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最後的江湖兒女,在一次正能量詩歌大合唱中,集體老去。
01
嚴肅作品到底有沒有票房?
758年的杜甫,經常在夜深人靜思考這個問題。
在外人看來,那是杜甫一生中最光鮮的時刻,每天從大明宮下班,走回長安城南的出租屋,他都會泡上一杯自己種的枸杞茶。
水氣瀰漫,枸杞上浮。如同他們說的四海昇平。
但只有杜甫自己知道,不過一首涼涼,都是假象。
善解人意的導演,和善解人衣的導師,都導不出他的憂傷。
那是安史之亂的第三年。
長安收復了,大Boss唐肅宗從鳳翔班師回朝,詩人們劫後餘生,46歲的杜甫同志,以八品的左拾遺,終於做了朝官。
身居廟堂,伴君左右。
朋友圈裡,除了那個到處浪的李白,似乎每個人都奔走在幸福的大道上。有酒喝,有房子住,廟堂之上,宮廷宴樂也奏了起來,海晏河清的盛唐,貌似再次出現。
真是這樣嗎?
杜甫是懷疑的。
廟堂之外是什麼樣子,杜甫比誰都清楚,他就是從那裡來的。
安史之亂打了八年,那一年頂多算中場,而叛軍說了,中場不休息。
長安西北方都在打仗,大片土地荒著,賣兒賣女的人民還要繳賦稅,關鍵是,幾十萬洛陽人民還在水深火熱當中等待解放……
這一切,大家都知道,只是沒人說。
因為朝廷說要宣傳正能量。
02
什麼叫正能量呢?
「莫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是嗎?
肯定不是,你就不能說「寧叫地上不長苗,不叫胡虜來種草」嗎?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是嗎?
也不是,不收稅,大唐怎麼發展?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是嗎?
更不是,別瞎說,國哪裡破了?我李唐不是又奪回長安了麼?
我說了真話,能量怎麼就不正了呢?
杜甫沒有學過能量守恆定律,他不能告訴朝廷,能量不會憑空產生,也不會憑空消失,它就在那個孤立的系統里,不管怎麼轉化,總能量不變。
只要能量是真的,就是正能量;假的,才是負能量。
杜甫也是這麼想的,可有的領導不這麼認為。
比如,一個叫賈至的中書舍人。
在當時,中書舍人是中書省的中高層,正五品,而杜甫是從八品,整整高出3個級別。
身為領導,當然有權利指點後輩。
歷史沒有記載那天的細節,只知道那一天的大明宮很熱鬧。
大殿之上,唐肅宗的動員演講剛剛結束,激情洋溢,塗抹橫飛,各部門也表了態,要為李唐奮鬥終身。震天的口號聲,連軟禁在冷宮的唐玄宗都能聽到。
早朝過後,賈至心潮澎湃。來來來,讓我告訴你們什麼才是正能量,so easy。
一杯茶功夫,一篇華麗麗的《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友》誕生了:
銀燭熏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
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
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爐香。
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曉色蒼蒼,弱柳垂青。
建章宮外,文武百官威風凜凜,腰間佩劍叮噹作響,御爐里焚香菸霧繚繞。我們在這鳳凰池辦公,都是君王的恩賜啊!
鳳凰池是中書省辦公大樓。多麼雍容華貴,多麼政治正確。隔著1000多年,還能聞到賈至身上的得意味兒。
哦,這就是正能量,小弟懂了。
於是,大明宮裡的一眾官員們,開始了他們的表演。這次表演的人很多,十八線的詩人也參加了,而奪得最佳表演獎的,只有幾個大咖:
第一個大咖,就是王維。
當時的王維,還沒從「偽職」事件中回過神兒來,他做了太子宮的秘書,比賈至低一級。
他的和詩很賣力,就叫《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絳幘雞人送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菸欲傍袞龍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向鳳池頭。
頭戴紅巾的報時員一聲長叫,秘書為皇帝送上了翠綠的裘袍。
宮殿城門一道道打開,萬國來朝。
朝日初升,照在皇帝的羽扇上,香菸繚繞,飄在龍袍上,多麼壯觀啊。
五色紙上寫著聖旨,我們領旨後,紛紛回到鳳凰池,開始執行。
不愧是大咖,僅僅一個場景的描寫,就能這麼莊重、雄渾、大氣。
按說這種頌歌詩,王維出手,其他人就應該老老實實去做一名合格的觀眾了。
可是別忘了,那天是個大日子,來的都是大人物。
果然,岑參也出手了。
岑參當時的崗位,叫右補闕,也是個基層諫官。他拿出的題目,也叫《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
金闕曉鍾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
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
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
有沒有發現,跟前兩篇很像。
前三聯,等於把賈至和王維的詩潤色了一下,最後一句,如蜜汁般自信:泱泱天朝,就我們中書省最厲害,賈大人的文章就像陽春白雪,別人是和不了的。
呃……那一天的岑參有點膨脹。
相比之下,杜甫就比較謹小慎微。
03
可以說,這個文人圈子,是當時大唐最自信的一個朋友圈,場合也那麼光鮮,按說杜甫應該自信的。
然而並不是,當時的杜甫,是自卑與自負的結合體,心情極其複雜。
一番五味雜陳,杜甫也拿出了一首七律,名字也是《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
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
朝罷香菸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
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於今有鳳毛。
五更的滴漏像箭一樣快,九重宮門春色醉人。
旌旗搖動,龍蛇飛舞。微風和煦,燕雀紛飛。
從大明宮出來,我們的衣袖上帶著香薰的味道,到了鳳凰池揮毫潑墨。
要想知道世上誰寫的詔書最厲害,當然是親愛的賈至大人。
……
翻開杜甫的詩集,會發現他另外一個身份:點讚狂魔。
唐以前的曹植、庾信、謝脁,初唐的四傑,盛唐的張九齡、王維、岑參、高適、孟浩然、李白……這些大咖,都集齊過杜甫的七顆贊。
當然,也包括賈至這樣的「正能量詩人」。
順便提一句,這個賈至人並不壞,兩袖清風,根正苗紅,政治覺悟高,文章也棒棒噠,畢竟是給皇帝起草詔書的。
在唐肅宗眼裡,沒有比他更適合的筆桿子了。
這樣的人,你很難說他的不是,頂多贈一句,你高興就好。
那麼,以上這四首算好詩嗎?
如果從技巧、文采來看,妥妥的好詩,莊重、華麗、協韻,挑不出一點毛病。可如果從意義來看,它們只是璀璨詩壇上的幾句客套話。
這類詩有個特徵,就是很華麗、很空洞,讓人過目即忘。
可以想像,受過這一輪正能量洗禮的杜甫,感覺身體已經被掏空了。
他是個凡人,不能免俗,也不能拒絕。在當時的封建時代,這樣的事是一種必然,按主流價值觀,也是一種榮耀,我們不能責怪他們。
只是在某個獨處的時刻,杜甫會有一種恍惚,甚至開始懷疑人生:
那個「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的少年王維,怎麼越來越佛系了?
那個在「雪滿天山路」上看「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硬漢岑參,難道真的「如今已白頭」?
自己「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呢?
杜甫苦笑一聲,搖搖頭。
江湖兒女,真的老了?
04
人最大的痛苦,不是夢想無法實現。而是夢想落定,卻不是你想要的。
杜甫決定再次離開廟堂,重出江湖。
這一次,他又看到一個不一樣的大唐。
彼時,安史之亂如火如荼,朝廷缺錢又缺人。怎麼辦呢?唐肅宗就開了個奇葩的腦洞。
沒錢是吧,那就造錢。造幣機一開,發行了以1當50的新幣,可想而知,通貨膨脹有多嚴重。
沒兵是吧。那就找外援,他們找到了回紇[hé]部落,這是一支開掛的騎兵團,在安史之亂中作為大唐的神助攻,立下了大功。
可代價也很大,唐肅宗跟他們約定,打下洛陽、長安,土地和人民歸大唐,金銀財寶和美女任回紇士兵搶。
光民間美女還不夠,唐肅宗還把女兒寧國公主嫁給他們的可汗,開始了長達一百年的和親。
所以走出廟堂的杜甫,看到的是另外的畫面:
在新安縣,他看到十幾歲的孩子被強行徵兵,卻很無奈,只能安慰別人:「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在石壕村,他看到了與「拯救大兵瑞恩」相似的畫面,一對老夫妻的三個兒子都上了戰場,兩個已經戰死。
但朝廷沒有去拯救他們活著的兒子,而是把老太太也征走了。
他還看到一對小年輕,頭天晚上進洞房,第二天一早丈夫就要去打仗。
杜甫非常矛盾,不打仗,亡國。打仗,死人。
……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三吏三別」,杜甫用短紀錄片的形式,把最濃烈的一筆留給了底層人民。
可以想像,看到這些場景,杜甫是悲憤的。
什麼情況?不是「百囀流鶯繞建章」嗎?不是「萬國衣冠拜冕旒」嗎?廟堂和江湖,是同一個大唐嗎?
……
算了,老子還是去遠方吧,他去了成都。
臨走之前,杜甫留下兩首詩,一首給唐肅宗,一首給朝廷官僚。
如果你也覺得杜甫是個軟弱的小詩人,不妨看看這兩首詩:
說給唐肅宗的,叫《秦州雜詩》:
唐堯真自聖,野老復何知!
曬藥能無婦?應門亦有兒!
陛下,您真聖明啊,我一介村夫懂個毛線。
現在我走了,不領工資了。種點草藥,媳婦兒幫我曬曬,兒子也會打醬油了,應個門兒啥的不成問題。
您吶,不用擔心我。
說給朝廷官僚的,是《洗兵馬》裡的幾句:
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
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夸身強。
你們這些攀龍附鳳的人很厲害啊,個個都封侯封王了。
難道你們不知道是抱了皇帝的大腿嗎?可以走狗屎運,但千萬別說是自己有能力哦。
看到沒,杜大叔撕起來,也很厲害的。
這些詩,是不是正能量?在當時的統治者看來肯定不是的。杜甫的仕途悲劇,就來自這裡。
不過還好,詩的標準,從來不以能量正負來衡量。
在流傳下來的5萬首唐詩里,邊塞可以寫出好詩,喝酒有好詩,遊山玩水有好詩,思念親朋有好詩……甚至罵個人、逛個青樓也能寫出好詩,就是沒見過用正能量的標準能寫出好詩。
如果翻開全唐詩都是讚歌,那該多麼無聊。