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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葉新:吃飽了,撐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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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沙,喉嚨比較沙啞,聲如其人。我的演講題目本在來京之前就定好了,叫「吃飽了,撐著呢。」其實這個題目是隨便取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要講什麼。來了之後,人家都知道這個題目,就紛紛請客,讓我吃飽一點。

第一頓飯,真叫我很感動,年紀最大的97歲李銳先生,主請的何方先生,92歲。上次來吃飯,是邵燕祥先生請的,這次無論如何他要來作客,他太太為這個飯局籌備了兩個月,真的叫我很感動。快90歲的人了,發簡訊,打電話,問我有什麼要求,要請什麼人。我受寵若驚,沙葉新何能何德,能讓這些人來請我吃,我真是差點熱淚盈眶,給我太多的感動,我是他們的晚輩。

第二頓飯是中國戲劇文學學會,因為我曾經在那兒做過一次演講,叫「不為權力寫作」。他們這個協會冒著很大的風險,終於讓我這個演講得以進行,所以我也很感激他們,他們請客吃飯我不能不去,我吃得也很飽。還有每天都有叫吃飽了撐著的。

其實呢,我吃不飽,因為我生過癌病,到昨天是整整四年,把我的胃切除四分之三。所以我不是宰相的肚子,宰相的肚子可以撐船,我是個匹民的肚子,或者是文人的肚子,所以不是很大,撐不了船。文人的肚子有個特點,沉不住氣,愛發牢騷,愛發議論,情感比較激烈,說話不著邊際。

既然已經吃飽了,每天吃,所以我就發點議論,我這要說明的,因為有兩家,一家是博聞論壇,另外一家是騰訊,42個問題,要叫我回答。這裡面有個小故事,因為我在微博上寫有幾件事情我不做。序不寫,採訪不接受等等,因為我不是那麼很重要的人。寫傳記我不接受,國君要我寫傳記,到我家來了三年,我說我真的沒有那麼重要,要跟茫茫宇宙相比,我真是一個微粒。我所做的事情,並不是因為我做得了不起,而是因為這個體制的原因,有些人有種種原因不能說話,或者不能說真話而沉默。

而我呢,可能有伊斯蘭的脾氣,回族的脾氣,非要說不可。就僅僅這麼一點,說了一些很多人是由於客觀原因不便說,不能說的話,我說了。拿這些言論和自由世界相比,和西方世界相比,根本不算什麼。今天我怎麼辦呢,我就照顧各個方面,42個問題我是無法都回答的。

然後我非常希望和大家交流,我在貴州做了一次研究,他們就提起朱厚澤先生,就講到民主問題,民主這個門是要靠「擠」 的,越擠越大,不擠就糟糕了。所以我也是抱著這個態度,看我能說到什麼程度,這是第一。第二,我非常希望跟律師交流,我不是見到律師一定說律師的好話。我是拿上海的律師和北京的律師相比,北京有錚錚鐵骨的律師,相對來說比上海,比外地多一些。我想我這種估計是不會差到哪裡去的。我認識北京的一些著名律師,就是因為重慶,那個李莊,我以前從來不看這些東西。可是李莊的案子我看了將近兩個月,我才知道什麼是法律,法律對社會的重要性,法律在中國的處境,律師在中國的處境。現在就開始,我按照提綱說。

第一個問題,你從小接受穆斯林文化的薰陶是怎麼樣,又是如何接觸漢語文化的?回族這個民族,我一向認為是以外來民族為主,以伊斯蘭教為中心,和漢族和其他民族信仰伊斯蘭教的人結合的一個新民族,這是我的觀點。而且居住在大城市的回族,基本上都接受了漢族文化的影響,接受了這個強勢文化的影響。比如說姓名,我不可能講沙,沙葉新,一定是沙烏地阿拉伯、沙爾汗、穆罕默德中文譯音的第一個字,我可能叫沙爾汗,你叫「沙爾汗」就不行,你一定得叫「沙葉新」。張承志是回族,他一定原來不姓張,張是典型的漢族的姓。所以說我基本是接受了漢民族的文化長大、學習獲得知識的一個少數民族。

我雖然是回族,但是我對回族真的是不了解,直到我腦子裡一片空虛的時候,在什麼時候呢?我再也不信仰共產主義,我再也不崇拜領袖的時候,我就覺得我很空虛。那個時候已經是五六十歲了,我就開始進教堂,叫主麻,後天就是主麻,我就去禮拜。我就想體會一下有宗教信仰的人,他對生活怎麼認識,對政治怎麼看法,人與人之間又和其他無信仰的人,或者和無神論者有什麼區別,我很虔誠,去做禮拜。後天又準備到牛街去,也想做個禮拜,所以我自認為是個文化穆/斯/林,還不是很百分之百的穆/斯/林。有一年,我在甘肅參加伊斯蘭教歷史文化國際研討會,我也講到這裡,我說我們的回族,我們的伊斯蘭,不要讓人感到是懼怕、是恐怖的,我說那就糟糕了。不讓其他民族說「不」,那也糟糕了。

北京一個阿訇,鬍子很長,一看就是我們回族人,他把我拉到後面來。他說我跟你說個原因,因為回族吃牛羊肉。牛羊肉是補腎,腎氣足那就火氣大,他說得很嚴肅。但是我想肯定問題不是這麼簡單,我覺得和我們的文化有關係,凡是看過伊斯蘭教的,看過《可蘭經》的,你們一定會找出其中的原因,這個我就不說了。

第二個,我洗冷水澡。因為我1954年是腦膜炎,很快就考大學,考取了,我知道學業一定很繁重,像我這樣體質的,得過腦炎的人,很難擔負大學繁重的學業。那時候我非常喜歡契訶夫,俄國的大文學家契訶夫,契訶夫我實在太愛他了。什麼叫雅致,什麼叫莊重,什麼叫幽默。我覺得俄國所有的作家當中,我最崇拜他。他有一句話讓我終身受益,叫「寒冷使人堅強」。我就開始洗冷水澡,一洗洗了一輩子,洗到我四年以前進病房開刀之前的那一天。開刀之後就不能洗了,我覺得洗冷水澡對我終身有益,就是使你堅強,使你堅持。所以我生腦炎沒死,害癌病沒死,我覺得跟洗冷水澡,加強自己的意志是有一定的關係。假如朋友有興趣的話,我建議他們洗冷水澡。不只我一個人洗,馬約翰就洗,清華大學的體育教授,冬天都穿短褲的,很能洗冷水澡。

你為什麼考華東師大?不考華東師大,我現在讀不了大學。我是回族,那時候考大學回族可以加5分。加五分可不得了啊,加一分就淘汰很多人。我第一志願是北京大學文學系,第二志願是北京大學歷史系。第三個志願是南開大學。華東師範大學是我第12個志願的最後一個志願,當時讀大學可以選擇12個志願。幸虧我是回族加了5分,不加5分說不定我讀不上大學。但是我並不認為我讀華東師範大學,第12志願就感到羞恥,我非常感謝這個大學。

順便說一下,北大是我很嚮往的地方,而現在又是另外一碼事,他的校長很有名,你我都知道,這個且不去說了。北大校慶一百周年,要寫蔡元培這個戲,就說到蘇叔陽,北京的一個劇作家。蘇叔陽說,找上海沙葉新,就找到我,來了一個北京大學一百周年校慶組委會的委員、一個數學教授到我家裡來,請我寫。我感到非常振奮,有些創作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呀,這樣的題材,蔡元培,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上一千年選了一百個著名的人物,中國就有蔡元培。他去世之後叫「當代聖人」。問我,你有什麼要求吧?我聽不懂,問了三次你有什麼要求吧。我說,沒有什麼要求啊,我非常感謝,能有這樣的創作機會。後來我才知道,問我要多少錢。我也沒講,我就指了一個一萬、十萬、一百萬。我說,我不要,一分錢不要。能給我個機會,我當初考北京大學沒考取,現在我能寫北京大學的校長,我還能要錢?不要錢。你是不是想做一個名譽教授,你寫好之後能作一個名譽教授。我說,為了一個戲獲得名譽教授的稱號是不名譽的,我也沒要教授。我真的很想有生之年,能讓我到北京大學聽一堂課、兩堂課來圓我青年時期的夢,我就非常高興了。

後來這個戲由於種種原因,首先是在香港演,我不敢說轟動一時,非常受歡迎。先後得了三個獎,一個是南京大學所主持的有11個高校的文科主任或者教授評的叫「學院獎」,一共11票,我獲得10票。中國戲劇文學協會也想給我發獎,因為我是個敏感人物,專門到江蘇來,什麼人都可以給獎,就是不能給沙葉新,為什麼?就是不讓我出名。我怎麼能靠這個出名,總是因為你們讓我出名,你越禁我越出名。結果還說千萬不要告訴沙葉新,就偷偷摸摸地虛偽,真是很那個。因此這個學院獎的授獎大會,由於我的原因受到牽連,在國內無法舉行這個授獎儀式。假如你在南京大學要舉行這樣的會,當代文學基地的基金,這個我不知道,好像由教育部撥款,那就給你取消了。

北京的中國戲劇文學協會的會長,知道我的戲「江青和她的丈夫們」在香港首演,最後落幕的時候,他要求給他十分鐘,把蔡元培那個戲的獎金從北京帶到香港發給我。這就叫我很高興。不是因為我得獎,而是我這個戲有一定質量,對得起北大,對得起蔡元培先生。而且我相信這個戲一定會在國內演出,尤其我昨天聽到這兒的好消息(指薄被立案審查——編者按),我覺得中國的民主步伐將要大踏步地向前,因為我是個樂觀主義者。我跳著說,我的恩師叫黃佐臨,上海人民藝術劇院的院長。我是第三任,第一任是夏衍,文化部部長。第二代是黃佐臨,第三代是我,這一代不如一代。他們倆人從人品、從學養,我真是不好和他們比的,但是我有幸能遇到。

我那時候寫蔡元培,叫「幸遇先生蔡」,這是北大最初的校歌當中的一句,歌詞是大曲家,蘇州人吳梅寫的,叫「幸遇先生蔡」,這是中國的古文,經常詞序會那樣的。我是「幸遇先生黃」,父母養了我,在我的生活道路上遇見誰是至關重要的,或者說完全改變你的人生。因為在這之前也寫了一篇轟動一時的文章。六十年代,我寫了《審美的鼻子如何指向德彪西》,德彪西是誰呢?是法國印象派的大作曲家。當年上海音樂學院出了他一本書,叫《克勞斯先生》,一個設想的人物,其實是個音樂隨筆。出版社有內容提要,說這本書德彪西有很多精闢的見解,姚文元看見了,說他是個資產階級音樂家,怎麼可能有精闢的見解呢?只有腐朽的見解。可是我不知道,我就寫了一篇文章,就不服姚文元的文章,第一次跟姚文元打筆仗就是六十年代。

《審美的鼻子如何指向德彪西》,寫了一萬字。賀綠汀先生堅信沙葉新是從法國回來的,是留學搞音樂的,他跟我們的黃佐臨是鄰居,有一次講《文匯報》批判姚文元這篇文章的沙葉新是何許人?佐臨先生就笑了,他是我們劇院的小青年,賀先生就一定要見我。就在這種時候,世人皆欲殺的時候,佐臨先生吾意獨憐才,把我收到劇院裡面來,這真的不容易。今天吃飯的時候我就講到佐臨先生的為人,他的學養,我真的感謝佐臨先生改變了我。這樣我才到了上海人民藝術劇院。

我講文革之後八十年代我的思想變化,文革當中我也跟所有的人一樣,或者大部分人一樣,非常非常崇敬毛澤東。我把毛澤東沒有發表的文章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在筆電上。除了沒有把毛主席像章別在我肉上面之外,我覺得我的崇拜已經到了極點了。你怎麼能說毛澤東一句不好的話,或者甚至懷疑他的話。一直到現在,說毛澤東是政治上大流氓,生活上大流氓。這馬上就要公開,楊開慧給她一個閨中密友信上講的,這樣的一個跳躍對我來講是很痛苦的,這個過程已經過去了。可是在當時,我真是唱紅掃黑的一分子,每天唱紅歌嘛,一天要唱幾次,吃飯要唱嘛。還有跳舞,那時候還有紅舞,我媽都去跳舞,在郵政局門口跳舞,整個地瘋狂。可是林彪爆炸使我感覺到毛澤東不是神。

你不是洞察一切嘛,在你邊上這個人,他都不跟著你,就像王立軍這次跟薄熙來一樣。一個警局長可能自己連私安都沒有,怎麼搞公安呢。他跑到美領館去了。這個事情類似在文革當中林彪的出逃,但是林彪的事情還不是最後定論。而且林彪的材料越來越多之後,這裡面還有很多文章,我只是拿當時的結論來講他。王立軍的事情才三個月吧,三個月了,處理得這麼快,開始有初步結論,這是很不容易的事,這也是社會的進步。

第二,我覺得文革完全是鬧劇。四人幫倒台之後,我還是用當時的政治術語,是四人幫還是五人幫,現在還沒有最後確認,我認為是五人幫,幫主就是毛澤東。熱情勃發,十年是我最好的青春年華,只有幾個樣板戲,什麼都沒有,每天唱樣板戲。我的女兒叫什麼名字知道嗎?叫沙智紅,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紅燈記,八個樣板戲,我女兒占了三。你說崇拜不崇拜,就是這個程度。所以我現在非常能理解重慶唱紅的那些人。當然這裡面有兩種,一種是真誠地擁護毛主席,這種人我尊重他。只要他不是虛偽,不是虛假,不是為了要奪取更大的權力。他真的是感受到毛不落的陽光照到他身上很溫暖,這種人我很尊重。

我覺得有相當大的一批人,是因為他童年的時候、少年的時候、青年的時候、中年的時候,唱這些歌會回憶起當時那種單純的美好歲月。我講的美好不是生活當中。第三種人,唱紅歌是為了對現實不滿,因為現在貧富不均,這些社會現象大家都知道了。把這些理想投寄到以往的年代。所以我都對他們理解,但是和薄熙來完全不一樣。「重慶事件」一出現之後我就發微博,那時候還沒有結論呢,我就挺溫,對薄熙來就批評。有人說我,你落井下石。我說我三年之前,薄熙來還沒有落井呢,我就投石了。說我拍溫家寶的馬屁,我說五年之前就開始挺溫了嘛。我在香港做了一個演講,題目叫「我在香港學習溫家寶同志的講話」,在香港中文大學做的。我是故意起這個名字,有點肉麻,我就開始挺溫,一直到現在。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律師文摘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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