。他認為,記者們是來「幫助」他的。他不忍心讓記者們大老遠白跑一次。

    在採訪中,他似乎一直想保持冷靜,並想讓自己表現得平淡而不在乎,但是最後,眼淚還是崩潰而出。

    在不遠處的趙作海家原址,在當地政府的幫助下,趙作海新房子的地基已經火速搭建起來。

    南都:習慣出來以後的生活了嗎?

    趙作海:不習慣。但是習慣和不習慣都是一樣的,必須習慣。就像坐監獄一樣,天天如此,時間長了不就習慣了嗎?

    南都:這些天,這麼多的一撥撥來的人,這麼多的記者,你的心情是怎麼樣的呢?

    趙作海:我願意和你們見面。我知道你們是來幫助我的。

    南都:但是一遍遍地回憶過去的事情……

    趙作海:肯定是不好受的,很難受的……這些傷心事,我受不了。如果大家都不提,我還能和大家說會話,喝會茶,但是一提到這些……

    南都:即使今天你清白了,你還是不願意提起過往的?

    趙作海:對,對。

    「殺人犯,我是殺人犯」

    孩子不理解我的心情。我是被人打的,我被逼得沒有辦法。探監半個小時,一聲爸都沒有叫。我能不難受嗎?……監獄裡不能談案情。我只有說,你們家裡地種得啥樣?

    旁白:5月4日,大姐趙作蘭專門去了開封監獄,告訴了趙作海,判決書認定被趙作海殺害的趙振裳回來了的消息。5月9日,趙作海被無罪釋放。

    趙作海:就像做夢一樣,說了一遍,我不敢相信,說二遍我不敢相信,說了第三遍,我才相信。我當時撲通坐在那裡了。

    南都:你的姐姐說,當時好像沒有看到你有什麼表情。

    趙作海:隔著玻璃呢,她能看到我有多激動?不是面對面說話,那是(隔著)雙層玻璃在打電話。

    南都:實際上你是非常激動的?

    趙作海:非常激動,一直在哭。其實第三遍,我還是不相信。

    南都:一直到什麼時候才敢確認了?

    趙作海:一直到管教來跟我說這事。實際上在那天之前幾天,管教他們就知道了。他們問我,你是什麼罪進來的?我說,殺人犯。他們又問:你真的殺人了還是假的殺人了?我還是說,真的殺人了。他們就說,走走走!

    南都:這是多年習慣性的回答?

    趙作海:有時候自己腦子都糊塗了,(有沒有殺人)自己都弄不清真假了。因為說的都是假話,已經一點實話都沒有了。

    南都:在裡面,你最想念的是誰?

    趙作海:是4個孩子。只有孩子連著我的心。我想的他們還是這麼高的樣子(比劃了一下),沒想到他們已經長成大人這麼高了。

    南都:他們很少去看你?(只有大兒子二兒子各去過一次)

    趙作海:你是個殺人犯,誰肯去看你呢?這個東西,大家都說它臭了,那麼它就是臭了。大家都說這個人是殺人犯,那麼他就是殺人犯。

    南都:你自己接受這個稱呼嗎?

    趙作海:時間長了,也就模糊了。

    南都:你覺得他們嫌棄你了?

    趙作海:不嫌棄我,怎麼(當時)連個爸都沒叫呢?連個爸都沒叫,我的難受就在這兒。我非常難受。整整半個小時,接見的半個小時,一個爸都沒有叫。我能不難受嗎?

    南都:那時候他多大了?

    趙作海:3年了。他那時候22歲。

    南都:好像是兩個孩子都去過。

    趙作海:兩個都沒有吭氣……

    南都:你很想讓他們叫一聲爸爸。

    趙作海:是,我幾宿里都沒有睡著……(孩子)你們不理解我的心情。我是被人打的,我被逼得沒辦法,你們當我是真的殺人了嗎?我真的沒有殺人。

    南都:這些話,你對他們講了嗎?

    趙作海:我能講嗎?監獄裡不能談案情。

    南都:那你對他們講了些什麼?

    趙作海:我只有說,你們家裡地種得啥樣?這樣一點都不(讓人)吃驚的話。

    南都:其實你非常想跟他們說,你沒有殺人,你們的爸爸是清白的,沒有犯罪……

    趙作海:對。可是你沒有犯罪,怎麼會被抓進來?

    南都:所以這些話,十幾年來,你一直想講,卻沒有人給你這個機會。

    趙作海:你能跟誰說?(監獄裡)五湖四海的人,你能認識誰呢?只要你說了,可能就壞事了。

    南都:別人問你犯了什麼罪呢?你怎麼回答?

    趙作海:殺人犯,我是殺人犯。一直都是這麼說。

    南都:你會感覺別人會用看不起你或者不一樣的眼神看你嗎?

    趙作海:裡面都是那樣的人,殺人犯,搶劫犯,都是無期,死緩,誰能看不起誰?在那裡,倒是平等的了。

    「招了,還能少打一點」

    我沒想到我還能活著出來。我覺得自己會老死在裡面了……不抱什麼希望了。好好幹活,不惹事,這是我唯一的辦法。

    南都:你還記得當年打你的人嗎?

    趙作海:(沉默一下)不記得。

    南都:你不恨他們嗎?

    趙作海:恨什麼呢?一個是時間長了,一個是傷疤好了。好了傷疤忘了疼,還不如去好好幹活,多掙點分,早減刑早回家。

    南都:你覺得恨是無用的?

    趙作海:是。招了,還能少打一點。

    南都:如果靜下心和孩子們談談,你最想跟他們說什麼呢?

    趙作海:我想讓他們好好幹活,以後我會給他們定個媳婦。你爹還沒死,回來還要好好為他們操心……

    南都:現在這口氣出來了,覺得自己腰杆挺起來了嗎?(58歲的趙作海,現在駝背很厲害)

    趙作海:已經彎了的腰,再怎麼也直不起來了。再說人一老,自然會彎腰……

    南都:再也直不起來了?

    趙作海:直起來的日子不多了,進去的時候40多,現在已經快60了。

    南都: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幫孩子們成家?

    趙作海:這是一生一世最大的心願。

    南都:在裡面,這是你最大的痛苦?

    趙作海:在裡面,想這些只能給你增加痛苦。想,是無用的。

    南都:根本不敢想這些?

    趙作海:想是無用的。想多了,覺也睡不好,活也干不好。都是接連(相關)的。掙不了分,你就減不了刑。記功、表揚都是干分得來的。

    南都:還記得自己掙了多少分?

    趙作海:掙了不少……(陷入回憶),從緩二到無期,一次記功一次表揚,一個80(分),一個40(分);無期到有期,又是120分,這不是我空說的,是一分分掙來的,都填進檔案了……幹得多減的刑多。

    南都:在裡面,你的表現是屬於很好的?

    趙作海:我沒有犯過任何錯。

    南都:你的動力就是要早點出來?

    趙作海:孩子的娘帶兩個孩子走了,家裡還撇下兩個,我能不難受?我死的味兒都有。我是他們的爹,我能不想去見他們嗎?

    南都:如果趙振裳不回來,你的刑期還有……

    趙作海:十七年零仨月。我沒想到我還能活著出來。我覺得自己會老死在裡面了。

    南都:你不抱希望了?

    趙作海:不抱什麼希望了。好好幹活,不惹事,這是我唯一的辦法。

    「我只能說,身不由己」

    我當然想要多給一點(賠償),但人家不給,我有啥辦法?拿著一塊錢去買青菜,你說我要一斤,人家不肯賣給你,你有什麼辦法呢?我不就是哀求了嗎?

    南都:從內心講,這65萬的賠償,你覺得夠嗎?

    趙作海:看公家的處理。錢的多少由法律來規定,我不能說多少。我又不認字,你們說多少就是多少,我沒有過多的要求。

    南都:是你不想再計較多少,還是你覺得這些錢已經夠了?

    趙作海:我只要把打我的問題處理清。我不在乎錢。錢,是身外之物,我出來了,錢我還會再掙。我不能光憑這些錢過日子。

    南都:你並不非常在意錢的多少,但是你很在意讓那些傷害過你的人同樣得到懲罰。

    趙作海:是。

    南都:實際上,你心裡還是有恨的,對嗎?

    趙作海:不能用恨來說,但,我一定要還我個清白。

    南都:如果這件事不了了之,你還會堅持追究嗎?

    趙作海:胳膊擰不過大腿。我只是個農民,我能怎麼辦?

    南都:你的性格一直是這樣逆來順受,還是這件事讓你變成了這樣嗎?

    趙作海:我以前是個不太惹事,但是也不太怕事的人,是這件事,把我的性子壓下去,壓成這樣了。

    南都:現在還會怕當官的嗎?

    趙作海:不怕了。但是我已經養成這個習慣了,就是不會多說話了。

    南都:如果你爭取,也許錢更多。

    趙作海:我咋個爭取?我當然想要多給一點,但人家不給,我有啥辦法?

    南都:你覺得胳膊擰不過大腿?

    趙作海:拿著一塊錢去買青菜,你說我要一斤,人家不肯賣給你,你有什麼辦法呢?我不就是哀求了嗎?

    南都:這些年的痛苦,得到這65萬,你怎麼看?

    趙作海:我只能說,身不由己。

    南都:能夠有今天,有今天這個結果,已經超乎你的想像了吧?

    趙作海:不是說超過,怎麼也超不過。什麼也沒辦法彌補。但是,想再多,我覺得是無用的。我覺得我想要的,是能夠放我出來,讓我拿著這個釋放證……其餘的都可以交給法律去慢慢處理。

    南都:你的意思是,得到自由和清白是最重要的。

    趙作海:對。

    「打,比死更難受。」

    誰也改變不了歷史問題,但歷史是個啥東西,只能由領導和機關說了算……死並不可怕,不就是砰的一槍嗎?打,比死更難受。經常的,我會覺得,還不如死了。

    南都:那一刻,你的心情是什麼呢?

    趙作海:是感動。非常感動。他們不把消息告訴我,我咋個能知道(無罪)?不把釋放證給我,我咋個能出來?

    南都:你感謝放你出來的人?

    趙作海:他們放我出來,我咋個能不感謝?

    南都:你沒有想過,清白,自由,這本來就是你的權利。他們只是把搶走了的屬於你的東西,重新還給了你而已?

    趙作海:押了你十幾年,誰能給你清白?只有這張紙,才能說明我的清白。

    南都:在你原來的想法裡,公平和真理是不存在的嗎?

    趙作海:誰也改變不了歷史問題,但歷史是個啥東西,只能由領導和機關說了算。

    南都:你接受這個現實?

    趙作海:不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你的頭就要被打爛了。還不如好好吃你的飯,干你的活,掙你的分。

    南都:這是最重要的現實。

    趙作海:對。

    南都:你曾經有一段等待判決的日子,隨時都可能得到死刑的通知,那一段,是不是你最難熬的日子?

    趙作海:只要蒼天有眼,為人不做虧心事,好人還是得好報的。就算打死我,槍斃了我,只要我不做壞事,沒有什麼可怕的。死並不可怕,不就是砰的一槍嗎?打,比死更難受。經常的,我會覺得,還不如死了。

    南都:但是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的,你還是等到了平冤的一天。老天有眼,你還是睜著眼睛盼到這一天了。

    趙作海:是的,是的。真真假假,我都承認,至少,我保住了,孩子還有一個爹。不然,我的孩子,連個爹也沒有了。再痛苦,我還活著。

    南都:我所認識的冤獄者,比如,佘祥林,他在監獄的十年,從來沒有停止過寫申訴信,你沒有寫。

    趙作海:一個是我不認字。我不會寫,家裡牆倒屋塌已經沒人(幫忙)了;一個是,我覺得多掙分更重要。寫申訴能代替減刑嗎?

    南都:對那個趙振裳,曾經被認定是被你殺死的那個人,讓你坐了冤獄的那個人,你恨他嗎?

    趙作海:我也不能說恨……再恨他,如果他不回來,我不是還照樣會死在監獄裡嗎?

    南都:所以從這一點來說,你又要感謝他,你對他的感情,是很複雜?

    趙作海:很複雜的一個心情。

    南都:如果你見到他,會怎麼樣?

    趙作海:你吃了?喝了?然後各走各的,誰也不會吃誰一個饃。

    南都:聽說你們曾是很好的朋友。

    趙作海:那是25歲之前的事情了。(嘆息)我不往那以前想。

    「人不掉淚,心掉淚」

    我啥也不想,幹活,掙分,減刑……我能不難過嗎?可我能大聲哭嗎?我的難過都在我心裡。等晚一天,我會過去看她(前妻)。我想去,我又怕她罵我。

    旁白:在趙作海被抓進監獄的同年,前妻趙曉旗就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女改嫁他人。

    南都:趙曉旗改嫁的消息,是誰告訴你的?

    趙作海:沒有人告訴我。一直到我回來我才知道。

    南都:你沒有懷疑過,為什麼她這麼多年沒有去看過你嗎?

    趙作海:我想她沒有文化,一個人都摸不到開封(監獄所在地)。

    南都:你想她嗎?

    趙作海:我啥也不想,幹活,掙分,減刑。

    南都:以前你們夫妻感情好嗎?

    趙作海:也不說好也不說壞。平平淡淡。跟其他人一樣。

    南都:你知道改嫁的消息……

    趙作海:那邊也有小孩了。我想過去看看她。

    南都:你埋怨她嗎?

    趙作海:埋怨什麼呢?本來我自己就夠慚愧,過得夠瞎(慘)的了。她享福去了,就讓她享福去吧。酒肉的朋友,米麵的夫妻,養不了她,她走了,沒有什麼可以埋怨的。

    南都:你會覺得自己對不起她嗎?

    趙作海:我也不能說我對不起她。她也是形勢逼迫,我也是。本來,我們是很平凡的生活……

    南都:畢竟她跟著你受了很多苦。

    趙作海:我又該去埋怨誰呢?

    南都:你是原諒她的。

    趙作海:是的。

    南都:你覺得她還會回來嗎?

    趙作海:我不敢想這個問題。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會回來。她有她自己的人身自由權,我干涉不了她。

    南都:那你想她回來嗎?

    趙作海:我能不希望她回來嗎?我當然想讓她回來。幫我照顧好家,種好地,這個家會重新團聚起來。

    南都:你對她還有感情嗎?

    趙作海:她是形勢逼迫,她回來我是歡迎的。不然我為什麼一直想早點出來呢?

    南都:她的改嫁,出乎你的意料嗎?

    趙作海:是的。我沒有想到她會改嫁。

    南都:誰告訴了你這個消息?

    趙作海:出來我就知道了。其實誰也沒有跟我講。是他們在講,媳婦在劉莊什麼的,我能聽不見嗎?我能不知道是說她嗎?

    南都:其實他們沒有正式跟你講過這個事情,你也沒有去問?

    趙作海:沒有。

    南都:她沒有去接你,沒有出現在你身邊,你已經意識到她離開了你,離開了這家。

    趙作海:對,對。回來了,身邊卻沒有這個人了,我能不知道嗎?

    南都:你難過嗎?

    趙作海:我能不難過嗎?可我能大聲哭嗎?我的難過都在我心裡。等晚一天,我會過去看她。我想去,我又怕她罵我。

    南都:這些天你哭得多嗎?

    趙作海:我哭,能被別人看到嗎?我是男子漢大丈夫,被子蓋里我哭了十八回。但是我不可能顯露出來,像個女人一樣。

    南都:包括在監獄裡?

    趙作海:是。人不掉淚,心掉淚。

    南都:你恨過老天不睜眼嗎?

    趙作海:以前恨過,但是現在老天不是睜眼了嗎?

    記者手記

    佘祥林:理想主義

    趙作海:接受現實

    4000天的冤獄,一樣被屈打成招,因受害人死而復生而使得冤情得以大白於天下,但趙作海案和4年前的佘祥林案有太多相似之處。

    兩人的個性卻是截然不同。愛好文藝的佘祥林是個理想主義者,雖然希望渺茫,他從未放棄申冤,10年裡寄出去1000多封申訴信;不識字的趙作海,則以中國傳統農民的形象而存在,他放棄申訴,接受掌握在別人手中的真理和命運,在他看來,想得越多越痛苦,幹活、掙分、減刑是他唯一通向自由的可選路徑。但救贖了這兩個不同的人的,都是受害人死而復生這種荒誕的方式。

    撥通久未聯繫的佘祥林的電話,電話那端聲音透滿驚喜,年輕、熱情而有活力。他現在在湖北宜昌開創事業,雖然不願過多透露詳情,但是他說:「 我一直在打拼,在努力。」佘祥林說,他目前還沒有成家,但顯然他已經日漸走出了那段陰影。他說,自從趙作海案一出,他一直在全程關注,希望讓記者帶去對趙作海的安慰和鼓勵。

    佘祥林的一切在重新開始。希望趙作海的明天也能。

責任編輯: 王篤若  來源:南方都市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10/0517/16702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