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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崖人生:泛亞投資者群像

大多數泛亞投資者都經歷過這樣一個分水嶺——在某一時刻,他們的生活戛然而止,舊有的人生軌跡和未來的理想藍圖不復存在,如同走到了斷崖邊,前方再無路可尋;同時,身後一道閘門迅速而沉重地落下,砸出一聲巨響,那是對過往生活的道別。

2015年7月6日是李露的分水嶺,那天她懷著一絲希望,走進了位於昆明市滇池路的泛亞交易所,她的目的是取回自己存於泛亞帳戶中的140萬元。

混亂的交易所里,擠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投資者,有人癱倒在地,有人背著孩子哭喊,有人推搡著泛亞員工,有人在雲南省金融辦的工作人員面前跪下,也有人直直地站著,眼神空洞,一言不發。李露的希望就在這嘈雜中熄滅了,甚至少有人注意到她,人們有各自的悲哀與不幸,誰都沒有資格聲稱自己是最悽慘的那一個。

這是一場遍及全國的災難。泛亞的全稱是「昆明泛亞有色金屬交易所股份有限公司」,號稱全球最大的稀有金屬交易所,也是國內客戶資產管理規模最大的現貨交易所。2011年成立後四年間迅速擴張,至少22萬投資者被吸引參與,涉及資金達400多億人民幣。但最終顯示,這不過是一個局,投資者們絕大多數都將血本無歸。

不經意間闖入

李露是山西太原人,泛亞董事長單九良也是山西太原人。或許是出於對老鄉的信任,儘管山西距離雲南數千公里,但這裡有很大一個泛亞投資者群體。

在泛亞危機爆發之前,李露過著一種西式的生活。53歲的她,身材與皮膚均保養得當,在太原經營著一家收入頗豐的服裝店,和丈夫之間財務獨立。她對奢侈品感興趣,收集了許多名牌包和手錶,用她自己的話——「喜歡精緻的東西」。

李露每年都要出國旅遊,但面對移民國外的朋友,她總會忍不住開玩笑道:「你們不愛國,美國護照有什麼好?」戲謔之中也有認真的成分。她深信,在中國,通過個人的努力也能積累下財富,並享受不亞於美國的優渥生活。

相較之下,另一位投資者譚燕的積累之路,則是典型受薪階級的縮影。1989年兒子出生時,夫妻二人只有500元積蓄,「正好生孩子住院押金就要交五百塊錢。如果要交六百塊錢我就不夠了。」

譚燕今年50歲,是太原一家國有煤炭企業的辦公室職員,屬於大眾眼中「穩定」的工作,每月薪酬兩三千元。譚燕的丈夫早年與人合夥做長途運輸,收入有一單沒一單。

領著小老百姓能湊合度日的薪資,譚燕保守而現實,沒有奢侈的追求,做著最普通的夢——攢下一筆錢,給兒子買房娶媳婦。為了實現這個計劃,譚燕逛街從不進品牌店,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商家斷碼的特價貨。二十年來,夫妻二人一共省下40萬,再加上賣掉舊房子所得的60萬。

100萬,足夠給兒子買一套新房子了,「完成我做母親的任務。」譚燕想。

當譚燕朝著自己樸素的未來緩緩邁步時,距離太原不遠的山西一個小城裡,老黨員馬建國也在為兒子的事情憂心。

馬建國71歲,有48年黨齡,退休之前曾任信訪辦主任,他相信自己在這一位置上是稱職的。「我會審查維權者的問題,需要找哪個單位協調我就找哪個,有人推脫,我該批評就批評;還有一些更大的事,我就親自搞調查,你有什麼冤屈,我直接上報給市委副書記,他也很支持我,我跟公檢法聯繫,大部分問題都能解決。」

在這座四線城市,每月四五千元的退休金足以讓馬建國過得舒適。但2013年12月,馬建國的兒子不幸遭遇車禍,第一次手術中,為了固定受創的骨骼,兒子的左腿內被植入了鋼板。待恢復之後,還要進行二次手術,以將鋼板取出。

為了這第二次手術,馬建國準備了19萬。「公務員的工資也不高,我個人非常反對吃喝貪占,從來不做這些。所以我只有這麼多錢,這是我一生的積蓄。」

2014年6月的一天,馬建國遇見了在公園裡做宣傳的泛亞人員。泛亞推出一個叫「日金寶」的活期理財產品。宣傳中,該產品「保本保息,資金隨進隨出」。

「日金寶」的原理是,日金寶的委託方為有色金屬貨物的購買方,受託方則是日金寶投資者。投資者購買日金寶理財產品,也就是為委託方墊付貨款,委託方則按日給投資者支付一定利息(資金自申購成功日起每天有萬分之三點七五的收益),並在約定時間購買貨物償還本金。

「一開始我還不大相信,就把他們的資料拿回家研究。」馬建國說。

與外界的偏見不同,泛亞投資人在過往的理財經歷中,大都極為謹慎。雖然也存在刷信用卡投資泛亞賺取利差的個例,但吸引大量投資人的不只是13.68%的年化收益率,而是泛亞對資金隨進隨出的承諾,以及地方政府背書所帶來的安全性保證。正如泛亞宣傳網頁上所說的那樣——「適合人群:風險偏好低,用於資產管理的時間有限,希望獲得穩定收益的投資者。」

在泛亞之前,馬建國從未參與過股市、理財產品和小額貸款。但是在研究過泛亞的宣傳資料,並在網上搜索之後,他放下了戒心。

由於泛亞向投資者承諾「保本保息,資金可以隨進隨出」,馬建國放心地將準備給兒子做二次手術的19萬元逐次投入其中。

同一單元樓的幾個鄰居亦曾向馬建國諮詢過泛亞的安全性,這位熱心的退休老幹部告訴他們:「行,這是國家搞的,還有政府的紅頭文件,合規合法,國家支持,中央電視台也播放過。」

「這樣就忽悠了好幾個人進去,我心裡也很難受。」馬建國事後懊悔道。

譚燕的理財之路更可謂步步謹慎,如履薄冰。這個天性膽小的女人冒過的最大一次險,是在2007年拿5萬塊錢衝進了炒基金的大軍里,沒過幾天,看見走勢圖下行,她又急急忙忙地將錢撤了出來,賠了一萬多。「當時就發誓,以後凡是冒險的活兒我都不幹了。」

從此以後,家裡的錢譚燕只在銀行存定期。直到2013年5月,她經朋友介紹接觸到了泛亞。泛亞在太原的授權服務機構業務員熱心地邀請她去聽幾堂課。「幾千人,會場滿滿的。感覺什麼手續都有,政府那麼大的印章,覺得挺正規的。這個盤子這麼大,它怎麼能是一個陷阱呢?」

一開始,膽小的譚燕只往裡放了兩萬元,在確定了資金可以隨進隨出後,看著利息一天天地進帳,她遂將到期的銀行存款逐一轉入泛亞帳戶中。每月3000元工資一到手,她便先轉2500,自己只留500元用作一個月的花銷。「多放一天就多一天的利息,就是這樣的心態」。

2015年2月,譚燕將賣房所得的60萬元也存進了泛亞帳戶中。

李露則是在銀行里接觸到泛亞的。泛亞的推廣渠道鋪設甚廣,與諸多銀行均簽署了《聯合市場推廣協議》。許多投資者都曾反映,有泛亞人員入駐銀行營業大廳,發放宣傳材料,辦理開戶手續。

李露也自認為在理財方面是個膽小的人。「有人給我推薦(年化收益率)18%的,那種小額貸款公司的,我不敢做。」

但泛亞的業務員說服了她,「他讓我看紅頭文件,我就相信了他們說的政府監管。」李露先投了70萬元到泛亞帳戶里。

許久以後,當上述這些人聚在一起,商量著如何討回自己的財富時,他們也曾回首思考究竟是什麼牽著自己走進了這個困局,他們在自己製作的申訴材料中總結道:政府紅頭文件支持+官方媒體宣傳+行業部門領導出面讚揚+國有銀行代為推銷。

崩潰來臨

2015年過年後,一絲不安全感始終縈繞著施鞏。36歲的施鞏,受過良好的教育,思維敏捷、清晰。大學畢業之後,他來到太原打工。「三天吃一袋方便麵、兩個饅頭的日子我有過,露宿街頭的日子我也有過,有時晚上不知道去哪兒落腳,因為我不是太原人。」最終,他靠房地產生意起家,積累了令人羨慕的身家。

多年來,施鞏保持著一個習慣,每年過年之後,他會重新審視自己的資產配置。「我在泛亞的資產比例過高,我對它不了解。」他坦承。

他的泛亞帳戶中有550萬。「為什麼我這個階層的人會進入泛亞?因為2012年以來,幹什麼都不好,風險多,賠錢。所以我們就想找一個不投資、穩妥的渠道去保護勝利果實。一開始我們是做銀行理財,但利率非常低,生活成本又這麼高。」

2014年6月,施鞏經朋友介紹,得知了泛亞。13.68%的年化收益率,在施鞏看來並不離譜。「社會上一半的融資詐騙,多數是以利誘惑——給你20%、30%、40%,泛亞不是——它給了一個理財產品的高限,這對於我們經商投資的人而言,不高。」他隨即又強調了一遍:「很不高。」

儘管如此,謹慎的他還是請教了銀行的朋友,朋友告訴他,13.68%幾乎是理財的高限,「略微糙了一點,你多操點心。」朋友說。

「那意思就是,一旦有負面的報導,趕快撤。」施鞏說。

然而,施鞏並沒能及時看到泛亞的負面信息。2014年11月19日,雲南證監局曾在其官網的一篇動態發布當中表示,泛亞有色金屬交易所風險巨大,但這一消息在當天下午即從證監局官網上消失。在施鞏事後看來,這顯然是泛亞的一次滅火行動。「它充分了解媒體的重要性」,施鞏將之形容為一種「殘忍的精明」。

即便意識到了自己在泛亞的資產比例過高,施鞏最終還是沒有選擇撤離。他曾向身邊其他投資泛亞的朋友提出自己的疑慮,「他們通過泛亞的高管打聽,對我說,你放心吧!絕對沒有問題,比存到銀行還保險呢。」

3個月後,當施鞏再想撤出資金時,卻發現自己已經走不了了。「完啦!」他心想。

2015年4月,泛亞出現兌付危機,投資者們的錢已無法取出,但彼時正因腰椎間盤突出而住院的李露對此並不知曉。及至2015年5月,當兌付危機進一步發酵,泛亞居然還以「交易所成立4周年,回饋新老客戶」為噱頭,將投資年化收益率提至14.23%,以期吸引更多人進入,延緩危機的全面爆發。

直到此時,李露對發生的一切仍毫不知情,機構的業務員非但未將實情告知她,反而以本月利息更高為餌,再次誘使李露向泛亞帳戶轉入了70萬元。

5月底,李露終於知道泛亞的情況,她瘋狂地聯繫機構業務員,「天天逼他」,她的律師丈夫此時也出面「威脅」當地機構經理。

「就這樣,陸陸續續地出了一些錢,開始每次3萬、5萬的,後來越來越少,變成了一千、五百,有的時候出一百,最低的一次出了86元。」如同一個被越擰越緊的水龍頭,每一滴流出的水都是奢侈的。

進入7月份,這個吝嗇的水龍頭終於被徹底擰死,李露再也拿不到一分錢了。140萬,並不至於讓原本生活優渥的她跌入谷底,「是的,我還有些積蓄,是的,我沒有把錢都放在一個籃子裡」,可她仍像個失去了一切的窮人,痛苦極了,「我這個錢掙得和別人不一樣,太辛苦太辛苦了。」腰椎每一次撕心裂肺地痛都在提醒她,這些錢的意義。

心態上的挫敗則更為徹底,「我現在都不敢想,我過去居然會花一兩萬去買一個包,想都不敢想。再也不敢理財了,人民幣就是貶值我也認了。」

她變得多疑而敏感,「我膽小到什麼程度,銀行(年化收益率)4.5%的理財我都不敢做。」一接到電話銷售,對方剛說一句「您好」,她便急不可耐地破口大罵「騙子!騙子!」

譚燕則在2015年6月,發現無法從泛亞帳戶里取出錢了,但她不敢告訴丈夫。一直到8月10日,丈夫為兒子選中了一套房子,打算出手買下,譚燕終於瞞不住了,將實情全盤托出。「那是我們兩個人的全部,真是身家性命全放進去了。」

她的丈夫性格內向,一直沉默。「他沒吭氣,他確實看上那個房子了。」

2015年8月19日早晨,和平時一樣,手機鬧鐘響了。譚燕醒來,發現丈夫的臉發黑,已經沒有了氣息。

「急性心肌梗死,他從來沒有這個病史。」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是被氣死的。

這個膽小的女人全面崩潰了,她一生小心謹慎,如履薄冰,用盡全部力氣,以期讓脆弱的家庭方舟避開航路上每個暗礁。現在,竟因為自己的過失,這艘船徹底傾覆了—兒子的房子沒有了,丈夫也沒有了。

煤炭行業近年來不景氣,她和兒子所供職的國企陷入了無法開支的境地。而家中所有的積蓄都在泛亞的帳戶里。丈夫的喪葬費,還得依靠朋友借錢籌措。

到了2015年12月,譚燕已經流不出眼淚了,人們只能從她擰成一團的表情判斷,這個女人在哭。最初的痛苦和悲傷已經被刻骨銘心的仇恨所取代,「我一定要要回這個錢,要不回來我就去搶,就算殺人我也要搶回來。」

她歇斯底里地咒罵,罵泛亞、罵銀行、罵體制。「對不起死者,對不起活人。」這是她在罵自己。

同樣感到對不起活人的,還有馬建國。兒子身體裡的鋼板日漸壓迫著坐骨神經,但他卻毫無辦法,「弄不好要癱瘓」。他已經拜託老戰友在北京聯繫好了一家醫院,可是他早已準備好的手術費卻被套在泛亞困局之中,這令他心焦不已。他在網上頻頻撰文譴責泛亞和政府,但他卻堅決拒絕外國媒體的採訪,「這是中國自己的事」。

「一夜回到民國前,」施鞏形容自己的處境,「比解放前還痛。」他欠下了一大筆外債,現在,他必須一邊運作自己的企業,一邊去給別的僱主打工。「我需要去為別人打工來支撐自己的小企業,一旦我的企業垮了,我的員工就只能另謀他路。」

令他感到詫異的是,即便危機到了如此地步,一些泛亞機構仍在吸金。

2015年5月的某一天,施鞏前往太原當地的機構討要資金。當他看到仍有不知情的人準備開戶存錢,便主動將實情告知。一位客戶經理見狀將他拉到一旁,「施總啊,你最好能介紹新客戶進來,你要是不能介紹客戶吧,就不要管別人把錢存進來,他們的錢不進來,你們的錢怎麼出得去呢?」

施鞏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仿佛在看一個怪物。

屢戰屢敗的維權

葉強發現自己沒錢了,對他而言,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他已經4個月沒有給員工發放工資了,公司的暖氣費也在拖欠著,更令他深受刺激的是,自己居然連孩子的學費都交不起。

半年前,即便用最嚴苛的標準衡量,葉強也是一個無可爭議的有錢人。他的公司是山西的第一批小額貸款公司,家大業大。

半年後,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剃了多少次光頭,不如此,則無法掩飾失控生長的白髮,他今年只有32歲。這半年以來,他很少能在凌晨兩點前入睡,「無論多累,都睡不著」。

葉強的身份非常尷尬,一方面,他是受害極深的投資人,他的整個家族在泛亞投入了6000多萬,其中有他自己的1000多萬,其餘的是父輩叔伯們一輩子的心血;而另一方面,他同時是一名泛亞授權合作機構的法人,這意味著,有許多投資人通過他的機構,將錢交給了泛亞。這些人是他的客戶,而他們此刻血本無歸。這筆帳,難免會被算在葉強頭上。

經營小額貸款多年的葉強,從未覺得泛亞的年化收益率是個問題。「13%、14%左右的利息,按民間說法,才一分多一點,是一個合理的範圍。現在民間放貸二分、三分再正常不過了。」

直到2014年之前,葉強的小貸業務都較為順利。因此他並沒有將太多的精力和資金投入泛亞之中。進入2014年之後,受經濟下行影響,全國範圍內小貸公司業務規模明顯下滑,虧損的情況大量出現。

「小貸說白了,就是換錢給實體經濟。實體經濟要是不好了,小貸就不好做了。在山西,就是煤礦的原因。」葉強說。

面對嚴酷的行業形勢,葉強萌生了退意,於是他陸續將小貸業務中的資金撤出,轉入泛亞之中。「我們是堅信這個東西沒有問題,才會把身家性命放在裡面。」

即便發生了兌付危機之後,葉強仍覺得這不是一個難題。「作為金融行業而言,擠兌是難免的,偶爾發生一次是正常的。因為當時中國股市比較火爆,錢肯定是往錢多的地方跑。」

當兌付危機持續到6月份時,葉強開始感到焦慮,考慮到客戶將面臨「能進去,出不來」的情況,他的機構決定停止新開帳戶。然而,一些投資者在被婉拒之後,仍堅持前往另外一家機構開戶。

當危機持續了半年之後,葉強和全國各地的機構都面臨著巨大的困境與壓力。從6月開始,便有知情的客戶開始向他討要資金,「每天都有,一直持續到現在,不間斷。」他開始受到威脅,「如果不解決,我不活,你也不用活」,一位客戶對他說。

「我內疚得不行,我理解客戶所有的行為。」葉強說。

迫於壓力,葉強只得舉債接盤,「我舉債大概700多萬去幫客戶。我的錢進,他的錢出。挨個解決,到後面就解決不動了,因為我的資金也全在(泛亞)裡面,現在已經彈盡糧絕了。」

許多機構法人都有過類似的接盤經歷,甚至有人被憤怒的客戶限制人身自由或遭到毆打。

無奈之下,葉強和全國數十家機構的法人於2015年9月前往昆明泛亞交易所,「我們不知道該如何往下走了」。

「說是開會,其實相當於跟大家通報一下」,在會上,泛亞向眾機構負責人提出了「債轉股」方案,「當時得到的回覆非常驚人,交易所就攤牌了——就說『我們沒有辦法了』。」

泛亞希望合作機構能夠安撫投資人,使其接受「債轉股」方案,但是參會的機構負責人們普遍不願意。「當時機構(負責人)都懵了,當場就有掀桌子的。我也懵了,怎麼可以往股票這個方向去,那個風險,作為普通投資人來說,是完全無法抵抗的。這完全背離了泛亞原來承諾的『無風險』。」

這次會議讓葉強斷送了希望,他當即從昆明乘機飛往北京,加入1000多名來自全國各地的投資者,於2015年9月21日在證監會門外發起維權活動,要求清算泛亞。正是這一次維權活動,使得泛亞危機在媒體上得到了大規模曝光。

其實自2015年7月以來,全國各地便陸續發生了多起不同規模的泛亞投資者維權活動。

李露7月從昆明回來之後,便立刻投入了維權之中。通過在昆明與各地投資人建立的聯繫,她發起了全國聯名報案,在此後的歷次全國協同行動中,她一直負責與各地代表的聯絡。

操辦完丈夫的葬禮,譚燕每天來到太原的泛亞授權合作機構里痛哭,逐漸認識了一些本地的投資人。眾人決定將當地的受害者聯合起來,進行維權。他們逼迫著機構交出客戶名單,然後開始逐一聯繫。

「分給我200人名單,我就在家裡不停地打電話。」最終,200人中有80人被譚燕說動,決定加入維權行列。

維權者們稱彼此為「難友」,他們幾乎覆蓋了所有社會階層,從資產過千萬的公司老總,到每月領著微薄退休金的小兒麻痹症患者。在各自固有的生活軌跡上,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不會有任何交集。如今,他們聚集在一起,只因同一把鐮刀齊刷刷地收割了他們的財富。他們曾經富有也好,向來貧窮也罷,如今都不重要。就像原本長短不一的韭菜,刀鋒所過之處,只留下一截短短的根莖,昨日的蔥鬱已與今日無關。

全國的數千名投資者決定於2015年10月26日再次集體進京請願。但適逢北京開會時期,許多投資者未能到達北京。

10月25日晚,提前到達北京的28個省市投資人代表在酒店內即被警方控制,以致次日的請願活動缺乏有效組織。

馬建國也來到了北京,但他並沒有加入這場集體維權活動,反而又自覺做起了維穩的工作。「我們市一共有47個人要去北京。有的已經進了京,我讓他們回來了;有的還沒進京,我告訴他們『不要來,現在開五中全會,不是解決咱們問題的時候。你們在街上喊兩個口號解決不了問題』。」但兒子體內取不出的鋼板,始終是馬建國心裡的一根刺。

回不去的本來生活

在媒體上引起軒然大波的圍堵宋鴻兵一事,其實並未經過縝密的預謀與布置。

宋鴻兵是一個經濟學者,研究世界金融歷史。著有《貨幣戰爭》系列叢書,長期高居中國財經圖書暢銷榜榜首。宋鴻兵曾經在泛亞的宣傳中為其站過台。

2015年12月12日,宋鴻兵受邀前往太原萬達廣場發表演講。

這一天,58歲的泛亞投資者謝濤早早來到了會場。進場之後,她環顧會場,發現觀眾並不多,還餘下許多空座,於是她在投資者的群里傳出消息。收到消息的投資者們陸續進場就座,宋鴻兵也已經登台演講,「我們都在一個角落安安靜靜地坐著,沒有座位的在後面站著,始終沒有發出一點異聲,他們一點警覺都沒有。」人們心照不宣地等待著演講結束。

在演講過後的提問環節中,投資者們遞上條子,詢問泛亞的事情。後來發生的事情都被視頻記錄下來了,激動的投資者們上台圍住了宋鴻兵,質問他為何為泛亞站台。

由於事前準備不足,投資者們並沒有帶上紙和條幅。好在現場主辦方的禮品袋裡贈有一張福字貼,人們便在它的白色背面寫上口號。因此在視頻里看來,投資者舉起的口號紙背面竟是一個紅色的福字。

「這個事情實際上不算有預謀,有預謀的話,大家肯定準備得更充分。」謝濤說。

這一粗糙的圍堵行動卻收穫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各大媒體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了太原。他們終於引起了維權以來最多的關注。

但這個國家是如此龐大,每日都要產生眾多喧囂的頭條。每一個遭遇不幸的人都明白,只有持續發聲,才能使自己不被湮沒在海量的信息中。

2015年12月22日,太原的投資者們在冷風中發起了又一次維權,但當他們路過山西省信訪局門口時,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他們遇到了在此請願的e租寶的投資者們。這家曾經占據央視新聞聯播前的黃金時段廣告、融資規模達728億多元的網際網路金融平台,在短短一年多時間內投資人數超過90萬。2015年12月8日晚間,新華社發布消息稱,「e租寶」網站以及關聯公司在開展網際網路金融業務中涉嫌違法經營活動接受有關部門調查。隨後,e租寶官網、APP無法正常打開,引起了投資人的恐慌。

12月22日,e租寶的投資者們已經提前在信訪局門口拉開了條幅。泛亞投資者們繼續前進,隊伍交錯的片刻,兩群不幸的人相互揮手示好。

行至山西省委省政府的大門口,泛亞的投資者們拉開條幅,開始呼喊口號。隨後,e租寶的投資者們也行進至此,雙方在省委大院的兩邊,各自站定,各自呼喊訴求。

同一天,在北京銀監會、最高檢、中紀委的大院門口,也聚集招數百名來自全國各地的泛亞投資人。

就在2015年的最後這一個月里,除了e租寶外,相繼崩盤的還有大大集團、MMM等融資平台,而不知名的小平台和理財項目更是多如牛毛。

在一次飯局之上,李露無意間透露了自己陷於泛亞的情況,令她意外的是,七個人的餐桌上,居然還有另外兩人面臨與自己相似的困境。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投資的項目「人都跑了,找不著了」。

同一時刻,譚燕坐在蕭條的辦公室里,努力回想生活本來的樣子。「很幸福。我們三口人那時真的很幸福。」

責任編輯: 楚天  來源:財新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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