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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橋:在美國兩次小經歷卻是中國稀有的

—我所經歷過的兩件小事

作者:
反省和寬恕固然能在精神上提高自己,但是由反省和寬恕而產生的道德優越感,卻是一種錯覺。

美國華盛頓的方尖碑

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年後,我回國探親觀光。當然,中國大變樣了,很多地方只存在於夢中了。特別明顯的是,舊日的朋友突然都變富了,似乎每個人都有幾套房,每個人都有幾種「來錢」的方式。我這樣在美國十幾年如一日,一天不停地上班,每個月收到一張薪水支票的受薪階級,就顯得比較寒酸。有好朋友認真地為我遺憾,真想不到二十年前的出國這步棋竟是錯的,如果留在國內,憑我的能力和努力,不會是現在這樣的光景。在美國度過這二十年,其實不值。

每每聽到這樣好心的話,我不知回答什麽,於是什麽也不說。我心裡想說的是,人生在世,最寶貴的是經歷,而在美國生活二十年的有些經歷,是我在中國永遠也不會有的。正是這種經歷,改變了自己,是生活所最寶貴的。可這是些什麽經歷呢?說出來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平淡,簡直不值一提。就像我們分分秒秒在呼吸的空氣,那是對我們的生命最重要最寶貴最須臾不可缺少的,可是說出來沒人會覺得空氣比房子汽車和股票存款更有價值。

那是些什麽樣的經歷呢?我舉兩個小小的例子。

第一個例子。為了年輕人聽懂這個小故事,先得介紹一下文革的歷史背景。在1966年文革初起時,我們這些中學生以家庭出身而劃分為階級鬥爭的陣營,我這樣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人,屬於地富反壞右等七類,時稱「黑七類」,其他工農和革命幹部家庭的學生,時稱「紅五類」。紅五類組成紅衞兵,鬥爭校長老師和黑七類的學生,使用語言暴力和其他殘酷的虐待,有些老師因此而自殺,有些黑七類學生和教師因此留下終身的身體和心理傷害。對於我這樣親歷過的黑七類來說,這是非常可怕的夢魘般的經歷,時稱「紅色恐怖」時期。

很多年後,我在美國的一個社區大學裡,為了給一位同學解釋為什麽我沒有中學畢業證書,不得不講到文革初中國大中學校全部停課鬧革命的情況,不由自主地講了我在那個時期遭受紅衞兵恐嚇、威脅、咒罵,被批鬥被監管的經歷,以及其他師生被罵被打甚至被逼得自殺。美國人無論如何無法想像也無法理解這種事情怎麽可能發生,幾個人聽得目瞪口呆。有一位老師,是一個老太太,也默默地聽著。我講完後,她來到我面前,說了一句:「I am sorry,我們以前不知道這些事情。」然後她說了一段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話。

她說,你是幸運的。上帝待你很好,讓你出生在這個家庭里,你受到了別人的虐待,沒有讓你生在另外一種家庭,你就會成為紅衞兵,你就會去打罵你的老師,你的同學,傷害他們,甚至逼得他們自殺。那樣的話,今天的你就會非常內疚,非常悔恨自己。你回頭想,不是很幸運嗎?

這樣的思路,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不可能這樣想。但是,我一聽就領會了。我知道這位老師是基督徒,基督徒的愛憎觀和我出生長大的地方不一樣,但是我能理解。這位老師隨後的一句話就更出乎我意料了。她說,你應該找一個機會,讓虐待過你的同學能夠有機會向你表示道歉。

這是什麽意思,我後來想了又想。當年迫害過我的同學,他們現在是否反省,是否後悔,是否因當年的行為而感到痛苦,我從來也沒有想過。我只知道,當年的恐怖給我留下了一生也沒有徹底擺脫的心理傷害,多少年後還會在半夜夢中驚醒。我為什麽要去考慮他們是不是歉疚後悔,他們願不願意道歉是他們的事情,我還沒想好是不是要接受這遲到了幾十年的道歉,我為什麽要為他們提供道歉的機會呢?

這些問題,讓我想了十幾年。我和我的中學同學這樣的普通人,缺乏對生命尊嚴至高無上的尊重,我們活得沒尊嚴,因為我們精神上沒擔當。我們做事不敢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惡劣的行為都是因為不需要為這種行為負責的社會環境,就像當年紅衞兵的暴行,那是因為政治形勢使得紅衞兵不需要為自己的個人行為負責。當我們做錯了的時候,我們的文化中缺少有尊嚴地認錯和道歉的方式。再往前想一步,我想到,我們的教養中,甚至缺少有尊嚴地接受他人道歉的文化。

我終於想通了,我的美國老師,這位老太太是對的。當年遭受迫害,相比紅衞兵迫害他人,我是更幸運的,但這並沒有使得我站在道德高地上。在文革中,在文革後,我也做錯過很多事情,我也喊過「打倒」的口號,我也相信過階級鬥爭是社會進步的動力。在反省了自己曾經的愚昧後,原諒和寬恕是自然而然的結論。在沉痛地反省了以後,我原諒了自己,也原諒了當初惡劣虐待過我的人。

多年後,我回國探親,中學同學為我聚會,當初迫害過我的一位紅衞兵同學慎重其事地向我道歉,那時我事先想過我該說什麽了。我回答說,我已經原諒你了。我已經原諒了當初迫害過我的所有人。

可是,反省和寬恕固然能在精神上提高自己,但是由反省和寬恕而產生的道德優越感,卻是一種錯覺。這就要說到我的另一個小小的經歷。

我在美國曾經住過一個地方,周圍有很多猶太人。有一對猶太老夫婦,一度來往較多,常約了在一起吃飯聊天。這樣年齡的猶太人,幾乎都有家人或者認識的親友遭受過納粹德國的迫害。當然,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從來沒有談過這些令人痛苦的歷史。

有一次吃飯聊天的時候,我們談起了寵物。養狗養貓在美國是極其普遍的事情,貓和狗的品種在美國也是應有盡有,這方面的知識通常是聊天的一個好題材。說起喜歡什麽樣的狗和貓,我不經意地講了一句:我喜歡德國牧羊犬

養狗的人公認,德國牧羊犬確實是最好的狗之一,在美國也是最為昂貴的狗。此話一出,我馬上發現,兩位猶太老人一聲不吭,保持著長時間的沉默。

我明白了,我無意中觸及了猶太人的一個傷口。當納粹在歐洲把猶太人圍捕送往死亡集中營的時候,納粹們手上牽著的,就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狗,德國牧羊犬。

70年過去了,對於世界上其他人,德國牧羊犬只不過就是一種優良品種的狗,和拉布拉多犬和中國松獅狗差不多,屬於比較好的狗種,但是對於猶太人來說,這是一種慘痛的記憶,它引起的恐怖和恥辱難以言說,無論過了多久,這種痛苦不會消失。

兩位猶太老人的沉默讓我意識到,無論我們怎樣設身處地想像,無論我們自以為有怎樣的同理心、同情心,無論我們願意為他人尋求公正和正義而付出怎樣的努力,我們都無法替代受害者親身經歷的苦難。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比較善良的人,我能理解別人的苦難,尊重別人的苦難,這個小小的經歷,卻讓我認識到自己的平庸卑微,永遠也做不到像特雷莎修女那樣,把他人的苦難化於自己的生命之中。

我相信,如果我一直生活在中國,大概不會有這樣微不足道然而卻改變了我內心的小小經歷。就是這樣的經歷,讓我常常從外部像一個他人一樣來觀看自己。對我來說,這是生活在美國和生活在中國最大的不同地方。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東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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