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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建利:因良知而灑脫——讀閻淮《進出中組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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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老同事」閻淮老友惠贈《進出中組部》(明鏡出版社出版),皇皇近六百頁大書,在時間越來越碎片化的繁忙生活中,想要讀完已屬不易,其內容之精彩卻又令人不忍落下一字,只好隨身攜帶,不時抽身翻閱,坦白說,這是對腦力、體力、視力的多重挑戰,卻從不厭其繁,只恨其簡,哪怕再多寫六百頁,也要逐字逐句地細讀!

很難對這本書定義,正如很難定義閻淮這個人,甚至「進出中組部」這個書名也並不十分準確,本書內容涉及時間跨度超過七十年,遠不止閻淮在中組部工作的四年,獨特而傳奇的人生,使閻淮對中國高層政治的解密之價值也不限於他在中組部工作期間的經歷,更何況在六四之後閻淮再無中國黨職、官位,由民運人士到獨立思考的政治學者,繼續延伸和開闊其觀察、記錄範圍,其活躍而精彩的人生每一段都寫得有趣、有料,有味道。

完整記錄一個「紅二代」成長、學習、工作經歷的書,就我所知並不多見,這個紅二代曾經近距離接觸和交往了共產中國高層人物的家庭,尤其是在毛澤東去世之後的鄧小平陳雲江澤民等超級寡頭家族,而他以紅二代身份置身中組部廣泛考察幹部的經歷,也讓讀者既有看熱鬧的興致,也有看門道的挑戰。

將近六百頁的內容,遠非我能複述,閻淮作為一個曾經的中組部官員、組織人事專家、早期官商,以嚴謹和詳細的文字讓我們了解了中共建國後高層官員生活的許多方面,而且,身兼紅二代、秘書幫、清華幫、要害部門業務骨幹等多重身份的閻淮,對中國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政治觀察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這本書既是閻淮人生軌跡、心路歷程的記錄,也是有關中國政治的另類史書,閻淮的記錄讓很多神秘的政治黑幕不再神秘。

相識近三十年,讀過這本書,我對閻淮的了解才變得完整。我們的經歷、背景不同,但在六四事件發生後,我們在價值觀上做出了同樣的選擇。看上去,閻淮沒有非逃亡不可的理由,他在八九民運早期就對其結局表示悲觀,在運動中只是一個普通參與者,並順利通過了六四後的政審,而且,這個時候,閻淮多年的忘年交江澤民出人意料地擔任了中共中央總書記,並在消息公布的第一時間,第一個電話就打到閻淮家中問候。當時雖然已經離開中組部這個要害部門,但中組部並未把閻淮當作「外人」,而他此時正擔任康華龍升的總經理,位列廳局級,只要不走,以他與康華的關係,與陳雲家族的關係,尤其是與江澤民的特殊關係,加上曾經限制他升遷的婚姻糾紛已經結束,可以說,已經沒有什麼能阻擋閻淮在仕途上迅速躥升了,也許,假以時日,混個副國級也未嘗不可能,關於這一點,在他去國之前,中組部的鐵桿好友也提醒了他,但他完全不為所動,視官位如糞土,一個人跑到法國為即將成立的民主中國陣線免費跑腿去了。

八十年代的意氣風發和「上躥下跳」,不是為了官位,不是為了虛名,而是為推動政治改革,為中國的進步,當意識到這一目的不可能在六四之後的體制記憶體有空間,官位對他便無意義了。這是真實的故事,真實的中國人,我相信這樣的人永不會絕跡,因此我相信中國的未來。

然而,民運也很快便讓他失望。這樣一來,閻淮似乎深陷竹籃打水一場空局面,即便不公開說,私下裡總會有點遺憾和後悔吧?沒有。讀罷全書,感覺得到閻淮確實不曾有過任何後悔,否則,在江澤民親自關照允許回國之後,即便官場已無位置,以他的人脈資源,投身商場也是易如反掌。但閻淮實在是太清醒的人,他把中國看透了:若留國內,「兩種可能。其一,堅持本我,特立獨行,兩袖清風、體制排斥,被邊緣化。其二,忘卻初衷,自我異化,隨波逐流、體制同化,若高明,榮華富貴,若倒霉,身陷囹圄。」連鮑彤都說了,「若留官場,自己必貪。」所以:「我不後悔。他們蠅營狗苟,委曲求全,違心偽裝,雙重人格地活了一輩子。我,自我本我,自由自在地活兩輩子。」

早期共產意識形態具有很大迷惑性,尤其對年輕人而言,但這種迷惑性是以種種美麗的辭藻作外衣的,當受騙者被欺騙的時候,其心靈深處被這些辭藻所激勵,反而更有可能成為一個理想主義者,儘管閻淮自述在清華讀書時思想左到讓1989年著名的老左廣電部長艾知生都覺得太左,甚至要阻止閻淮入黨,但理想主義者並不天然是傻瓜,文革給了閻淮讀書、思考、遊歷的機會,讓他思想中的平民化意識越來越強,讓他懂得了「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的重要,而且,中國讀書人身上那種「以天下為己任」計程車大夫情節並不會被共產思想完全擦洗乾淨,對閻淮來說,顯然有來自儒家士大夫的使命感,也有共產主義清教徒式的思想痕跡,有趣的是,這些清晰的烙印,並沒有阻止他轉變成一個「知行合一」的自由主義者。這讓我更加相信:在中國的自由民主之路上,不要輕易將傳統思想與當代政治對立,不要輕易割裂不同身份、思想者尋求社會共識的可能。對具體個人來說,自由思想的最初來源可能是多種多樣的。

由於各種特殊機緣,加之通達開朗的個性,閻淮交際廣泛,上至「王侯」,下至「反賊」,從文人商賈,到農民乞丐,離開官場和狹義民運之後,又以外籍身份擔當外國智囊、名校學者,單單這份經歷,其人生足可以說精彩,更重要的是,他不僅是行者,更是思考者,他對中國社會、政治,對世界文明的思考結論,精準到位,是一個真誠探索者給與我們的寶貴財富。這些用心探索得出的結論,常令我擊節嘆賞。

人性、良知和正義感,這是我對閻淮強烈的感受,而這些恰恰是並不複雜的人類本能,閻淮的一生經歷豐富,遇事並非不懂變通,但引導他人生道路的基本理念,正是這些最基本、也最重要的東西。

對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多數理想主義者來說,在當時,我們對自由、民主體制的理解還是不夠開闊和深刻的,對中國變革的艱難程度,也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只要懷著對自由的真誠,並身體力行,我們就能不斷找到答案。而在悲哀和無奈的現實面前,對個體來說,需要堅持做人的基本原則。閻淮不屬於「樂觀的極端派」,當民陣在法國成立時,他可能是最悲觀的預言者之一,但其為人處世贏得了廣泛的認同,誠如閻淮對人生規劃的排序:做人、做事、做官,他官沒做大,事沒做成多少,但做人卻是成功的,因為他真誠地面對世界,真誠地面對自己,在這方面,他值得我敬重和學習。

閻淮的從容灑脫也不能不令人嘆服。他放棄官位前途出走中國,拋下老婆孩子,說走就走;悄然離開「狹義民運」圈時,不出一句惡語;早已退出「狹義民運」圈子,卻對各方朋友不吝施以幫助和援手;近年往來中美之間,有最終回國養老之想,但對本書出版可能帶來的後果——坐牢、不讓返國回鄉,卻也很想得開,「已經活到聖人陽壽,夫復何求,還怕神馬?」

有一顆自由的心,走到哪兒都是自由的。

特別談及閻淮的為人,並非無足輕重的廉價讚美或閒言。閻淮重做人,重友情,他交際廣泛,對一些敏感事件有很深介入,但在他的言談中,充滿了包容和寬厚,他反黨、反體制,但並不對立場、意見相左的舊友大揭老底,也絕不「八卦」吸引眼球,他是理想主義者,但不淺薄,他不僅清白做人,也懂得如何做事,唯一的遺憾是,這種君子之風讓他的記錄或許有所保留,讓我這個讀者覺得有些不夠過癮,只能說,有些人、有些事,他有自己的理由選擇談論的時間,希望以後會有機會讀到他更多的回憶和思考。

《進出中組織部》實在是一本有內容的書,閻淮實在是一個有故事的人,短短的讀後感想,無論對其書、其人,都不能有準確的介紹,但這本書、這個人,太值得認真去讀。閻淮身上那份真誠、灑脫和對自由始終不移的信念,是三十年中很多人的縮影,「狹義民運」圈雖顯冷落,廣義「自由圈」無論閱歷、見識,從來沒有停止探索的腳步。

不知是否出於巧合,閻淮的《進出中組部》一書以他在紐約劉曉波追思會上的發言作為結尾,這是一則充滿勇氣和真實情感的發言:「……我雖然年長曉波十歲,但繼承他憲政遺志的使命卻歷史性地落在我們地肩上。年長者繼承年幼者的遺志,也是現行體制的新常態。改革現行體制,是我們倖存者、先出生的後來人義不容辭、不可推卸的責任!將來中國必將設立『劉曉波日』,讓我們共同爭取這一天早日到來!」

通向自由事業的道路需要有自由人格的行路者,我不曾看到這條路上的身影有過減少!

2018年4月初稿,6月6日完稿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議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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