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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還俗的喇嘛尼瑪

那年,記得是六、七年前,洛薩(藏曆新年)期間,我去祖拉康(大昭寺)朝佛。之後,坐在儘是書籍的僧舍,讓熱氣騰騰的酥油茶驅散寒氣,與熟識多年的古修啦(僧侶)聊天。突然,古修啦告訴我,他看見喇嘛尼瑪了。次巴吉(初一)那天,在無數博巴(藏人)排著長隊緩緩靠近覺仁波切(釋迦牟尼佛像)的洪流中,驀然間,他發現喇嘛尼瑪,「穿著俗人那樣的巴扎【1】,留著俗人那樣的長髮,像俗人那樣,手裡握著一個裝滿了融化酥油的小水瓶,一點點地,挪動著腳步。」

我一下子熱淚盈眶。幾年了?這可是頭一次聽到他的確切消息啊。

「真的是他嗎?」我艱難地問到,無法接受這麼多「俗人」的說法。

「是他,我認得他,不過,我看見了他的眼神,那不是俗人的眼神。」古修啦的語氣十分肯定。

?背景

「2000年1月10日,極冷,陰雲密布,飛沙走石。」

這是我的日記。當時我是《西藏文學》的編輯,那天下午,雜誌社隸屬的西藏文聯召開全體幹部職工大會,傳達自治區黨委關於噶瑪巴出走一事的通報。大概內容是,以閉關為名的噶瑪巴於1999年12月28日晚出走,三天後,被政府派駐楚布寺的三個公安發現,區黨委緊急下達一系列重要指示,封鎖沿途,嚴控邊境,加強對三大寺【2】的管理,以防出現意外情況,同時派工作組進駐楚布寺。並告與噶瑪巴同時出走的有三人,都是楚布寺的僧侶。還說協助噶瑪巴出走的經師與國外分裂勢力素有來往,而噶瑪巴尚還年幼,容易受人教唆。

這令人震驚的消息,其意思是指噶瑪巴仁波切被裹脅而走?就像1959年達賴喇嘛出走印度,起初也被北京說成是被「叛亂分子」裹脅而走的。

通報還說,噶瑪巴的出走表明了我們和達賴分裂勢力的鬥爭已經尖銳化,出現這樣的事情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而且是有預謀、有組織的。但是,沒什麼大不了,根本不能影響和動搖我們反分裂的決心,根本不會阻擋我們即將進行的「西部大開發」計劃的實施。目前謠言很多,拉薩的,國外的,什麼BBC,美國之音,自由亞洲,都在造謠。希望廣大幹部群眾以今天的這個講話為準,不准亂傳謠言。分裂與反分裂的鬥爭已經越來越尖銳了,必須站穩立場,與黨保持步調一致。

十年前的日記,再次重讀依然如同身歷其境,記得那天冰冷的會議室中,許多博巴都低下了頭。

?生涯

被區黨委點名的噶瑪巴經師,就是喇嘛尼瑪。他早就鼎鼎有名,被稱為「沙拉尼瑪」。這是因為他最先在色拉寺出家為僧,以辯才無礙而聲名遠揚,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一臉醒目的絡腮鬍。那鬍子以及健碩的身體,使他很像過去默朗欽莫【3】上的格貴【4】喇嘛,平添幾分神威。

是1987年,還是1989年?他參加了在拉薩爆發的抗議示威,他好像被抓過,所以色拉寺不敢再留他,等於驅逐了他。可是一個今生穿上了絳紅色袈裟的人,怎能容身於紅塵之中?註定的因緣把他引向另一座寺院,那是噶瑪噶舉的主寺楚布貢巴(寺院),離拉薩不算遠。在嘉瓦噶瑪巴的十六個前世閉關修行的後山洞穴,他也隱身其中,整整三年三月又三日,獲得密法的成就。

數年後,噶瑪巴的老經師圓寂了,而寺院中,誰能勝任這一重要的職責?惟有喇嘛尼瑪。我曾見過他給噶瑪巴上課的情景,嚴肅而莊重,就佛學上的個案,反覆讓年幼的噶瑪巴與陪讀的僧人辯論。嘉瓦噶瑪巴有著與生俱來的智慧,只是他脫胎於康巴,眉宇間會流露出康巴的帥氣與傲氣,而他嘴角的一縷微笑,令喇嘛尼瑪深深折服。

另一個細節與我有關。我曾將嘉瓦仁波切(尊者達賴喇嘛)的藏文自傳《我的土地和我的人民》,以及好萊塢拍攝的《Seven Years in Tibet》的光碟,交給了喇嘛尼瑪。這是噶瑪巴要求的,一次朝拜他時,他突然俯身低問:有沒有嘉瓦仁波切的書?我訝異得睜大了眼睛;因為恰恰有一本,是我已故父親留下的,噶瑪巴是如何知道的?而喇嘛尼瑪可能是噶瑪巴最信任的人之一,還有喇嘛次旺,另一位有著不尋常故事的僧人。他倆都屬馬,我亦屬馬,我們同齡。

我相信,在噶瑪巴秘密出走這件事上,這兩位喇嘛起了很大的作用,但如果不是噶瑪巴自己的決定,誰也不可能帶走他。不足十五歲的噶瑪巴,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少年,在他的身上,相隨的是已有八百多歲甚至更多年歲的歷代噶瑪巴的偉大神識。我還相信,如果沒有包括這兩位喇嘛在內的眾人忠心耿耿地護持上師,在戒備森嚴的監控下,噶瑪巴是否走得出楚布寺一步,都是很難想像的。

總之,喇嘛次旺護駕噶瑪巴,踏上了八天八夜的逃亡之路。而喇嘛尼瑪留在寺院遮人耳目。佯裝噶瑪巴真的在閉關,他每日送餐,並在閉關房裡搖鈴擊鼓以示修法,直至終被察覺之後,他也離寺而逃。只是他不可能追隨噶瑪巴的路線了,所有關卡已被嚴密防範,他只得如大隱隱於市,藏身拉薩東邊的居民區嘎瑪貢桑,一戶過去相識的人家收留了他,但一年後,不幸被密探發現而被捕。於是傳來了他受刑的消息,傳來了他絕食的消息,已在達蘭薩拉棲身寄居的嘉瓦噶瑪巴為之呼籲,而一直對噶瑪巴懷有統戰意圖的中共當局藉此施惠,不多久,將喇嘛尼瑪釋放了。

?還俗

從被鐵絲網圍住的有形監獄,到被猶如鐵絲網一樣的昂覺(耳朵)和密(眼睛)圍住的無形監獄,這樣的事實,使得喇嘛尼瑪仍然處在囚禁當中。他已經不能返回楚布寺了。除了他,身為噶瑪巴廚師的喇嘛圖登也被開除了。短短時間裡,楚布寺發生了很大變化,曾由台灣信眾捐資的「成佛之道」停工了,粗粗修整的路面又被常年不斷的山洪沖毀了。據認得的喇嘛說,過去楚布寺每個月都有各方供養累計二十來萬,有時候還要多得多,可現在一個季度還不到兩千元,僧眾的生活變得艱難多了。

那麼,像喇嘛尼瑪,哪裡才有他的容身之處?

消息時斷時續地傳來,但都像是小道消息,我無法相信有人說喇嘛尼瑪已經娶妻成家了,可是,當聽說那是在他逃難時,收留他的人家的女兒與他結下姻緣,又覺得可信度很高,並且十分感動,古往今來所傳誦的傳奇故事都有英雄救美或佳人仗義的情節,往昔不近女色的大鬍子喇嘛尼瑪,只因小到個人、大到民族與宗教的變故,使得今生業緣多添了世俗的一環,正可謂「這輪迴之中是何等虛妄」【5】!

此乃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所言,他二十五歲時蒙難,從拉薩放逐至錯納湖畔【6】而命運逆轉,變成了一個以化緣為生的遊方僧。流亡途中,每遇不測總會有人間女子助他逢凶化吉,秘傳稱,那都是生著人間女子面貌的金剛瑜伽母,有的牧人打扮,有的服飾華美,有的年華已逝。

說到底,還俗,只不過在轉念之間。有的人,即便穿著袈裟,看似戒律護身卻護不了他的心。有的人,不得不脫下袈裟,卻有戒律永遠護住他的心。鼠目寸光的凡夫俗子怎能看得見?!

?恍如隔世

零六年的一天,在雪新村附近的火鍋店,碰見楚布寺的一位喇嘛。原諒我不說出他的名字,他以他的方式守護著逆境中的寺院實屬不易,雖然他太喜歡開玩笑了。

「你怎麼總是喇嘛尼瑪喇嘛尼瑪的?他已經有阿佳啦(代指妻子)了,」他握住我的手,樂呵呵地說。

「很想見他,」我隨口說道。

未料,居然成真:「好吧,我這就帶你去。」

居然這麼簡單。驅車向東,徑直抵達我熟悉的嘎瑪貢桑。半年前,我曾在其中的一個藏式院落住過一月有餘,怎麼就從沒遇上過據說在路邊做小買賣的喇嘛尼瑪?

寫到這,我開始覺得力不從心了。我不擅長講述久別重逢的細節。我竭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我們之間根本不是長達七年不曾見過,而是昨天還一起走過楚布寺背後高山上的轉經路。我還記得穿絳紅袈裟的他快步如飛的樣子,而眼前的他,雖然祖拉康的古修已經給我講過,「穿著俗人那樣的巴扎,留著俗人那樣的長髮」,我還是被震撼了,只不過這震撼發生在內心,表面上,我輕鬆地笑著。

他也變得愛笑了。笑得簡直是憨態可掬。他也胖了,胖得如同居家男子。喇嘛尼瑪,他像男主人一樣,把我和他的同門師弟迎入一戶普通人家。喇嘛尼瑪,他穿的巴扎是羊毛翻卷的羊皮襖,外套咖啡色的綢緞;他留的長髮攏在腦後,結成稀疏的一束;還有他的絡腮鬍,亦變成了上唇一撇鬍鬚,倒是很像桑耶寺【7】里古汝仁波切的鬍鬚。有著卓巴(牧人)血統的他,似乎又恢復了羌塘草原上綠林好漢的俠義本色。

正是洛薩期間。客廳里,四面牆上掛滿唐卡;柜子上供奉著幾幅照片:嘉瓦仁波切、班欽仁波切【8】、嘉瓦噶瑪巴、司徒仁波切【9】,酥油供燈的明亮火焰獻給他們;旁邊擺著華美的切瑪【10】。坐下來,面前的桌上則堆滿了卡塞(點心)、夏岡(風乾氂牛肉)、曲熱(奶渣)、糖果,以及酒:那是羌(青稞酒)、啤酒和拉薩時興的一種甜酒。

喇嘛尼瑪也要喝酒嗎?是的,他舉起盛滿甜酒的玻璃杯,要與我碰杯,要祝福我「扎西德勒彭松措,阿瑪帕珠貢康桑」【11】。我亦欣然應從,但就在推杯換盞的瞬間,我看見了他的眼神,如被電擊。的確,「那不是俗人的眼神」,或者說,那恰是我多年前見過的眼神,喇嘛尼瑪的眼神。

期間,一個小男孩跑進客廳,又咯咯笑著跑出去了,我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楚。喇嘛尼瑪坦然地指了指說:我的兒子。外屋傳來男男女女的說笑聲,都是喇嘛尼瑪的妻子的親戚,這天要聚會。不過,我沒有見到他的妻子。

?不是結局的結局

然而不及半年,再一次傳來了喇嘛尼瑪的消息,寥寥幾句,雖說驚人,卻不意外。我早就看出來了,喇嘛尼瑪的心在別處,所以他這麼做,我一點兒也不奇怪。只是,他竟然要用八年的時間做再次逃亡的準備,還有比這更驚心動魄的嗎?

聽說他又有了一個孩子,男孩女孩不知道。聽說當局已經放鬆對他的關注了,就像噶瑪巴出走之前,他和喇嘛次旺每次密謀都是在大吃大喝的場合,「老文君」【12】的麻辣美味似乎迷住了他們的味蕾,也迷惑了那些便衣警察的眼睛。聽說他先去過一次樟木口岸進貨,那是需要辦理邊境通行證的,中國的邊防警察有沒有再三猶豫才給他發證呢?反正他拿到證進了貨就回拉薩了,那些來自尼泊爾的日常百貨就擺在他和妻子的小店鋪里,看上去他已然安於市民生活了。聽說那些貨賣得差不多的時候,他像個忙碌而辛苦的當家男人,連鬍子也沒空刮,就急匆匆地又去樟木口岸進貨了,可是這次,他絕塵而去,一去不歸,一下子穿過了邊境線。

難道這就是結局嗎?

不是。不是。他要的結局似乎迢迢無期,充滿變數。這一次,我聽說他被滯留在了加德滿都。這也即是說,他仍然不能去達蘭薩拉,仍然不能與嘉瓦噶瑪巴團聚,至於以後有無希望也還是未知數。甚至連護送嘉瓦噶瑪巴抵達達蘭薩拉的喇嘛次旺,數年後,竟被懷疑是加拿索巴(中國間諜)而遭印度政府逐出邊境,只得遠赴更為遙遠的紐約……太複雜詭譎了,太莫名其妙了,無法想像的阻力是如此之多,即便是法王噶瑪巴也難以援手。

顯然自由,對於喇嘛尼瑪成了一種持久的折磨,粗粗一算,他被阻隔在拉薩與噶瑪巴之間的異鄉已經四年,難道需要他還用八年來做下一次逃亡的準備嗎?我的眼前出現了這樣的場景:一個男人,一個孤獨的男人,一個孤獨的圖伯特男人,一個孤獨的曾經身穿袈裟的圖伯特男人……打住。這麼描述下去的話,這層層疊加的身份會像越來越蒼老的身體,使他日漸勞累,繼而步履蹣跚。是的,他正在走著,我看見他走在一條彎曲的路上,卻不是隻身一人,簇擁著他的,影影綽綽地,有許多我見過的人:古修,阿尼(尼姑),彌那(俗人)。可我為何,一想起他的妻子和孩子,心口就疼痛難忍?

「高貴的終歸衰微,聚集的終於離分;積攢的終會枯竭。今日果然!」倉央嘉措在那輪迴中對無常的體認,如電閃雷鳴,擊中了多少眾生。

(寫於2010年冬天,選自未完成的《圖伯特護法》一書。)

注釋:

【1】巴扎:藏人的禦寒冬衣,小羊羔皮襖,毛料或綢緞罩衣,鑲錦緞的立領和斜襟,屬於傳統服裝。

【2】三大寺:指位於拉薩的藏傳佛教格魯派三大寺院: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

【3】默朗欽莫:1409年,藏傳佛教格魯派宗師宗喀巴,為紀念佛陀功德,遍召各寺院、各教派的僧眾,於藏曆新年期間,在大昭寺舉行祝福祈願的大法會——「默朗欽莫」,前後持續21天。文革被取消。後有短暫恢復,又被取消至今。

【4】格貴:負責維持僧團清規戒律的寺院執事,巡視僧紀時,隨身攜帶棍杖,俗稱「鐵棒喇嘛」。

【5】見《倉央嘉措情歌及秘傳》,民族出版社,1981年。

【6】錯納湖:在今青海省南部,是拉薩至西寧路經之地,也是青藏鐵路所經之湖。

【7】桑耶寺:位於衛藏洛嘎,即今山南地區扎囊縣雅魯藏布江北岸,全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寶俱全的寺院,建於公元8世紀。毀於文革,1980年代後重建。

【8】班欽仁波切:意為大智者,指的是十世班禪喇嘛。班禪喇嘛是藏傳佛教格魯派最重要的轉世喇嘛系統之一。

【9】司徒仁波切: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派四大法王之一,今轉世第十二代。

【10】切瑪:藏語,藏曆新年期間擺放的象徵吉祥如意的五穀豐收鬥。

【11】這是新年期間的祝福辭,大意為:多麼的吉祥如意,啊,多麼的愜意健康!

【12】老文君:是一家四川飯館,位於拉薩中學對面,至今生意不錯。

 

責任編輯: 楊秀  來源:民主中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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